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之初

归去

再一次见到奶奶时,她老人家并不认得我,而是把我当成来访的客人,一边说着“来了,坐吧”的寒暄话儿,一边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些瓜子、花生、冰糖,让着我。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待客之道依旧熟稔。然而,我却貌似走丢了。

我站在那里,把脑袋歪一旁,背包都来不及放下,只对着奶奶笑。

她看我并不说话,也不接过那些吃的,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对着她笑,老人家忽然无措起来,眼神左右闪躲,终于也便那样看着我。可内心里应早已寻思着身前这人很奇怪,站那儿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傻笑。可看了一会儿,奶奶便也笑了起来,似乎为了缓解尴尬一般。眼神告诉我,她应该熟识她眼前这人,至少应该是认识的,正常人哪里会有这么奇怪的举动呢,除非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才会这样吧。

可这些全是我凭空的猜想,现实是,她果真不记得我是谁。相比十一回去时,记忆差了好些。于是我继续玩儿那个猜我是谁的游戏,奶奶想了半天,却说出父亲的名讳,而且还在前面加了一个小字。我哈哈一笑,时光让奶奶变得有资格在现实所有活着的人的名字前面加一个小字去称呼,是不错的,当你脸上的皱纹也如这般沟壑纵横时,应该也有这资格的。只是不知,这究竟是时间的恩赐,还是惩罚。

我心中有一个疑问的,若奶奶把我当成了父亲,可知道天天在身旁伺候的父亲是谁么?叫什么名字呢?然而,我却无暇搞清楚这些,我首先得让奶奶知道我不是客人,而是亲人,家里的小主人。

于是当奶奶说出父亲的名字时,我赶紧摇头。奶奶见说的不对,便把头转过去,是在想我究竟是谁。想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说给忘了,不记得了,想不起来,那神情像是理所当然似的。我并不觉得意外,可也不太愿意就这么放弃,我便直接说我是您孙子,奶奶听了后哦哦的应承着,像是根本不买账似的。

我总觉的她因听不到我的话而敷衍。

我依旧抱着希望,便大声的问奶奶寒冰是谁,奶奶听的认真,听了这名字,在嘴里念叨了几遍,又把头转回过去,过了会儿转回来,抬起头看了看我,而后低下头,嘴里依然念叨着寒冰俩字。时间像是停止了一样,虽然漫长,可我知道回忆的闸门会在一瞬间打开,哪怕露出一个小缝隙,都能将我作为孙子的形象立体的呈现在奶奶的脑海里,我坚信会是这样的。

这样不知道等了多久,奶奶终于记起来,来了一句寒冰是俺孙子。我几乎喜极而泣。奶奶还记得寒冰是她小孙,于我而言,这已足够。我赶紧指了指我,忙说两遍我是寒冰我是寒冰,奶奶却只是看着我,点头作答。我大致可以想到,如果此时我再问她我是谁,她极有可能还会说出父亲的名字来。其实奶奶知道我是寒冰,也知寒冰是她小孙,却无法将“我”与我,联系在一起。

闲暇时戏称,别人过年回家装大爷装的是一身正气凛然邪气不侵的,我这不容易回家一心想当孙子的人,反而还没人认领了。

苦笑一声,聊以自慰。

我想,等我在家几日,天天在奶奶眼跟前儿晃悠,没准儿她老人家就能记得我来,记忆如潮,总是一阵一阵的。

    后来一天,我给奶奶拍照片,我们的合照。我指着照片里的她,问这是谁。她说这不是我么?我又指照片中的我问,这是谁。她说这不是你么?我又指着我问,我是谁。奶奶看了看,想了想,终于说出了我的名字。我又录了视频,奶奶看着视频,直说这不是咱俩么,还会动哩,嗯,是咱俩不,咱俩。好好好。我说是啊,是咱俩。

大年初一时,街坊邻里拜年,因为奶奶年长,都会去我家里坐坐,问候一下,也多是给奶奶拜年的。令我吃惊的是,奶奶虽然不记得我,但却记得一些老人,年纪相仿,或是小上几岁十几岁的,奶奶都能叫上名字,有的叫不上名字的,就说是谁谁家的,会把人家当家的说出来。而往往此时,那些被叫得出名字的人内心里总能升腾出一种比过年还要开心的喜悦,仿佛这是莫大的荣幸。在一位老人心里占据着莫大的分量。于我而言,这喜悦,用小外甥的话说,“有时候有一点,有时候又没有”。

