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百年之后,只有遗留的墨迹,才配作友情的见证。——李林山
今天,看到玉鹏悼念林山老师的文章,写的情真意切,力透纸背。蓦然间,林山老师离去已半月有余了。最初的几天,朋友圈被“李林山”三个字刷爆了,随后,汹涌的波涛渐次退去,他便成为一个故事,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此刻,当我坐在电脑前,平静地敲下这个名字,那种人生如戏的感觉,却仍然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
是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们每个人都是恪尽职守的演员,我们总是很投入地演着属于自己的那场戏。不管那演出的剧目,在外相上是悲剧还是喜剧,我们也总是执著于那些剧情,爱与恨,悲与喜,患得患失。在这场戏中,对个别人来说,命运之神也许会对他慷慨一些,让他戏终幕落,安然退场,对更多的人而言,这一场人生也许还是一场遗恨,而对像林山老师这样的人,他的来与去,或许仅仅是他在这个尘世短暂的停留。
宛如一只孔雀,在一方天空匆匆飞过......
(一)一个消息,缀满深秋的泪水
10月4号,由中华国际传媒出版集团、北京如学传媒有限公司、广州香巴文化有限公司、武威雪漠书院联合发起的“凉州之秋,西部之行”2019“十一”西部文化考察之旅,正在如火如荼地举行着。下午上课前,陈亦新走过来抛给我一句话,“李林山不在了,知道不?”那一刻,请原谅我下意识的那句反问,但亦新给我的,仍是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朋友圈里都在发。
坐在椅子上,我打开微信,一段文字扑入眼帘:陇上大儒、史学专家、资深记者、著名作家、优秀诗人,武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林山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二零一九年十月四日不幸在家中逝世,享年53岁。看到朋友流泪的表情,我亦大痛......
认识林山老师,是2011年。那时我开始写一些心语,由他主编的《西凉晚刊》选发了我的几篇小散文。虽然成了QQ好友,但我们从来都没有聊过天。那段时间,我正迷于命理玄学。直到第二年春,有一天,他突然发来一个信息,问在干啥?语气直白的像是熟知多年的老友一样。于是,我非常夸张地告诉他,小女子在研究命,还不忘附一个傲慢的表情。他又发来一句,咦,还是个特别人。在网络世界,心与心的距离总是近的,就这样,我们认识了,直到后来,在漠西老师的易经工作室见到他,我才知道,对于玄学易理,他深谙此道,是这方面名副其实的高人。只是见到他,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笔底有烟霞、能写出无限锦绣文章的“孔雀东南飞”与眼前这个有些不修边幅的“李主任”联系在一起。再后来,就知道了他不仅精通诗词歌赋,还擅长文史研究,写起小说来,更是游刃有余,是本土文化圈中响当当的那一个。熟知他的人都说,他是凉州的奇才,是名副其实的大家、杂家......
对于他为啥会取“孔雀”这一略显花哨轻佻的名字作为自己的网名,他曾讲过,但碍于他浓郁的黄羊口音,我没有听太清楚。大概是一个跟他颇有渊源的师父给取的,他说的很神秘,貌似大有缘故。林山老师信佛,信绿度母菩萨。那时,当他知道我有向道之心,还说要“度我”,就把我往佛的路上引。因为他,我第一次听到还有个“空行母”——这个让我莫名欢喜的词,初闻时,我以为就是飞天、是仙女,她们衣袂飘飘,是我梦中的图腾。后来,才知道她们不是飞天,而是有着大心大愿的女菩萨。再后来,因为他,我见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贵人——雪漠老师。
那年夏天,雪漠老师因为要给陈亦新操办婚事,回到了家乡。在这之前,“雪漠”二字,于我是如雷贯耳的。最早是因为《大漠祭》的家喻户晓,随后,因为某种因缘,在2004年春,我看到了雪漠老师创办的那张《大手印》文化的报纸。但这些,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人一旦出名了,身边就会充斥他的各种说法。那时,尽管“雪漠”不绝于耳,我却从来都没有读过他的书。
