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by亦舒

故事開始於一次路遇貴人式的邂逅,貧家絕色女大學生姜喜寶被富可敵國的老頭子勖存姿金屋藏嬌,偏偏勖存姿的兒子也愛上了她,姜喜寶最終由單純為錢賠上肉體轉變為真正愛上勖存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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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並不算年輕。她一定來自個好家庭,好家庭的孩子多數天真得離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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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居然還做了夢,十八歲那年的男朋友是個混血兒,他曾經這樣地愛我,約會的時候他的目光永遠眷戀地逗留在我的臉上,我不看他也懂得他在看我,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可是後來他還是忘了我。一封信也沒有寫來。這麼愛我尚且忘了我,夢中讀著他的長信,一封又一封,一封沒讀完另外一封又寄到來,每封信都先放在胸前暖一暖才拆開來閱讀。

  醒來以後很惆悵。我忘了他的臉,卻還記得他未曾寫信給我,恐怕是因為恨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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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來做什麼?﹂她開口,﹁有錢買飛機票,不會到歐洲逛?﹂

  ﹁我想念你,媽媽。﹂我說,﹁你或許不相信,但在這個世界上,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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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嗎?﹂老媽問。

  我聳聳肩,﹁快樂?我不太想這種問題。媽媽,我都二十一歲了,我還掛慮這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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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頭痛,眼睛澀,像剛自地獄回來,我的天,一切煩惱紛沓而來,我嘆口氣,早知如此,不如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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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在家中做什麼?我是回來渡暑假的,我應該趕到淺水灣去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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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心中溫柔的牽動。很久之前,韓國泰離開倫敦到巴黎去渡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來的妹妹打電話問我好。那小妹妹一開口也是﹁猜我是誰?﹂

  我曾經被愛過。我想,是的。他們都愛過我,再短暫也是好的。他們愛過我。我的心飛到三千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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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車來接你,我知道你住哪裡,三十分鐘以後,在你樓下見面,OK?一會兒見。﹂

  看,有誠意請客的人應該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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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表示瞭解。﹁但為什麼不喜歡讀書?﹂我問,﹁讀書很好玩的。﹂

  她聳聳肩,﹁我不喜歡,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是喜歡唸書的,我看得出來。﹂

  ﹁這完全是個人的需要問題。﹂我說。

  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我太知道,是的,我睜著雙眼,﹁機會﹂一走過便抓緊它的小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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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點兒沒有存心討好勖聰恕。在球場把他殺得片甲不留,面無人色。他打得不錯。我的球技是一流的,痛下過苦功。

  我做事的態度便如此,一種賭氣。含不含銀匙出生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那麼網球學得好一點總不太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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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聰慧說,﹁我有點兒累,出來一整天,想回去。﹂

  ﹁吃完飯,吃完飯我送你。﹂她說,﹁如果真是累,我也不勉強,我們家一向不逼客人多添一碗飯,或是多坐一小時。﹂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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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吃完飯再說。﹂

  那邊的勖聰恕彷彿鬆了一口氣。

  他喜歡我。當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可以為她做一切事。只要她存在,他便歡欣。我知道。我愛過好幾次,也被愛過好幾次。

  他說:﹁吃完飯我送姜小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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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慧拉起我的手,﹁你怎麼沒有今早高興?怎麼了?有人得罪你?﹂

  ﹁誰會得罪一個無關重要的人?﹂我笑著反問。

  最後聰恕送我回家,路上一直沒有對白。到家我只說聲謝。他說:﹁改天見。﹂我笑笑,我很懷疑再見的可能性,我並不是天香國色,他不討厭我不一定代表會打電話來約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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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一個女人十八歲便立志要弄點錢,只要先天條件不太壞,總會成功的。﹂媽媽說,﹁顧著談戀愛,結果自然啥子也沒有。﹂

  ﹁有回憶。﹂我說。

  ﹁回憶有屁用。﹂媽媽說,﹁你能靠回憶活命嗎?回憶吃得飽還是穿得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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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工作的時候,穿上無形盔甲,刀槍不入,甭說是區區一個長途電話,白色武士親自蒞臨,頂多也是上馬一決雌雄。但黎明是不一樣的,人在這陰霾時分特別敏感,一碰就淌眼淚。

  能夠愛人與被愛真是太幸福。像勖聰慧,宋家明堅強有力的擁抱永遠等候著她。離開父母的巢就投入丈夫的窩,玫瑰花瓣的柔軟永遠恭候她。真令人煩躁,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她運氣好得這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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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慧說:﹁大姊姊是港大文學士,她也愛讀書。﹂

  勖聰憩看著我說:﹁女孩子最好的嫁妝是一張名校文憑,千萬別靠它吃飯,否則也還是苦死。帶著它嫁人,夫家不敢欺侮有學歷的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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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慧愛朋友,她就是這點可愛。﹂陌生人說。

