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能看到每个人的“有效期限”。
这或许是一种超能力,从我出生的时候就有。每当我遇到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头顶就会弹出来一个倒计时的方框,上面写着我能够见到这个人的有效期限。
如果有效期限很长的话,只会显示所剩的年数,比如我妈头顶上,就闪烁着“50年”的框框,而我在奶茶店偶遇的漂亮姑娘,头顶上则是被冒号隔开的冷冰冰的数字,只有短短几十秒钟。
这种能力在带给我便捷的同时,也让我很头疼。我可不想知道我和街上偶遇的漂亮姑娘只有一面之缘,也不愿意去想我和我的朋友为什么只能相处几个月。有时候,我会因为提前得知他们离开我的日子而刻意阻止那一天的到来,在那天之前的日子,我无法控制自己乱想,我会想他们要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我,是他们要死掉了吗,还是突然厌倦了和我相处呢?
这让我很费解。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玩得很好的朋友。那时候,我以为每个人都能在别人的头顶上看到数字,所以在有一天的下午,我终于鼓起勇气,拍了拍我前座的一个男生,他的头顶上写着二十年。
班级里的其他人都没有这么久的数字,他们要么只有一年,要么就是四年五年,只有前座那个腼腆的男生头顶上是那样醒目的两位数。
他转过头,看了看讲台上的老师,小声问我说:
“有事吗?”
我把脑袋凑过去问他:
“那个,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有效期限是二十年吗?”
“什么?”他的表情很疑惑。
“就是,你看我头顶的数字,是二十年吧?”我用语文课本挡住嘴巴说,“你知道为什么会是二十年吗?我思考这个好久了。”
我对他一点提防都没有,因为当时的我觉得,能够和我有着二十年期限的人,一定会是我很好的知己或朋友。
“你头顶没有数字啊。”他又看了眼老师,确保老师没有看到我们,然后用手把我额头上的刘海掀开,“哪有什么数字?”
“不是脸上,是头顶的那个。”
他的表情更茫然了。
“小雨,别写了,你回头看看林真,他说他头顶上有数字。”他拍了拍他的同桌,他们两个人一起回过头看我。
“小雨,你能看到我头上的数字吗?”
小雨的头顶上写着182天,我知道我们会在升入四年级以后慢慢失去联系,所以一直没有和她多说话。至于前座的韩生生,我们平时也只是上课一起讨论问题的关系。
小雨转过头看我,一脸厌烦地说:
“你们这些男生又在搞什么?哪里有什么数字,不要耽误我学习。”
她说完就转了过去,继续抄黑板上的生字。她转身的时候,马尾辫打到了韩生生的脸上,我看到他的脸都突然红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疼了。
“我说吧,你头顶哪有数字,别瞎想了。”
我刚想继续跟他争执下去,就抬头撞到讲台上老师的目光,一股杀气朝我滚过来,像是把我丢进了金庸的小说里面,我下一秒就要变成断了臂的杨过。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了我和别人都不一样的事实。只有我能看到别人头顶上的那个数字,那个我能够与他们相处的有效期限。
2
我时常因为这一点而苦恼。能够窥探到别人什么时候离开我,这属实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在我明白这些数字是怎么回事的那一刻,我就没办法不让自己心惊胆战。
在前面我说过,我妈头上的框里写着五十年,而我爸却只有三十年。我当然知道,对于我父母来说,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他们是不会抛弃我的,所以那个即将到来的四十年和五十年之后,大概就是他们去世的日子。
我一直都知道,但我没有对他们开口过半个字。
我很难去对他们说起这种事,他们也一定不会相信,如果我说了出口,他们还可能带我去看什么神婆。那确实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在小学三年级那会,我妈头顶上的数字还不是五十,而是七十。当时的我觉得,那个日子久远又漫长,无限接近于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那一天。
可是在那个时候,小小的我看到了奶奶头顶上的数字。上面写着,五个月二十八天。
小时候的我和奶奶关系很好,她总会拉着我的手,带我去很多地方。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到了那个日子,奶奶就要不在了。可是我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的,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分哪一秒。她拉住我的手给我塞零花钱的时候,我的眼睛却没有办法离开她头顶的那个框框,那个像被撕掉的日历纸一样的框框。