但有缘的,总会遇见,不管早晚。就在那个夏末,在核桃园一棵近百年的核桃树下,我见到了雪漠老师。见到老师的那一刻,我脑海中立刻浮现的是那张记忆中的报纸。只是奇怪的是,时隔多年,对于那张报纸,所有的一切我都忘记了,唯独记着的只是“大手印”和“上师”——也就是引领自己向上的老师——这两个名词。对于那次核桃园吃饭,许多细节我也都恍惚了,只是对有人说到小人的中伤时,雪漠老师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他说,伤害你的,其实都是你的逆行菩萨——因为正是这句话,那个道听途说的“雪漠”一下子在我心中“亮”了起来。彼时,林山老师在一旁,心领神会,边嗯边点头。
林山老师与雪漠老师是相交多年的朋友,1994年,他们二人一起前往桑科草原,接受文殊菩萨化身的贡唐仓大师的时轮金刚大灌顶。这在雪漠老师为林山老师的诗集《孔雀集》的序言中写过。雪漠老师对这个老友的评价很高,说他“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作家,他是善知识,佛菩萨的善男子。”而对于林山老师在文史方面的造诣,雪漠老师也曾与朋友们吃饭时,认认真真说过,他比我强,我不如他。虽然雪漠老师被誉为“西部文化的集大成者”,但在许多方面,他都很肯定林山老师。
2013年夏,雪漠老师在藏地闭关,期间回过一次家乡。他们几个老友相聚在一起。文人相聚,讨论的话题自然离不了文化。于是,一顿简单的晚餐,被他们升级成了诗人西木的诗歌简评会。谈完诗后,聊起当年的许多往事,尤其是那次去桑科草原接受活佛灌顶一事,林山老师说的眉飞色舞,当说到一些细节时,他是那样的得意,雪漠老师也像孩子一样,情不自禁用两只手拍打着膝盖,看到他们各自的神态,我不禁心中喑想,哦,“大师若童”原来是这个样子。
(二)佛说103,留于谁续?
林山老师曾说过,诗歌本是感情艺术,对于他留下的那些新旧诗作,很多人都很喜欢。读他的古体诗,感觉他分明就是客寓在人间的谪仙人,读他的现代诗,又觉得他是李叔同那样的人,尤其是他的现代诗《佛说》。那些仿佛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的句子,总能让我读出一份超出人间普通情爱浅薄之外的沉重和深意来。诗人西木说,“《佛说》是爱情诗,但她更是闪发着理性光芒的哲理诗。”诚哉斯言!这组诗真意都在言外,看似写着爱情,其实更写着信仰,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形而上的追求。那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关于它,也有人做种种猜测,他该是写给哪个女子的吧。但我却更愿意相信,他是写给自己灵魂的。他在借对“你”的炽热情感,表达着生生世世以来,对灵魂伴侣——也即自性的寻寻觅觅。他写这一路寻觅的艰辛、痛苦、甜蜜和小小的幸福,也写这一路伴随他孤标傲世的那份孤独。
10月1号,《佛说》在他的个人公众平台“凉州历史文化新解”上再度公开亮相,10月4号,他溘然长逝。很多人便以为这是他最后的绝笔,事实上,这些诗最早写于12年春,首发于他的新浪博客上。当七年前,我第一次读到时,就被震撼了。我说,写的这么好,出个集子吧。他回答的也很干脆,说等他写够103首再出。103是草木央子给他取的代号,也是李林山的谐音。
如今再读,那些诗句历久弥新,越发显得回味悠长,宛如是积蓄了很久、也隐忍了很久之后的一次情感爆发,一气呵成,汪洋恣意——
他说“我爱你”,说的撕心裂肺,悲壮而不容置疑。这句情咒,能“把九重天喊得絮烂/把空气喊得絮烂”,这还不够,他还要“把佛眼里的泪喊出来”;
他写对信仰的寻觅,虽然艰辛无比,“从公元一年,走到公元一万年”“我来回跑,打听你,呼唤你/我把草原走成沙漠了/我把海洋走成陆地了”,但却有一种很知足的幸福,这种幸福,非信仰者不能体会。一个人,如果真能找到这种幸福,即使为此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所以“虽然找到的是一堵石胎”,有了着落的他却“哭出了幸福”;
他写仓央嘉措,写尽两个灵魂的惺惺相惜,息息相通,“我盖着你的诗/我铺着你的诗/诗太烫,翻过来,覆过去/ 我的肋巴上印着你的诗”“昨晚,整个世界/就你仓央嘉措和我感冒了/你在窗前,冻感冒了/我在榻上,热感冒了。”
他写与一粒石头前世的因缘,天真而烂漫,“把手伸给我,比比臂长/那脚靠近我,比比身高/把眼睛盯住我,看谁先羞涩/把心跳响给我,看哪声是真的/这些,都是过去我们常做的。”
他写两颗心在这红尘间的相逢,笔底净是沧海桑田,“我见过你,真的见过你/那地方,见你时还是海岸/现在成了大漠----我见你时,也见到了一株高大颀直的海树”;