邻里有一个老姑父,跟奶奶只差一岁,他们是附近最年长的两位老者了,他们坐在一起时,长满老茧的一双手拉着另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手臂像是枯骨,皮肤几近干枯,眼眶浑浊,隐约间能看到连眼泪都是浑浊的。

奶奶能一下子叫出老人的名字。这时候,尽管高度失聪,可他们还是能一应一答的交流着,人都称奇。我猜测,岁月在让他们变得苍老的满面皱纹,变得不能行走,有的也不能听见的同时,一定给了他们独有的沟通方式,这是属于老人自己的天赋,让他们不觉得被这世界落在身后,可事实上,作为现代生活的传奇缔造者,他们永远不会被落在身后。

初三,父亲因要赶早走亲戚以便早去早回,我便照顾奶奶穿衣起床和早饭。奶奶自己无法睡觉起床,睡觉要有人帮忙脱衣服,早上起床则是要有人帮忙穿的。我也是才知道,奶奶虽然枯瘦,却出乎意料的重,第一次竟没能把奶奶扶起来,后来小心翼翼的才可以。过程还是有些手忙脚乱的,想到父亲天天如此,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是不是也像我这么费力的伺候奶奶穿衣穿鞋洗漱。一想到父亲,他虽然人执拗,对奶奶还是可以的。若开场考试,作为儿子,这角色,他得分是要比我多很多的。

初三下午回城时,奶奶在院子走廊里晒太阳,见我挎着包要走,她却顿时慌张起来,赶紧问我去干啥,是要走么?咋这么快?不在家多住几天呢?还没等我回答,她就问,啥时候回来啊。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从回来第一天的“来吧,坐吧”,到现在的“你去哪儿,干啥去,啥时候回来”,这转变让我鼻子酸酸的。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能以后再回家,依旧需要花些时间让奶奶把我找回来,把我这个小孙子给找回来。可一旦找回你来,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归来

六天的时间,是很短暂的,短暂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这不是记忆中过年的味道,却是真实存在的味道。年越发的没有年味,县城里禁了烟火后,连烟花爆竹都难见到几个。往年自由闲散的人都聚集在谁家正在牌桌上耕耘着,输赢各有,从往年烟花爆竹闹新春到现在麻将骨牌闹新春,过年活动渐渐变得单调枯燥,甚至连春晚都觉着索然无味。

村里倒是可以,晚上偶见一群人围着一堆篝火取暖,说说话,暖和了再回家睡觉。其实这样未尝不好,却也不是常见的。

家若还在,年其实终究只是个仪式而已,在我看来,过不过都是可以的。只是有那么一个可以同家里人在一起坐坐,说说话的机会。说到这里,又惭愧起来,我说服了母亲辞职,却没能实现带个媳妇儿回家的诺言,母亲便说,我骗了她,哄她辞了职,却不带儿媳妇儿回去。我说她也没少骗我呢,这算是扯平了。母亲不应,我说本来是可以带一个回去的,但是接触了一段时间,觉得很累,如果在一起了会更累,便果断放弃了。也许是上年纪了的缘故,觉得合适是真的重要,同不合适的人在一起,生活只会乱成一锅粥。也许有人会问什么才是合适呢,怎么样才知道合适呢?这问题却是难以回答。而同一个错误不可能犯两次,尤其是关乎感情,关乎生活,关乎未来的。