那个时候,我甚至希望它可以有一个倒计时。我也终于明白,未知的恐惧不是恐惧,全部了然的恐惧也不算恐惧,最恐惧的是一半未知一半了然,就好像我知道你要离开,却不知道你会怎样离开。
那对年幼的我来说,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
随着日子的推移,奶奶头顶上的那个数字已经变成了个位数。
那天晚上放学回来,我问我爸能不能再去一趟奶奶家。
“怎么你最近这么黏你奶奶啊?看来还是和奶奶好,动不动就往奶奶那跑。”
我看着他的脸,和他头顶上的六十年。会有那么一天,我也要天天黏着你的。我心里这样想,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奶奶去世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我每一天都觉得那就像昨天一样。我总觉得是我把奶奶害死的,是我没有在她离开的那天一直守在她身边,才会让她不小心摔倒,才会让她就那样离开我的身边。
那天,她头顶上的数字消失掉了。就像是倒计时一样,在时间单位只有小时的时候,它就像一块秒表上的计数,在一分一秒中慢慢消减,直到变得什么都没有。
在之后,很多人离开我的时候,我都要眼睁睁看着那个数字慢慢消失,仿佛是一种对我的惩罚。他们明明只是转过了身,我却看得到他们头上的有效期限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每当那种时候,我就明白,我们的缘分过期了,只能任由对方走散在人海里。
3
韩生生也是那样与我走散的。
他就是我一开始提到的,坐在我前座的男生。因为这种特殊的“能力”,我一直比较孤僻,在上学的时候也不怎么和班里的同学讲话。每次鼓起勇气想试一试的时候,看到他们头上的数字,就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清一色的一百多天,要么就是一年两年,从根本上打断了我所有交流的欲望。
既然都是最后要分离的人,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产生感情,那样只会加剧痛苦。我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觉悟,觉得跟那些只会陪我半年甚至是一年的人交朋友是没有意义的事,无非是耗费时间和精力罢了。
韩生生是相对来说特别的存在。他在一群喧闹的男生里显得很寡淡,就像我一样,平静又软弱,所以我乐意与他接触。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头顶的数字。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与我的交集有足足二十年。
我相信那些数字,逐渐胜过了相信自己的感觉。
我常常和韩生生搭话,跟他聊课外书,聊最近的动画片和电视剧。我慢慢发现,我和他有很多聊得来的地方,甚至会约好周末一起写作业。
升入初中之后,我们在同一个学校,经常放学后一起在球场打球。到了高中,大学,我们都一直保持着联系,甚至在大学毕业的时候还一起吃了饭喝了酒。
“林真,我刚认识你那会,真没想到咱俩会这么投缘。”
他的性格随着时光的磨炼而变得开朗。在饭桌上,他喝得有点醉了,一只手揽着我的肩膀对我说话。
我只是避过头去,说“我也是”,假装没有看到他头顶上的数字。
上面写着五年。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二十年可以过得那么快,快到一眨眼就只剩下五年。五年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呢?会因为某件事分崩离析吗,还是说他也会以某种我无法预知的方式死掉,这些又充斥在我的脑子里,每个日夜折磨着我。
那晚他喝了不少酒,说了很多豪情壮志的话,而我只是在一旁坐着吃眼前的菜,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怎样离开我。
那是我唯一一个朋友,我当然珍惜。但有效期限总会用完,当时的“五年之后”也终于变成了当下。
那段时间,韩生生开始创业,公司周转不开,总是找我借钱。一开始是几千几千的借,到后来就是几万几万的,我几乎把我每个月一半的工资都放在了他那里,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六七万块钱都借给了他。
每次我缺钱的时候都会问他能不能先还我一些,他每次都会跟我说:
“林真你能不能够义气一点,就那么几个钱天天要吗?有了我难道会不给你吗?”