他写我佛的慈悲,那是舍身忘我的大乘菩萨,“你不就爱慕我脸上的金粉么/那你拿匕首刮去吧/你够不着?那就伸出你的手/我拉你爬到我的肩头/就这样,我成了一具残破的泥胎。”
他写他信仰的本尊,认为自己“说的全是费话/世界说的全是废话。”在他心里,那尊绿色的女菩萨圣洁无比,因为她“从不说‘我爱你’这样的脏话,表白只有一个篇幅很长的字:绿”;
他写千古一爱,从范蠡西施到石崇绿珠,从马嵬坡的杨贵妃到景山的崇祯皇后,再到狱中的革命女烈士,他的笔底,尽是有漏的人生和叵测的人性。这些千古女儿,仅仅为“一次牵手,一个吻,一个夜晚,就不得不到人间去洗手”。但即使把那人“留在掌心的温度洗净了/把吻的死角处的肮脏洗净了,甚至/把所有可能到来的夜晚都洗烂了”,也没躲过命定的一劫;
他写三世爱人之间的相互纠缠,爱恨交加,“在黑暗的梦里/打死你不解气/踩扁,踏烂,捏碎/可在鸡叫时,我又千万遍地把你唤醒/给你早晨的五谷香。”还说“我想洗净你,你却在我白衬衫的领口里/我想躲过你,你却在我墓碑的倒影里”;
从这些诗中,都能让读者感受到一个多情的诗人、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对爱的热烈与向往,对信仰的虔诚与执著。这样的一个灵魂,总是不顾一切地想要追寻一种东西,也总是想要迫不急待逃离一种东西,奈何尘世是一张网,总是牢牢地粘着他。所以,他的《佛说》,既是爱情诗,又不仅仅是爱情诗,它远远超越于爱情,分明是诗人的信仰。就像他写恒沙寺大雄宝殿前,那一簇盛开的花。在他眼里,那花虽然没有升华为“佛笑拈的那朵花”,没有升华为“热烈焚烧的那炷香”,但它们是“忘我站了千年的花/开门时,第一个扑进去的呼吸/关门时,死抠住门框不丢手的影子。”执著的守候,本身就是最美的信仰。
如今,随着他的离去,回头再看10月1号,他在公众号上选取的那些旧诗,竟显得格外诡异,“我丢失你亿万年了/我合上眼,沉入黑暗/身上是簌簌的葬土/你在光明外喊着我的名字。”他还说,“不哭不知道,你是准备关上窗子/卸下帘帐,吹灭油灯/给我一阵风后,天就永远黑的。”犹记得12年春夏,初读这些句子的情景,那时,还是一地青草的优游岁月。也许吧,冥冥之中,自有一些无法言说的玄机。这几句诗字字惊心,充满了生与死的较量、希望与绝望的胶着,沧桑、迷茫而又悲怆,个体生命在一种巨大的未知面前的那种无力感跃然纸上。这是万物的宿命,是我们每个人的归处。可他们都说,这是谶语。
读他的《佛说》,总会让人想起仓央嘉措,想起弘一法师,想起苏曼殊,想起他们超拔绝伦的智慧,也想起他们盖世无双的才情。他们既是乘愿而生的大善知识,也是流亡在这个红尘的流亡的魂。生时,他们是孤独的,死后,他们尽享人间至情的怀念。林山老师也是如此,生前,他的内心也许也是孤独的,但他的身边从来都不曾寂寞。他是当代凉州文化的一栋大梁,当之无愧受着周围人的尊崇,自然也不缺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但我相信,在他丰沛著作的背后,他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里,也免不了有一些荒芜。所以,他才在嬉笑怒骂中,一边挥就着千古文章,一边在书桌前的烟雾缭绕中,借佛的言说,倾吐内心的苦闷。
央子姐是林山老师生前说过的“让人感到温暖的人”。她说过,在今年政府一个很重要的活动期间,《武威日报》出特刊,大篇幅刊发凉州文化的相关报道。一期报纸共12个版面,三县一区占去四个版面,林山一人写就的文章,也占去了近四个版面。所以,在林山老师突然离世后,熟悉他的朋友有说是累着了,也有说是长期熬夜所致的。如今想来,对于他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爱人没有固定工作,他上有两个老人,下有两个女儿,一个还未成年,一家人要生活,全靠他。他是当地的资深记者、晚刊主编,白天他要采访、要忙应酬,文化研究的事只能放在晚上。搞文字的人都知道,有时候,进入状态,一提笔就确实停不下来了,况且,他研究文化,这几十年来又全是业余,在没有助理的情况下,所有一切,都需亲力亲为,这于他也是再没办法的事。
但不管是何种原因,他的离去,尽享了一座城池眼泪的盛宴!当年,萧红愤然离世时,《马伯乐》还未完稿,她曾悲叹,只能留得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七十多年后,一个美国人——著名汉学家、同时也是雪漠老师《大漠三部曲》的译者葛浩文老先生隔空执笔,完成了《马伯乐》的后半部分,成就了一段跨越时空的人文佳话。而如今,林山老师留下的那半部《佛说》,又更于何人续?