  ﹁那是對的,﹂我對他說,﹁當然勖聰慧絕對比我姜喜寶可愛,因為勖聰慧有條件做一個可愛的人,她出生時嘴裡含銀匙羹,她不用掙扎生活,她可以永永遠遠天真下去,因為她有一個富足的父親,現在她將與一個大好青年訂婚︱︱﹂我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但是我有什麼?我赤手空拳地來到社會,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情願他死,好過我亡,所以姜喜寶沒有勖聰慧可愛,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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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忘記我們兩點正有約會。﹂我放下電話,覺得很滿足、踏實。就像接聽長途電話,可愛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說:﹁我想你。﹂其實一點實際的幫助也沒有,薪水沒有加一分,第二天還是得七點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來,生活上瑣碎的不愉快之處蕩然不存,臉上不自覺地浮起一個恍惚曖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霄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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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妻子不瞭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後合,﹁所有的妻子都不瞭解她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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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是個實際的人,心中有著實際的計劃。我可不能像勖聰慧這樣浪漫在風花雪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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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自學,我上牛津。﹂他答。

  ﹁不壞。﹂我說,﹁你知道嗎?我去過牛津開會,他們的廁所是蹲著用的,兩邊踏腳的青磚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像有多少人上過那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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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可以馬上拒絕。我輕歎一聲,但我會後悔,盒子裡到底是什麼?

  理應拒絕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該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輕,不拘小節絕對不是十三點。

  我嘆口氣,多麼討厭的繁文褥節,多麼希望仍然是個孩子,隨便什麼都可以搶著要。

  我說,﹁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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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喜歡你。我急於要得到你。﹂他還是笑了。

  ﹁但我是個人,一個女人。你不可以這麼快買下一個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後我或許會把自己賣出來,但不是這麼快。這是人與東西之別。﹂我轉頭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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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年度的學費,我想,學費沒著落。生活費用。我的母親要去嫁人,現在這個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剛才勖存姿給我一個機會。我淒涼地想,如果我要照目前這種水準生活下去,我就得出賣我擁有的來換取我所要的。我絕不想回香港來租一間尾房做份女秘書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異味的公共交通工具裡。這是我一個墮落的好機會,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這種機會。

我對計程車司機說:﹁把車往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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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看見我哭,反而手足無措,﹁好好,往回開。﹂他把車子掉頭,﹁別哭好不好?小姐,我聽你的。﹂

我不會怪社會,社會沒有對我不起,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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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之後,他沒有叫過我﹁姜小姐﹂。從此之後,我是他的喜寶。我到此時此刻才發覺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多麼恰當,彷彿一生下來就注定要做這種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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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說,﹁老媽,你放心。﹂

  老媽與我兩個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學費。但是她既然在我嘴裡得到應允,也並不詳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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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銀狐上的那一點點白,剛好在槍毛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因為這些東西現在都變得唾手可得。得到的東西一向沒有一件是好的。

  唾手可得的東西有什麼味道呢?買了也不過是擱家裡,偶然拉開衣櫃門瞧一瞧又關上。

  我不介意出賣我的青春。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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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當我轉頭,誰在燈火闌珊處?我的頭已轉得酸軟,為值得的人也回過首,為不值的人亦回過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歲的人比人家四十二歲還倦,我需要一個可供休息的地方,現在勖存姿提供給我,我覺得很高興。這裡面的因素並不止金錢,不管別人相信與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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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聰憩嫁的丈夫姓方,真是一個溫柔殷實的好人,略略有點胖篤篤,脾氣老好的樣子,永遠笑嘻嘻,一副和氣生財︱︱他又偏是做生意的,並沒有飛黃騰達,但也不必倚賴岳父。

  像方家凱這種男人是值得一嫁的︱︱等四十歲的時候再說吧,四十歲之前嫁他,只怕活不到四十歲,活活地悶死了,我不禁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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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妙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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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陪聰慧嗎?﹂我悶悶地問。

  ﹁聰慧是天真一點,但並不是孩子,我不用時時刻刻陪著她。﹂他的話說得句句帶骨頭。

  我笑笑,平和地說:﹁是有這種人的!獨怕別人沾他的光。你處處防著我,怕我不知會在聰慧身上貪圖什麼。宋先生,知識分子勢利起來,確是又厲害了三分,你說是不是?﹂

  宋家明略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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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姐,如果我給你一個小人的感覺,這是我的錯。﹂他居然尚能維持風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變掉的面色,乘勝追擊:﹁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窮人受嫌疑是很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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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麼地方。太有教養太過含蓄太過謙讓,表面上看彷彿很美滿,其實誰也不知誰在做什麼,蒼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著一台戲,自己一家人又權充觀眾︱︱還有更詼諧無聊可憐可笑的事嗎?我也明白勖存姿與勖聰恕怎麼會對我有興趣,因為我是活生生的赤裸裸有存在感的一個人。

  我有什麼憂慮?無產階級絲毫不用擔心顧忌,想到什麼說什麼,要做什麼做什麼,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沒做過窮人,有啥子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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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起来《乌云遇皎月》里面邬遇教授那家人,也是如此的每天演戏,也是悲剧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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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勖家的人這樣,帶著一箱面具做人,什麼場合用什麼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描金的鑲銀的嵌寶石的,弄到後來,不知道是面具戴著他們,還是他們戴著面具。