他这样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就烦了。
后来他一点一点把钱还给我,我收下,但我们的关系却一点一点也随着钱一样逝去了,逐渐从无话不说的朋友变成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群发祝福的好友。
我没有见到他的面,以至于我都不知道他头顶上的数字是怎么一点一点消失不见的。
那太痛苦了,我心想。原来二十年的有效期限也不够,只要不是四十年五十年,不是一辈子,就都会因为付出了错误的时间精力而痛苦,都会因为一段关系的破裂而陷入困境。
三十岁那年,我决定,再也不要对有效期限太短的人付出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正确的爱太宝贵了,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
4
也是那一年,我遇见了顾婷。
她和那些我在街上偶然遇到又感到心动的女生不一样,她有一种让我迷途不返的魔力。通常我看到那些人的头顶上寥寥几笔的数字,就会打消上前搭讪的念头。即使是在学校认识的同学,上班时候一起工作的同事,再怎样日久生情,我都会用那些数字来告诉自己,她们都不是对的人。
我一直在等一个有着几十年有效期限的人出现,等她陪我走完这一生,能让我不枉费那些时间和感情。
但我没等到那样的一个人。或者是说,在这样的节骨眼里,顾婷偏偏出现了。她顶着短短两年的数字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却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她,慢慢对她产生了感情。
她是我在健身房认识的,一个人住,养了一条漂亮的金毛犬。我们经常下班之后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带着各自的狗去公园玩,也一起健身和夜跑。
终于有一天,她问我,有没有想过重新定义我们的关系。
那是我最不知所措的时刻。她就那样站在我面前,穿着白色的纱裙,我看着她的脸,仿佛能忘记她头顶的数字。我有过很多次想牵起她的手的冲动,但我明白我们最后不会有结果。
我对她说,让她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其实我不是在考虑她,我是在考虑我自己。我不知道没有结果的爱情要不要继续,或许长痛不如短痛,或许及时止损,我的理性告诉我,和她保持距离对我们彼此都好。
但我的感性却无一例外地都偏向她。
第二天我去她家楼下找她。我说,我们在一起吧。
那是三十岁的我人生第一次恋爱,和一个明知不会有结果的人,过着属于我们的有效期限。和顾婷在一起越来越久,我发现我就会越来越喜欢她,我对她的感情丝毫没有因为时间而消减,甚至很多次产生过“我们一定会在一起一辈子”的想法。
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像普通情侣一样甜蜜。我只要下了班就和她腻在一起,仍旧一起散步,一起健身,一起吃饭看电影。
我喜欢听她描述我们的未来,描述一间只有我们的大房子。
在一起快一年的时候,我们顺理成章地搬到了一起,和我们的两条狗一起,住在我在市里租的房子里。
每天下班之后,我都会带顾婷一起去市场买菜,然后回家一起做饭,我们的一切都像是结了婚一样自然。
“我总感觉,我们像是已经在一起几十年了一样。”她这样对我说。
但这种时候,我只会看着她头顶上的数字出神,心想我们如果真的能在一起几十年就好了。
“林真,你会一辈子都爱我的吧?”她伏在我的胸口,像一朵小花。
“当然会。”我这么说着,心里已经都是眼泪。
其实,我的这些异样的时刻,她好像都能察觉到。她会问我是不是不再喜欢她了,问我为什么总是一副有秘密的样子。
“我真的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拼了命一样跟她解释,我说我有没法说的苦衷。
“林真,你相信我吗?”她看着我的眼睛。
“我相信你。”
“那你就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我会陪着你一起面对,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她看着我的表情是那样坚定,就像每天晚上小区里都会亮起的街灯一样,从不缺席。但我觉得这样的话很好笑,她不明白我已经知道了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的事实,这是我们哪怕再怎样维护都没有办法的事情。
“如果我说,我能看到每个人对我来说的有效期限,你相信吗?”
