我为自己取名黄三。
在远近的牛群中,我长得最健壮,为此我表面装得满不在乎,内心里委实自豪,要感谢我那已不知归宿的老母,和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父亲。
我的名字现已在牛群中遐迩闻名。有时候,风从邻村吹过来,我从风中隐约听到那群母牛窃窃私语:“黄三真的很威武呢”、“昨天我在梯子岩远远地看到了黄三,真幸运”、“下一次我还要找黄三交配”......听着这些由衷的言语,我既兴奋又淡定。
我有两三个主人——主人、女主人和小主人。我的主人是个好老头。母亲还没走的时候,他在夏日清晨早早起床把我们赶上山坡,只为让我们能趁着时辰吃上几口带着露珠的青草。中午,他顶着烈日解开绳索,把我们领到荫凉的地方。冬天,冰雪封冻的时候,我们能吃到主人收集的干玉米衣或是干大豆壳,甚至有时候半箩筐玉米面会不声不响地摆在我们的床前,这东西用盐水微拌,味道美妙。
那时,我还不到一岁,身体虚弱,不想吃草。母亲呢只能时刻陪着我,却不知怎样呵护,是主人把我细心照料,经常给我割嫩草回来,为我准备干粮,还给我吃了叫“牛胃药”的奇怪东西,它很带劲儿。多亏主人,我很快恢复过来,并成长为威风凛凛的黄三。
现在,每天把我赶出赶进的是小主人。因为我是方圆几百里最强的牛,我的小主人因此常在他的伙伴中耀武扬威。他总爱骑到我的背上,当然我并不反感,因为这于我并不费劲。可是,这并不影响我有时候会耍耍这家伙。只有当他跟另几个小子大吹特吹“老子的牛”的时候,我才规规矩矩、稳稳当当地行走,并且尽量走出雄姿。可小主人的话有时候也真让我忍俊不禁。
他说:“上次,六头牛围攻老子的牛,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一一干趴。阿芬儿,你给老子作证,你当时在场,大鼻子家的牛是不是牛角都被翘断了?”
事实是,当时由于口渴,我挣断了绳索跑去找水喝,可途中遇上了一头比较拽的牛,不由分说上去跟它干上;接下去,我遇上一头公牛就干上一架,直到找到水。算下来,那天下午我打了五架,打得五头牛接连“五体投地”,却非小主人吹的六头牛,更没有围攻那么夸张。
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听,会感到酣畅淋漓,感到自己并不是一头普通的温和听话的牛,我也有我的火性。这种时候,我觉得小主人也是个好人。
我记得当时“斩五将”过后,小主人游完泳回来,把我拴在一棵大柏树上结结实实地抽了一顿。他知道他闯祸了,回去要被他父亲毒打。第二天,果不其然,他对我的态度更加恶劣,刚到青草丛生的好地方,大清早的,他又把我收拾了一顿。(不过,这次我不怪他,因为我的确看见他满脸淤青)可是,第三天,这家伙就开始到处吹嘘我了。他揉揉耳边的肿块,对大鼻子说:“从另一个角度看,老子的牛打架,证明了它的实力,是这个!”他亮出大拇指。这方面我的小主人有点像我,是的,每一件事后面都应加一句“从另一个角度看”。
很多时候,我的小主人是个十足的操蛋鬼。这种时候,是我最想对他尥蹶子的时候。虽然我知道他也是为了图个自在,可是我认为即便这样也不能损害我的利益。
就说这事吧,主人要求他做的是——放牛。可他倒好,把我随意拴在山坡上,跟几个狐朋狗友跑到沟底洗澡。那小子经常干这勾当,否则我那次怎会发疯似地过关斩将?
