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易博客时代，有个学生给我留言，说他不喜欢读书，想早点出去闯社会。但又不知道走怎样的捷径可以快速致富，希望我可以为他出点主意。
这个世界变化真快，成功学已经侵入校园涉世未深的心灵。
只是，生活离不开踏实肯干。有些看起来像捷径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一罐含蜜的毒药。
我有一只10年前的诺基亚彩屏手机，不是因为念旧，而是这只手机里存储着两条重要的短信。是我和李哥的。
我对李哥说：“离开AL公司，找一份有社保的工作好好活着。无论以后认不认我这个小妹，我都希望你过得好！”
发出短信我没有指望他会回应。出乎意料收他居然很快回复了：
“谢谢你好妹妹，我已经离开AL好几年，一直经营传统生意，虽不算富有，但很知足很感恩。你的劝勉让我很感动，是我不好，没常和你联系。”
李哥告诉我，他去了宁波做幼教培训，妻子怀孕全职在家。日子还算充实，偶尔会去杭州。AL公司和那段不堪的历史似乎已经随风散去。
然而大家心知肚明，很多事情注定覆水难收，再也回不去。
我和李哥的认识，缘于2005年一场偶遇。那年我刚入职，对业务也不熟悉，出错挨训，一个人坐公交车时不禁掉了眼泪。
凑巧，旁边就坐着李哥。他在递过一包面巾纸后开始讲各种笑话和段子，终于在到达终点站之前把我逗笑了。
后来才知道，为了安慰我，他居然心甘情愿错过四站路。过意不去，我默默地接下他的名片，记下他的名字，打算过几天请吃饭还了这个人情。
李哥比我略大几岁，四川绵阳人，颜值很高，行事稳重，性格温和。最难得是吃得起苦。
当同龄男子还趴在大学宿舍打电游时，他开始在良渚创业。艺术玻璃的销售已经初具规模。
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处处与人为善，常常开导我这个玻璃心的傲娇小妹妹。
他对杭州很熟，每次过来都挑夫导游导购一肩挑，陪我逛街，带我去吃好吃的，特别有耐心，脸上永远是温暖的笑容。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看到他清澈明亮的眼睛，我就有安全感。我是独女，身边有个哥哥的感觉很棒。
一直以为友情可以细水长流。可是AL公司来了，一切都变了。
AL公司推崇“成王败寇”的人生哲学，提出“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主张，画了一张“辛苦几年就能挣几百万遨游全世界”的大饼，卖的东西奇贵。一套皇后锅具就上万。还有各种号称长期服用百病不生，还能减肥美容的维生素，同样价格不菲，不是工薪阶级能够承受的。
AL公司告诫底下的销售员，人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你们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空余时间，去推销产品，拉人头。
他们最喜欢跟销售员分享的故事就是在棋盘上放芝麻，第一个格子放2粒，第一个格子放4粒，第三个格子放8粒，以2的N次方类推，最后出现的就是天文数字。
他们说：你看，很容易吧，收入和拥有的团队人数成正比，只要你让手下的兄弟姐妹不断壮大，你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干，只要在家里翘翘脚喝茶嗑瓜子收钱就行。
这种蛊惑就像鸦片一样叫人上瘾，很快就吸引了很多想快速致富的人。李哥也是其中一员。
他似乎一夜之间变得口若悬河，语速飞快，堪比相声中的贯口，完全不给别人插嘴提问的机会。
即使坐火车也能逮住谁就向谁推销AL的产品，拿着AL生产的一种碧绿液体和国产的六神花露水做对比，告诉别人AL的东西环保安全，而六神则会将有毒的添加剂注入人体。