(三)音容尚在,不诉离殇
现在,林山老师已演完他的这出戏,回到属于他的菩萨旁的莲座了。他曾说过,百年之后,只有遗留的墨迹,才配作友情的见证。所以,他以生命为笔,一直在书写,一刻也不曾停息。如今,我们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怀念他,祝福他,以这种看似对他没什么意义的方式,记录下与他的点点过往,与他遗留的那些作品一起,告诉这个世界:有这样一个人,他曾来过。在某一个生命时段,他曾与我们大家相遇,给了彼此一份温暖。
林山老师待人向来大大咧咧,但他真诚,坦率,一是一,二是二。这样的性格再加上那样的才学,让他少不了被人嫉妒,也少不了被一些捣是弄非者捕风捉影,生出一些事端。认识他的这些年,他一直都是热心人。在我心中,他既是师长,又是朋友。那些年,大家来来往往,有什么好事,他也总会想到我们。他曾自己找车,联系个人关系,带一帮人去冰沟河采风、到民勤沙井子文化遗址探古、到天祝西大滩草原体验藏文化......在朋友们眼中,他没有丁点架子,相反,在大家面前,总会显出他顽童的一面。他是报社的顶梁柱,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学者、诗人,但他从来都平易近人。我们这一批写作者都叫他“李主任”,有一次,这样叫他,他转过身一下子音高八度“什么主任?”,本以为哪里冲撞他了,正感到莫名其妙,突又见他压低了声音,让我们直呼其名,还说痛快。那样子顽皮的,分明就是一个惯于搞恶作剧的孩子。
他的长篇历史小说《牛鉴》,看过的人都说好。他送了我一本,我说那就好事做到底,签个名吧,说不定以后还会增值。看到他草草的书写,我开玩笑,堂堂大家,字写的这么丑,都不如我。他嘿嘿两声,谦虚极了,说就是不如你,令我很不好意思,惹得一旁的朋友哈哈大笑。
后来熟悉了,我也便不知天高地厚。有一次,在他跟前大肆卖弄给他批命。说到他的种种“劣迹”和性格“缺陷”,他也不辩解,在一旁只是呲着牙笑,就像旁观一个小丑的表演,任由我当着他人的面胡说八道。
认识林山老师的人都说,他人好,是真性情,真文人。别的不说,他的“真”确实名副其实,他表里如一,是最不屑于伪装也不会伪装的人。他会面里毫不留情地斥责你,也会毫不保留地夸奖你。作为二届政协委员,他虽身在体制内,但他待人对谁都好,对谁都一样。他不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即使对谁有意见,他也只会在桌面上表明他鲜明的立场,绝不会背后叽叽咕咕。很多人都说,他是孩子性格。那年作协年会,一群人聚在一起唱歌,喝酒,玩的不亦乐乎。喝到尽性处,林山老师突然要过别人手里的话筒,给大家唱了一首歌。那是一首周杰伦的《菊花台》,听的我直咂舌。我没想到,大大咧咧的林山老师居然会唱流行歌曲,而且,唱的调子还很准,歌词也是熟悉的。唱到高潮处,高音拔不上去,他就弯下腰,很卖力地使劲拔,那极其认真的样子显得一丝不苟,绝不亚于他做学问。
那年七夕,他发起了征文比赛。一帮人去沙井子,回来,很多人都写爱情,他写的,却是对众生爱的祝福,仿佛一声令下,他就能成全天下所有有情人。至今,余音还在绕梁——“要让大地的鲜花都闪着翅膀/千万里或着就近/自主选择自己钟意的花粉——我愿意主媒/甚至,大声提醒他们/爱,不能绝......”