母亲依旧会做我最喜欢吃的西红柿炒蛋,味道一如既往的鲜美,她依旧会买回一些吃的,皮蛋、水果啥的,填满我的背包,尽管内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可还是被她强行塞了进去,大有不带走不能走的架势。母亲的爱是直接的,父亲则要含蓄一些,父亲做饭并不精细,却把最好的留着给我,家里的猪脚羊蹄,被我吃掉不少。初二中午喝了些酒,晚上开车去小姑家打牌,十一点才回,离家里巷子还远时,便发现父亲的身影已在路口。父亲见是我,便在前面领着,时不时的慢跑几下,我开车在后面跟着,一直跟到家里。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的,十几分钟的车程并不算远,可父亲还是担心,担心我中午喝了酒还未醒酒,晚上去打牌又要喝。其实我并未喝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不喜欢喝酒了,啤酒或许少些,白酒基本不碰,健身后更是少了。“开酒不喝车”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这次回来,邂逅了一场大雪,算是意外之喜。我本以为零零星星的飘散一些雪花,不会是一场白色盛宴。惊喜总是在意料之外。只消半天时间,地面就结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虽然不比记忆中的厚实,可踩在上面的吱吱作响声,又让人沉浸在童年雪仗的回忆里。此刻我的第一个想法却不是要跟谁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雪仗,而是想给铱儿和小宝堆一个大大的雪人,雪人要有脑壳,要有眼睛和嘴巴最好还能有自己的耳朵,身子可以圆圆的,但是手臂要有,仿着电视上的,最好能她也戴上一个围巾什么的。我想铱儿肯定要画上一个大大的笑脸,也有可能调皮捣蛋的小宝会一下子就把雪人给推倒了。

这一切依然只是假设,我和铱儿只是在店铺外面堆了一个迷你的小雪人,刚成型的时候,隔壁不知哪里的小妹妹拿着一个滚圆的圆雪球来,送给了铱儿,并说雪人的头我已经做好了,你们给放上去就好了,铱儿害羞的接下来,也没有说声谢谢。可这俩不认识的小朋友便因为一个雪球玩儿在一起,我倒是显得多余。

说起铱儿和小宝,铱儿总是缠着我让我带她玩儿海盗船。小区门口新开了个简易的游乐场,十块钱五分钟那样的游乐设施,铱儿却玩儿的不亦乐乎。我自由的时间并不多,便让她小姨带她去玩儿。可玩儿一半,铱儿便委屈的打电话过来,说小姨说话不算话不带她玩儿,只玩儿了一分钟就下来了,净干赔本儿的买卖。当我明白原因时,差点儿笑的岔气儿。原因是她小姨不敢玩儿,一来胆小,二来那东西晃来晃去的让人头晕想吐,只玩了一分钟就吐得两眼泪花花,实在受不了便下来了。铱儿不开心,哭的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用大姐的话,下来铱儿哭,上去小姨哭,总有一个是不开心的。也是,二姐连老鼠都怕,看到老鼠跟老鼠遇见猫了似的,哪怕老鼠已经走了,她还是不敢从老鼠路过的地方经过,这也是没谁了。

小宝呢,大姐早就给我打了预防针,小宝今年懂事儿了,认钱了。知道了啥是压岁钱。于是乎,逢人就磕,还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大姐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也时刻准备着。即将回深的前一天,还未见过小宝,我便亲自去了家里找他,他见到我,也是含蓄害羞着并不说话。也并不像大姐说的那么奔放的见人就磕嘛。我问小宝,还认识我不。他说我是舅舅。我又问想舅舅没有,他忽然收起了坏笑,并不回答,而是满脸委屈的说着一句“你又不给我压岁钱”。当我正想着这句话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小宝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跪下了,那动作一气呵成,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没给对手一点机会一般的,没有给我一丝一毫思考的时间,真真儿的一个措手不及。吓得我赶紧拿钱包出来。给了小宝压岁钱后,他数了数放到自己的小金柜里,又径直向我走来。我见他又要跪下还要磕,吓得我赶紧给给扶了起来。这头有点儿贵,再磕我就得跪了,如果有表情,那此时我应该是那个笑着哭的表情。

今我离开,天气忽而阴郁起来,初雪尚未消融,新雪就要来了么?同往常一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往日里雨水多些,雪中离开,是少有的。也算是应景了,如约应景。

坐在高铁上,沿途的风景不停歇的飞驰而过,山坡上覆盖一层薄薄的积雪,薄弱处漏出黑色的土地与枯黄的草儿,麦田里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的样子,树木萧瑟,肃杀中来不及辨认便消失在身后。一声长叹,这年就这么过去了。可我忽然想起来,有一些遗憾,一定有一些遗憾的,是什么呢?我绞尽脑汁的把这几日的经历都回忆一遍,才知道那遗憾是什么:

回家时曾在背包里放的那本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依旧沉睡在背包里,并未见过家里的风雪。正当我以为这是最大的遗憾时,倏然又发现,还有更大的遗憾在这里,除了努力弥补,别无他法。

                                                                                                                                                                                      丁酉年正月初六 于回深高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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