他的眼睛发着光，表情严肃，仿佛他已经化身诺亚，造了诺亚方舟，即将在地球毁灭前拯救人类。
李哥的自信心逐渐爆棚，起初还只是和我聊AL的点点滴滴，慢慢就变成拉我做AL。我不愿意，他会摆事实讲道理，让我相信传统行业一片黑暗，而AL为我的后半生排除了一切险阻铺满了鲜花。
他说，这个社团里很多成功的例子：有些官员仕途不得意，做了AL，不仅挣到了钱还找到了人生方向；有些商人破产，是AL给了他们东山再起的机会；有些人大字不识几个，做了AL，一家人不仅过上了喝拉菲开宝马的上流社会生活，还把自己的经历出书，赢得国外大学生的青睐；有些人毕业找不到工作，做了AL，几年时间就做到钻石，年年度假飞马尔代夫。
他说得津津有味，仿佛一地黄金就在眼前，只要弯腰去捡就行。我兴味索然，差点翻了脸。
他却没有半分退让，反而认为我涉世不深、思想单纯、贪图安逸。一到双休、节假日，就发AL式的问候短信给我，记得经常提到的一句话是“断绝一切后路，投入伟大的AL事业，才能到达成功彼岸”。
李哥最终关了自己的厂全职做AL，参加上千人的誓师大会喊口号喊得热血沸腾。当他作为新人站在台上介绍自己时竟然萌生一种想哭的感觉。
李哥认为，他找到了值得奉献一生的组织。不久他把吃苦耐劳的品质发挥到极限。很多时候啃啃方便面过活，有时连早中饭都会省掉。我受不了他面有菜色的样子，偶尔找借口请他吃饭（不敢请太多，怕伤到他自尊），看他吃那么香，我的心很痛。
简陋的出租房里除了床到处是AL的产品，囤货严重。有时李哥困难得连房租都付不出，惹得房东好几次报警，差点把他和室友（也是AL的同行）赶出去。
为了省点生活费，他搬了好几次家，越搬环境越差，落脚的环境越来越像鸽子笼。他看不见眼前的窘迫，依然像打了鸡血一样觉得自己的生活棒到极点，依然为两三年以后拿到两三千万的报酬而陶醉。
李哥生日那天依然在推销AL的皇后锅，几乎一整天没吃饭，看尽冷眼，受尽冷嘲热讽。晚上他把我和同学叫到他家，说要用皇后锅给我们做鸡翅吃。结果鸡翅全部煎焦了。我说，倒了吧，吃了对身体不好。他舍不得，全吃掉了，完了抹抹嘴说“味道好极了”。我同学回来撇着嘴当笑话说。我却笑不出来。我知道，他是真的饿了，饿坏了。
李哥开始偏执起来，不愿意听我说AL的负面消息。上线说什么都是真理，我说什么都是错。他觉得那些消息都是政府放出风来抹黑AL的，因为中美关系始终不那么亲密。听到这样的言辞我只能保持沉默。
他不再看书，不再听广播，不再与AL以外的人接触。见到他的上线（他称之为老师或领导人）会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和我说起这些居然还会屡次哽咽。
他参加AL的各种会议，每次都抢着跑到“成功者”的跟前握手，还说些“沾粘福气”之类的傻话。握过以后居然好几天舍不得洗手。似乎那手刚受过耶稣的爱抚。
最让我发飙的事情发生了。汶川大地震，李哥的老家绵阳受损严重，房屋碎成瓦砾，每个人都像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可他，竟然连回家看看的念头都没有！给家里打了不足两分钟电话就不耐烦地挂断了！原因是当天他要赶赴异地参加AL推新人大会！
我差点崩溃，大骂他冷血。他反而冷静地说时间长着呢，父母可以以后再去看望，AL这么伟大的事业耽误了是全人类的损失！
他开始变得爱无能。他跟我说以后随便找个女人生孩子传宗接代。如果支持他做AL就给一个婚姻的名分；如果不支持做AL，孩子留下，女人走。因为AL说夫妻就必须有共同语言。没有共同语言在一起做什么。
我们之间的友情就这样被AL一点点蚕食。我在的中秋夜打电话给李哥，做着最后的劝解。至今还记得那段苦涩的鸡同鸭讲的对话：
“你醒一醒好吗？你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样子？”
“我觉得自己变好了呀。是你们自己睡着了，不愿意被叫醒啊。”
“你有没有发现以前的朋友在回避你啊！”