我并不在乎吃草的范围被缩小为一个小区域,也不真在乎口渴了喝不到水,我所在意的是,那条绳子总是一种代表不信任的东西,一种牵绊。当我无忧无虑地啃食,或者一边幻想着某些东西一边木然踱步时,突然脑袋受到狠狠地拉扯。当我看见五米以外有块大石板,想趴在上面躺一会儿时,却发现那是离我最遥远的距离。当林中松鼠打落了松球,我想走过去瞧瞧时,才感到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当我想到母牛群中自由自在地潇洒一回时,却终究翻不过高高的梯子岩。
我一遍遍看着染了牛屎的粗大绳索,明白身体的自在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既然都要把我限制住,我很想被拴在山尖巉岩,能看看山谷罩雾的风景,看看河沟里小主人与伙伴们水中嬉闹;最好是被拴在梯子岩顶,使我除此之外还能看看那边的村庄和炊烟。可是我的小主人总把我拴在平地甚至凹地。想来他也是为了安全,可是去他的安全。平常我只要瞅准机会便干这样的事,也不见得发生什么,只有心旷神怡和美妙的浮想翩翩。
正是这些不愉快的细节,使我跟小主人越走越远,抵触心在我心里慢慢滋长。
我常常躺在温暖的牛圈里,一边回嚼白天吃进的草,一边回想过往的事。我三省吾身,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小主人吧,不好不坏,没什么坏心眼,就算侵害到我的利益,也是因为贪玩无意造成。按理说,我不该怪他,可是我有时就是故意给他难堪。不过话说回来,曾经做过的蠢事,后来忆起也就是个笑话。当夜深人静我回想起那次的恶作剧,“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忍不住噗噗发笑,险些呛到。
我一直羡慕黑五,他是一头水牛,在水牛群中,他的地位跟我差不多,同样鹤立鸡群。他有两只很大的弧度圆润的弯弯犄角。这让我不得不暗生倾慕。黑五有种特别的嗜好,那就是喜欢洗澡,跟我的小主人一样。不过,准确说来,又有区别:黑五嗜好——“滚澡”。我羡慕有嗜好的主体,仿佛有信仰一般。
一个炎热的夏天,阳光毒辣。我跟黑五在各自的“领地”吃草,不时偷偷把对方斜瞟一眼,他肯定也很在意我的某个地方。下午,黑五刚刚被主人解开绳索,便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冲向山脚。身后的恳求与安抚逐渐变成诅咒与辱骂,甚至愤怒的飞石,他始终毫不在乎。人们都说黄牛犟起来猛虎也难将之回头,但看黑五的架势,我蛮横起来也比之不及。我不知道那家伙耍什么把戏,可是他的主人可能十分清楚,在后面焦急地追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黑五,看见他奔跑着、欢叫着,噗通一下扑向稻苗墨绿的稻田,然后在里面翻来滚去......他的主人见状,哇地哭了。我突然笑了。这家伙!
这个场景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中,包括当时我由衷的微笑。后来,当我决定要实施我的计划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次的微笑还有另一层意味:坏笑。我的计划是要学学水牛滚田。而且,选的地方是小主人自家的田,时间呢,定在立夏之后,因为这时候不能补插秧苗。(后来想起,如此还是刻薄了些。)或许以这种方式报复小主人的灵感便在那次坏笑中从天而降。
办事儿那天天气晴好,小主人和他的伙伴在玩石子,我在他们身边转着圈圈吃草,装着心无杂念,不时瞟瞟他们。等到时机成熟,我小心翼翼地移到土丘后面。并且不时露出头或露出尾巴,使小主人起身能把我看见。然后慢慢挨时间。直到那几个小家伙入了迷,我从土丘后面快速移向目的地,然后纵意狂奔。我此刻有些像骏马,蹄下碎石飞溅,特别帅气。
在田坎上,我看了看整齐的稻苗,它们已经发得很茂盛了,以致不见田中的水。然后深呼吸定了定神,数完一二三,才扑向我十分熟悉的稻田、十分熟悉的稀泥。在浓绿的草香和刺鼻的细尘中,我被兴奋劲儿淹没,学着水牛在泥中翻滚。我知道我的动作并不娴熟,但我并不觉得需要加强训练。我拼命地拍打,溅起无数浑浊的泥珠,哞哞地欢叫。
我使劲翻身,四脚朝天,背部陷进绵软清凉的稀泥,眼睛看见两面斜上方飘云的蓝天。我黄三十分享受这一刻,可是这一刻并不长久。我的四脚不知如何放置,身体缓缓倾斜过来。我很羡慕人们,只需两只脚就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还能像我一样飞奔,而且有两只灵巧的手,能做出各种花样,处理各种事情。(比如能把我拴在树上进行鞭打)更关键的,他们能以各种姿势躺着,仰躺着斜视蓝天,甚至能直视蓝天,看蓝天能看一百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总不知足。
我静静地躺在泥水中,四肢伸张。浑浊的泥水卷着稻苗的碎叶四处流动,重新寻找自己的平衡。一个鼻孔刚要没于水中,我又重新微微抬头。思绪像此时身边的流水一样混乱无张。我突然感到沮丧,因为我发现我也总不知足。有羡慕就是不知足。
时间快要差不多了,而且我也清楚以后不会再干这种事。我撇开思绪,再次纵情撒欢,如身在云里雾里。
