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mloops只有两家中国超市,我的习惯通常是买了东西就匆匆离开,但今天,可能是上午的事情进行的比较快,因此自我感觉多了富余时间,也可能是天气比较阴沉,店里的顾客比较少。总之,一贯不喜欢拉家常的我出乎寻常地坐在柜台边的高凳上和店主Jenny Lu聊了一个长长的天,用了半盒纸巾,就有了下面这个故事。。。
Jenny是柬埔寨华侨,她来加拿大已经33年了,其间,她和老公去过世界上好多地方游玩,包括中国,但,她就是再也没敢回到她的祖国柬埔寨,那里,对她来说不是故土,而是她内心最深处的伤痛。
她用带着潮州味儿的普通话和我慢慢地说着:
“七十年代,我们家在金边不算十分显赫,但也算比较富裕了。我母亲承继了我外祖父的产业经商,我的父亲是位比较资深的会计师。我们家很早就住上了不错的房子,家里有冰箱彩电等在当时看来算比较奢侈的电器。我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一家七口人其乐融融。
1975年4月的一天,红色高棉攻占了金边,一夜,他们谎称敌人要来轰炸金边,把我们全部集中起来,不允许带任何东西,我们被按性别和年龄分开排队,我紧紧地拉着妹妹的手,强迫自己要坚强起来,不让妹妹感觉到我的恐惧---那年我十八岁---自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父母和其他两个兄弟。
我们被发到农村去干活,白天清理土地,晚上再干别的活计。其间,他们不停地处决人--有大人,有孩子,有些人被说成是叛徒,或者叛徒家属,有些则没有什么理由,总之,晚上经常会有人被叫走,然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出现了。每天我们都战战兢兢,生怕不幸降临,我总担心妹妹有什么不测,就让她紧紧跟着我。但那年接着而来的就是灾荒(所谓的自然灾害),每次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要拼命抢着吃,但妹妹太弱小,总是吃不上多少东西,我心里很着急,想尽办法偷偷帮她,但一旦被看到就是一顿打,营里已经不少人饿的浮肿,经常会有人饿死, 眼看着妹妹一天天瘦下去, 我心里很焦灼,但却没办法。只有三个月,我们都已经瘦的没了人形,后来妹妹浑身浮肿,虚弱地走不动路,一天她说她很不舒服,就迷迷糊糊的睡了,然后她的身体就慢慢地凉了,我看着她死去,却一点也不害怕,我那时不知道是饿的还是怎么了,在意识中感觉好象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什么我都没有感觉,只是木然地想着怎么能多吃一口。。”
三十三年过去了,当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重新想起这一幕时,她眼圈微微一红,但很快地就掠过去了。我不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或者有一丝没能保护好妹妹的愧疚仍然在心里隐隐做痛?她没停留太久,迅速地切换着继续讲:
“那年底,我听说越南人开始拯救在柬埔寨的越南国民,凡是越南人及其后代经过检查后就可以越过边境去越南。我长的比较黑,比其它柬埔寨人更象越南人一些,我决定试一下自己的运气。我过了第一道关卡,但是在过第二道关卡时,他们发现我不会越南话,把我赶了出来,在边境外,我绝望地哭泣着,我已经跑出来了,回去必然是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我遇到了一家好心的越南人,他们了解了我的情况后,十分同情我,把我当成他们家的大女儿带了过去。
到了越南,我们住在一个很大的难民营里,政府会配给一些粮食,虽然不多,但比在柬埔寨天天与死神擦身而过的日子,要好的多了。我们会做一些纺织之类的活计,等待着越南政府的安排,但对于我这个假难民来说,安排并非没有风险,我们如果被遣返,仍是死路一条。幸运的,我通过难民营里的朋友找了我的一个表姑,他们一家要合计要冒险偷渡去印度尼西亚。
我们300多人挤上了一条只有24米长的小船,小船颤悠悠地驶出了越南,海上有巡逻队和厉害的泰国海盗,因此,我们只敢在晚上行进,白天在岛上休息。这样超载的一条船如果遇上风浪就完蛋了,我知道很多难民营的难友们就这样丧了生,我的一个好友,她现在在多伦多,我听别的难友说她们的船被海盗洗劫后,她曾被拖到海盗船上去被强奸了,我是一直没敢跟她提这事儿,她也总是缄口不提过去。我还有一个远亲,他的妻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流产后大出血死到了船上,直接被扔到了海里。我们还算幸运,没有风浪,没有海盗,平安到了印度尼西亚。
在印尼,我遇到了我后来的先生,他是个越南人,80年,他以难民身份先跑到了加拿大,之后,我就这么着,也通过难民移民跟来了。我们当时什么都没有,加拿大一家人收养我做他们的女儿,代表我的家人帮我筹办了婚礼。
我在加拿大试图到处打听我的父母兄弟们的消息,我的亲戚们活下来的不多,我偶然知道我的一个兄弟被他们打死了,其他的人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了,他们应该是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否则,我至少应该有他们的一点消息,但是他们是被打死了还是饿死了,我却无从得知。我听说我有一个兄弟逃到越南去了,但是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到了加拿大五年后,一天,我收到了一封辗转寄来的信,我一看落款是Lu这个姓,我就惊呆了,我的手一直在抖,一直在抖,那封信,我拆了好久才拆开。那是我那个逃往越南的兄弟,他听说我在加拿大,就试着运气写了这封信。看到信,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我哭了好久,好象这辈子经过这么多事儿,我都没这么哭过。”
说到这儿,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又掉了下来,赶紧转过身去拿纸巾。
“我想办法通过难民移民把他也办过来了。他现在在多伦多。我有两个孩子,我的老公在CNR(加拿大一家铁路公司)工作了20多年,现在他也退休了,我们可以拿退休金了,这个店我干了20多年,虽然,现在挣钱不多,但也是个事儿,我觉得只要干得动,我还不舍得关。我现在信基督了,我真的从心里感谢上帝,觉得上帝一直在保佑我,眷顾我。”
回家的路上,我依然在不停地落泪,后来我忽然想起,我忘记了问Jenny为什么她会把她的店命名为“长江超市:”?也忘记了问她,为什么今天她会突然对我---一个陌生的中国人讲这么多她不愿意提及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