“那是他们自己懒散，放弃了这么美好的梦想和事业，走就走吧，我不屑和他们做朋友。”
“你觉得现在的生活有保证吗？”
“我的老师说只要不抛弃不放弃就肯定会有好结果的。”
“你那个老师，如果真的像你说的是成功人士，为什么还要做得这么辛苦？你醒一醒啊，他骗你的！”
“那是为了给大家分享爱啊。”
“你被洗脑了知不知道。拜托你去网上看一看，有多少人在控诉AL！”
“老师说不要和没做过AL的人打交道，他们反对AL，都是有毒的。我恨死这些人了。”
“你也恨我吗？”
长久的沉默。
他说：“你别逼我。”
“你真以为拉人头做AL是为了下线好吗？我问你，全中国的人都做AL了，你们产品卖给谁？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通，你脑残啊！”
“AL不是传销，是直销！”
“是披着直销外衣的传销！看看他的奖金模式。那是金字塔型。就是传销那一套！换汤不换药！”
“AL，中国政府不反对的。”
“不是不反对，是不置可否。你搞清楚，中国只有雅芳一家有直销牌照，其他都在灰色地带。”
“AL带给我们幸福。”
“幸福就仅仅是挣钱吗？为了挣钱其他都不重要吗？我告诉你，中国有很多小老百姓，只要家庭和睦，就算做不成富豪也很幸福的！”
“我认为幸福就是挣钱，挣很多很多钱，有房有车，还有游艇，有了钱，什么都会好起来，爱情、朋友都会来的。这一切只有AL才能给我！我过够了没钱的日子，我的辛苦你不会懂的。”
“你还想认我这个妹妹吗？”
“想，但你必须认同我的理念。”
“好，AL，AL，你陪着你的AL过一辈子吧。我不认识你，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我当晚大哭一场，摔了手机，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我恋爱，结婚，生女。生活平稳。这期间，他打过电话，发过短信，虽然还是礼节性的问候，却少了几分狂热。只是那时的我，对他，已是心如槁木。
仔细算来，李哥逐步清醒脱离AL的时候正是我心灰意冷的时候。面对残局，他失去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他最在乎的感情。
AL把退出的人叫做“尸体”。往日里亲亲热热恨不能穿一条裤子，一旦退出立刻把你集体屏蔽。这种冷酷绝对是往失败者心口上扎刀子。
他一直是个重情义的男子，那段日子他已经输得一无所有。钱，没有了。事业，没有了。杭州认识他的人当他瘟神一样避之不及。凄惶无助，整个世界对他关上大门。我不知道他离开杭州，去宁波重新起步，是否因为这里再也找不到可以依仗的物质基础和情感慰藉。
在网上，在现实中，见过太多深陷泥潭最后家破人亡的例子。李哥虽然没到这种程度，但心里的伤又有谁可以医治呢？
我不曾见过他的妻子，那个让他重新振作的女子。我缺少那样的勇敢，我很自私，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选择绝尘而去。而她，却最终陪在他身边，陪他度过黑暗，走到春暖花开。这样的女子，但愿他可以懂得珍惜。
我以朴素的文笔记录下这个真实的故事，给那些沉浸在一夜暴富白日梦里的青年们一个警醒。
这世上没有一种成功可以仅仅依靠狂热的激情去复制。成功有共性的因素，但更多的是依靠个性的因素：比如时代、政局、政策、家族、人脉、自身性格特质等等。没有任何一种所谓的伟大事业可以适合每一个人。
AL这类公司用强大的个人崇拜机制使庸众失去独立思考和勇敢质疑的能力。最终，他们被金字塔顶端的人碾成齑粉。
在这个成功学泛滥的时代里，但愿这个小故事能在你发热的脑袋上浇一瓢清醒的凉水。毕竟，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生活本没有捷径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