后来细想,干这事也并不单纯为了报复小主人,更多的,是我对新事情的向往和尝试。我很满足有这样的经历,也很怀念当初的触感。细追究起这件事来,我反而觉得对不起小主人,害他遭打;也对不起主人,对他造成损失。
说起我的主人,我说过非常感激他,可也对他存在不满。一段时间,我常常蔫不拉几的。每天懒洋洋地走出牛圈,懒洋洋地啃草,懒洋洋地回来。表面看起来正是如此,其实我在内心里思考着某些东西。
我一点儿不怪主人让我耕地,因为一来我有这样的能力,二来我也觉得这理所当然。歌儿倒唱得好“黄三哥啊黄三哥,犁铧木枷要你拖,三堆谷草尽你吃,三泡牛屎随你屙。”可是我无论如何还是习惯不了犁铧与木枷。它们比绳索更可恶、作孽得更彻底,唯一的好处是不像绳索随时把我束缚。
掏心窝子说,我不喜欢耕地。这便是冬天虽百草干枯我却偏爱的原因。并不是我不愿卖力,也不是我偷懒,仅仅因为我不喜欢那两个鬼东西。小时被要求学习耕地,第一次看到那两个破玩意儿就拼命逃窜,但那时主人在力道上还能把我驾驭,致使我不得不回到主人设定的路线。
木枷架住我的肩胛,拖着犁铧在我后面犁出一道道土沟,我一遍遍沿着最近的沟犁出新的土沟。要是稍微走歪,主人啪一鞭子或者使劲拉扯他手中的绳子,牵动穿过我鼻孔的粗线。受点疼不算什么,难以忍受的是让我这样如机器般一步一步行走。
我不断捣乱,不断找茬,在麦地中吃麦苗,在红薯地中吃薯叶,在玉米地中我用头把玉米树掀翻。当有一次一个用竹条编制的嘴笼套上我的嘴时,我感到灰心绝望。这也是我第一次感慨人怎么就有双手。
发现一切小动作都无济于事的时候,我开始妥协,学着接受不愿接受的事物。这么些年来,我耕地还算踏踏实实。
可是,这一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那种对土沟的厌烦如江如海四处蔓延,那种对挣脱枷锁的幻想如欲如火熊熊燃烧。我终于迈出了这一步。我缓缓奔跑,不断加速,冲出主人的土地。借着乱石的干扰,拖断了绳索,甩掉了犁铧;再借着跳跃土坎的优势,颠掉了脖子上的木枷。最后,只剩下狂奔、只剩下飞跃。我忽视土地与土地之间的窄路,在一片片庄稼地里激情驰骋。
我穿过油菜地啊
细黄的花瓣飞舞
我跃上一个高坎
在辣椒地里纵横
白云开始蠢动
疾风不断欢呼
我的眼中没有路啊
整个大地任我行
后来,主人指挥着许多人向我逐渐围拢。我却毫不上心,因为我萌生出卑劣的想法:必要时我可要伤人。可是,我很快意识到这过于出格。
主人骂着要把我卖掉,又骂着要杀了我。这些话很扫兴。我择路向山坡跑去,进了茂密的树林。
当天傍晚,有十多号人漫山遍野地找我。可是,我决意流浪。
我趴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下,静静地注视着从我身边走过的人。我看见了主人,他有些气喘吁吁;我看见了小主人,他瘦小可怜。霎时,我发觉自己眼眶湿润。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我站在梯子岩上,看了看这边的村庄,那里有主人和小主人;看了看那边的村庄,那里有一群母牛。我抑制住自己的情感,转身走上通往另一座山的道。
作者按:这篇故事是我的译作。去年,儿子无意间在一个荒山的小石洞里发现了一卷羊皮纸。我展开一看,竟是蝌蚪文。我让儿子带路,去了那个石洞。我不好意思承认,但我又必须诚实,我们进洞以后,正如金庸先生描写过的,翻开的羊皮纸上的字投影到洞中石壁,然后幻化为一些图像,随即我脑中还响起了与图像搭配的清晰的贵州方言。我回家奋笔疾书,全文记录如上。另外,我有些惊奇,儿子当时跟我在一起,可他只看到幻化的图像,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过,这是后话。
故事最初发表的时候,读者纷纷来信,希望了解黄三的结局。但当时羊皮纸上的文字和洞中的声音都是到此为止的,我也无法知道结果怎样。后来,我只有到贵州图书馆碰碰运气,不过,还是小有收获,具体内容如下:
有牛史专家研究认为,牛魔王本名黄三。黄三离开梯子岩后,流浪了一番,在所经村里,他于公牛群中称王称霸,于母牛群中风流快活。可是,这样的放荡生活过得久了,黄三发现他身上金灿灿的毛发逐渐变白。当他完全变成一头“白牛”的时候,他决心终止他的放浪生活,进山修行。几百年或是几千年以后,人们只知牛魔王,不再知道黄三。
另一派牛史专家认为,黄三离开梯子岩后,翻过了一座山,又翻过了一座山。他在这座山脚犹豫:是继续翻山呢还是拐进山谷的村子。正当他徘徊之时,黄三发现有人捡起了一条破损的绳子,而这条绳子的另一头连着的正是他自己。黄三企图反抗,但偷牛贼的手段多多,他终没逃脱被送进屠宰场的命运。
到此为止,这一派的细心的牛史专家通过各种资料(包括野史、传闻等)分析得出不同的结论,遂分为两个系。一系的认为:黄三在屠宰场一会儿呼天抢地,一会儿嘤嘤长哭,像个被锁进狼窝的小兔崽子;他还求饶发誓,愿意为每一位屠夫耕地十年,让木枷时时刻刻架在他的肩上,让犁铧时时刻刻拖住他的尾巴。另一系的推论是:黄三在屠宰场从容淡定,刚踏进血腥的铁栏门便向屠夫们背诵庄子的《庖丁解牛》,完后,用屁股在屠宰场的墙上画下了一句流芳百世的诗:“牛对横刀向天笑,体自坍塌心自遨。”这一系的牛史专家宣称,后来谭嗣同的《狱中题壁》深受这句诗的启发。
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