他的长篇小说《金字使》(初名为《幻化寺》)定稿后,曾把电子稿发于我,让我先睹为快。遗憾的是,这本倾注了他多年心血的长篇小说,直到今天都没有正式出版。至今,那个题目是“东西”的邮件,也还静静地躺在我的邮箱里,可发邮件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一次,与他聊到雪漠老师的作品。我问他,在他看来雪漠老师最好的作品是哪部?《西夏咒》,他脱口而出。这几年,由于雪漠老师喷涌式的创作势态,出版了很多书,很多读者感叹读不及。这种状况在本土亦然,很多人对他的解读也还停留在《大漠祭》的阶段,觉得他最好的作品是《大漠祭》,再不然,也可能是《白虎关》,但林山老师直言已出版的雪漠作品中,《西夏咒》最好。这本书被北大教授、长江学者的陈晓明老师认为是“附体写作”,由此,他还坦言,雪漠老师是“被严重低估的作家”!
西木老师说,作为当地的著名作家和学者,他没想到林山老师家里那么简朴。虽然他早就知道林山老师但凡手里有钱,就买了作研究用的文史资料,但看到他家那简单的摆设时,他还是感到莫名的心酸。这番话同样令我感到沉重。据说,林山老师是武威唯一拥有《四库全书》的读书人,西北历代珍稀史料,数他储存最大。这让我想起了雪漠老师的小说《野狐岭》里,那个守护木鱼歌的木鱼爸,为了抢救一种文化,他可以舍弃一切,他的祖业、他的财富,甚至他男人的尊严。这样的文人,是真正的文化的守护神,因为正是他们的这种纯粹和毫无功利,才传承和发扬了中华文化中最高贵的那种精神。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今年四月,几位老师在勤俭巷吃饭,也叫了我去。在我心中,他们都是老大哥一样的人,是让我尊敬的人。席间,他很得意地告诉我,现在在写《大伏羲传》,今年应该能出第一部。他还说,这部书涉及武威乃至河西走廊九千年前的历史,不用神话,只认史籍和考古发现,他要复活人文始祖伏羲作为人鲜活的那一面。他说的,我们当然信。在生活中,也许他也会偶尔游戏,但在学问上,他永远都都一丝不苟。这个消息,让在坐的所有人都感到高兴,大家一起分享着他的快乐。
如今,那份分享的喜悦还在,等待拜读他新作的心情还在,不请自来的,却是人们为他写就的满屏的挽歌。我想,他该是欣慰的吧?他在天之灵,该会露出他惯有的微笑吧?相山老师在给他的纪念文章中披露,说懂命的他曾批过自己有此一劫,他也说过,将来要把自己的葬礼办成一场盛宴。如今,想必他是如愿了。听朋友说,他生前交往的三教九流、各路朋友皆来吊唁,市、区政府的领导也送了花篮表示哀悼。人们都说,林山老师的离去,是武威文化的莫大损失。更有省城的学者坦言,李林山是集史学、文学、哲学、宗教于一身的学者、诗人、小说家、作家,在中国也是五百年出一个的,如果再给十年寿命,应与陈寅恪、季羡林、钱钟书一样,成为中国文化的脊梁。一方面,我觉得征之于他的著述,此言非虚:长篇历史小说《牛鉴》《达云传》;文史专著《醉卧沙场君莫笑——五凉国朝政评传》《武威旧事》《凉国搜神记》《鸠摩罗什在凉州》;诗集《孔雀集》;诗歌理论集《诗词札记》《李蕴芳诗注》;待出版或未完稿还有:《凉史》《余阙传》《大伏羲传》《八思巴诗传》《趣说凉州文化》《凉州黄渠志》《凉土译经》,长诗《佛说》《葱岭》《旱滩坡遗址》,还有《昙本金光明经集注》《周易辨画校注》和长篇小说《金字使》等。但另一方面,不管他的价值有多大,对于大凉州的文化贡献有多大,现在,人们还会念及他,也许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他,让“李林山”成为一个符号,躺在故纸堆中无人过问。真正难的是,当下对于他的家人——他年近八旬的白发双亲、他还很年轻的妻子、他的两个可爱的女儿——他猝不及防的倒下,必是他们今生再也无法弥补的硬伤。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四)缘起缘灭,终究缘聚
林山老师走时,朋友们都去送了,我有事没去,但我答应自己要为他诵经回向,以报答他对我曾经的帮助。因为按佛教的说法,这将是对他最究竟的帮助。