她朝我眨了眨眼,好像没有听懂。
“我没有骗你。”我把那些情况从头到尾都跟她讲了一遍,已经做好了她痛骂一遍我是疯子随之离开我的准备。
“那我头顶上的数字是多少?”她听过之后,只是朝我靠了靠,看着我说出这句话。
“刚见面的时候,是两年。现在只有一年了。”
“那剩下的时间,我们就好好在一起。毕竟我们只能在一起一年了嘛,那就好好珍惜,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吵架上。”
我没有想到她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就好像我之前的那些痛苦都可以被弥补一样,此时此刻,她变成我难以割舍的例外。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又做了另一个决定,我决定忽略那些数字,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爱她,甚至那样爱每个人。
顾婷像一束光一样出现,可是我明白,光是抓不到手里的。
5
我们度过了美好又充实的两年。
可是噩梦总有一天会到来。在有效期限只剩下一个周的时候,我们都惴惴不安,每天在家里都只是相对坐着,气氛很压抑,没有人敢先说第一句话。
数字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时候,我问她对我的感情是否还依旧。
她点点头,说她一直没有变。
我说我也是。
“那是为什么就要分开了呢?”她抱住我,下巴伏在我的肩膀上,我听到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没有关系,我们把这一天好好过。”我嘴上这样安慰她,心里却特别害怕她会出什么事。
如果我们不是主动分开,而是被迫分开的话,我恐怕真的要有一辈子的阴影。明明我们那样坚定,坚定到珍惜了每一个有效期限里的日子。
那天晚上,我们都很晚才睡着。我抱着顾婷,她伏在我的胸上。
“如果这就是结局的话,你会遗憾吗?”在黑暗里,传来顾婷微弱的声音,像一束灯光一样浇在了我的心脏里。
“不会。能够遇到你,和你在一起过,就是我在有效的期限里面做过最好的事了。”
“我也是。”虽然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还是会像往常那样微微笑一笑,把所有的忧愁都从我心里驱赶掉。
夜深了,我们抱着彼此,都希望时间能暂停在这一秒。
6
“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我那段时间读书,在书里看到这样的一句话,觉得这句话恰好能够描述我的心理状态。
我遇到过一些人,像韩生生一样的人,我在与他们的关系里付出了很多东西,比如真挚的感情,还有金钱和精力。但这个人却没有陪我走完这一生,他在有效期限结束之后就离开了我。这让我很懊恼,如果一开始就注定离开的话,为什么还要让我遇见呢?遇见之后,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在我活了三十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这样的道理。
我能够看到每个人头顶的有效期限,这或许是一种警示,是在提醒我及时止损,早早放过那些没有办法与我相伴很久的人,只在头顶上写着几十年的人身上付出。
可顾婷好像是个例外。
在韩生生之后,我一直秉持着不靠近那些没有结果的人的原则,但我却违背了我自己,选择和顾婷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和她都很老很老,我们相拥在沙发上,一起听年轻时候爱听的陈奕迅。陈奕迅就那样站在屏幕里,唱着那首《明年今日》:
“明年今日,未见你一年。
谁舍得改变,离开你六十年。
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
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
竟花光所有运气,
到这日才发现,
曾呼吸过空气。”
......
那天早晨,我醒过来,发现顾婷在我身边熟睡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纤弱的后背显得那样美好。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去看向她头顶正上方的数字,看那一分一秒即将到来的倒计时。
00:03。
00:02。
00:01。
我闭上了眼睛,就好像下一秒钟就是我的世界末日。
我不敢睁开眼睛,觉得顾婷一定是在睡梦中死掉了。我想过无数种我们的结束,唯独害怕这一种,可是我们没有分开,那好像就只剩下这一种可能了。那几秒,是我做过最多的梦。
过了很久,我才肯睁开眼,像小时候那样来面对现实。
顾婷的后背仍旧起起伏伏,抖动出慢悠悠的轮廓来,她浅粉色的毛衣就那样烙印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想开口叫醒她,可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哑住了一样。
我坐在床上,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座雕塑。晨光里,我看到她头顶的数字归零:
00:00。
她没有消失,没有离开,更没有死掉。我看着方框里的数字慢慢增长,和我往常看到的消减完全不同:
00:01。
00:02。
00:03。
我突然很想哭,顾婷还在我旁边一呼一吸,我伸手摸到她的后背,数字还在持续增长:
一年。
两年。
十年。
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