那晚灯下读经,当读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时,忍不住再次悲从中来。我们都是人间客。我们常说人生无常,可又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珍惜当下,以一颗戏论的心,看待一时的得失?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爱的真谛,而不是以爱的名义占有和控制,让对方痛苦的同时,自己也悲伤?虽然按佛教的说法,生命不尽,灵魂不死,不管是高潮处的戛然而止,还是曲终人散后的华丽落幕,本质上都是一种显现,都是在诠释着这个世界的变化与无常,但再怎么不生不灭的生命,这一段旅途终是唯一,我们不能不珍惜!
在无数人悲痛欲绝的噪声中,林山老师也许是坦然的。他尽力了,他的戏已落幕,如今,他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回到他心仪的绿度母菩萨旁就座了;也或许他也是不甘的,他视文化如生命,还有那么多铺开的书稿没完成或是待出版:《佛说》103首,只完成了二十多首;《趣说凉州文化》,计划100个凉州故事,开了头没多久;《八思巴诗传》《大伏羲传》都写了一半,《凉史》《余阙传》《昙本金光明经集注》《周易辨画校注》待出版;长篇小说《金字使》虽三年前就定稿了,至今也未出版......面对他这么多的“未完成”和“待出版”,许多人都在扼腕叹惜,也都生生地承受着一种心灵的痛楚。但我于这痛楚中,又分明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菩萨的另一份慈悲——林山老师的溘然长逝,分明就是佛菩萨的示现啊,是他留给所有熟知他或不熟知他的人最后的一份大礼——他现身说法,决绝地告诉大家,趁生命尚在、一息尚存,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能来得及时,多做一些有益的事吧;不要争了,也不要抢了,更不要算计了,去做那些不做就觉得白活了的事吧;去放下那些不必要的负累,还有那些不好的生活习惯,更不要再折腾了,好好地活在当下,爱己及人吧。
10月7号,文化活动结束后,我们找了一辆货车拉一些会场物料去雪漠书院。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是,那个其貌不扬的司机居然是个读书人。在路上,当他听到我们的谈话,就加入了我们的聊天。他谈雪漠老师的《大漠祭》,谈林山老师的《牛鉴》。他说,他非常喜欢《牛鉴》,对于这本书,他一直有个疑问,但他只是个小老百姓,也没有机会见到作者本人,想请我代他问一下,在书中说当时签订《南京条约》时,牛鉴只是作为条约的起草者,他并没有代表大清签字,对于这一点,作为史学专学的李林山,他是不是去北京博物馆亲自考证过?听完此言,我心绪有些惨淡。老天的安排,是如此有趣!这个时候,竟然会出现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要与我们一起大谈《牛鉴》。但再简单的问题,对于李林山,任是谁也问不到了。我很想告诉那位书友,您喜欢的这个作家三天前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但几次话到嘴边,我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的脑海中,始终盘旋着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林山老师在天有灵,当他知道他也有这样的读者时,他会做何感想?他还会那样长年累月地熬夜吗?他还会那样拿自己的生命为一种文化作祭吗?但另一方面,我们心里也很清楚,林山老师虽搁笔而去了,但他这一生没有白活,他留下的那些作品在替他说,他那场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在替他说。
关于林山老师的才学,关于他对凉州文化的种种贡献,有太多的师友都已经写过了,作为朋友,亦或是晚辈,那我就写写我眼中真实的李林山吧。他平凡、率真,嫉恶如仇;他正直、坦荡,两袖清风。
愿逝者安息,生者珍惜!
初稿于2019.10.20
修订于2019.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