  連對嬰兒說話都要說:﹁謝謝﹂、﹁不敢當﹂、﹁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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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光明了宋家似乎還不夠,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並不見得有那麼笨,再不爭氣的兒子跟女婿還差一層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聰慧的那份嫁妝,也沒什麼其他的好處,他應該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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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應該知道避開他們。﹂

  ﹁是,我是故意上門去的。﹂我說,﹁很抱歉,你是生氣了?怕親戚曉得我現在的身份?﹂

  勖存姿說:﹁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計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計過高。我尚未習慣我已把自己出售給你一個人。﹂

  他沉默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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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書房,小心翼翼地坐下來,輕輕地拉開第一格抽屜。沒有。我把第一格抽屜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麼一定在第三格,別問我為什麼,勖存姿不像一個把現鈔放在第二格抽屜的人。

  我更輕地拉開第三格,抽屜只被移動一吋,我已看見滿滿的一千元與五百元大鈔。我的心劇跳,我一生沒見過這麼多的直版現鈔,鈔票與鑽石又不一樣,鑽石是穿著皮裘禮服的女人。現鈔是……裸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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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钞是裸女,更诱惑更让人想占有,更明晃晃地展现她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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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被照顧得那麼妥當。我伸伸腿,擱得舒服點。

  這使我想起一首歌,喬治.蕭伯納的劇本﹁賣花女﹂被改為電影,女主角高聲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處一間房間。

  遠離夜間的冷空氣。

  有一張老大的椅子。

  呵那將是多麼可愛。

  某人的頭枕在我膝蓋上,

  又溫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

  呵那將是多麼可愛……﹂

  我記得很清楚,歌詞中只說﹁可愛﹂,沒有﹁愛情﹂。

  愛情是另外一件事。愛情是太奢華的事。

  至於我,我已經太滿足目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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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坐勞斯萊斯,最忌自己開關車門。︽紅樓夢︾裡說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那麼終究有豬肉吃的時候不會出洋相。

  坐在車子裡要端端正正,頭不要左右兩邊晃,要安然穩當,若無其事。

  我現在就這麼坐著。車子緩緩駛向郊外的馬路,勖聰恕不會再見到我。

  或者我會叫勖存姿買一輛跑車給我。像聰慧在開的小黑豹,抑或是別的牌子,我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他會答應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辦得到,他也會去摘下來︱︱不是為愛我,而是因為他的虛榮心:勖存姿的女人什麼都有,勖存姿是個有本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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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持駕駛盤穩健有力,我這樣的個性,堅強如磐石,二十一年來,我如果輕易相信過任何人一句話,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媽,更不用提我那位父親。

  假使有人說他愛我,我並不會多一絲歡欣,除非他的愛可以折現。假使有人說他恨我,我不會擔心,太陽明日還是照樣升起來,他媽的,花兒不是照樣地開,恨我的人可以把他們自己的心吃掉,誰管他。

  但是當聰恕說他愛我,我害怕。他是一個特別的男孩子,他的軟弱與我的堅毅是一個極端,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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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睛開始紅起來,潤濕。我點點頭。﹁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愛。如果沒有愛,很多錢也是好的。如果兩者都沒有,我還有健康。我其實並不貧乏。﹂我的眼淚始終沒有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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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我,嘆氣。﹁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是,喜寶,太過美麗,太過聰明。﹂

  我轉過頭去。這難道也是我的錯?過分的聰明,過分的敏感。我們出來孤身作戰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著尾巴頭會動﹂,懂鑒毛辨色,實在是很吃虧的,一股牛勁向前衝,撞死了也沒人同情,這年頭,誰會冒險得罪人教導人,教精了別人,他自己的女兒豈非餓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吧。但是現在不一樣,現在我有勖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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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你不禁止我服藥?﹂

  他看我一眼。﹁嘴頭禁止有什麼用?當你自己覺得不需要服藥也可以睡得穩,你當然會得把藥戒掉。我不會單單嘴頭上為別人設想的。﹂他笑笑。

  ﹁謝謝你。﹂我說。

  ﹁當你覺得安全舒適的時候,藥瓶子會得飛出窗口,光是勸你,大概已經很多人做過,而且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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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先以為你是個有野心的女……﹂宋說,﹁可是現在看不像︱︱我不明白,姜小姐,你到底要什麼?﹂

  ﹁愛。﹂我說,﹁如果沒有愛,錢也是好的。如果沒有錢,至少我還有健康。也不過如此,不不,我不想霸佔勖家的產業,這又不是演長篇電視劇,我要勖家全部財產來幹什麼?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鈔往樓下扔?我只要足夠的生活費︱︱很多的煤燒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聽過這首歌?﹂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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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聯絡過多次。他有沒有暴跳如雷?他買下來的女人不聽令於他。

  不過我想得太幼稚。勖並沒有動氣,至少他面子上沒裝出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我應該知道。他像那種富裕得過頭的女人,一櫃子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縫製一件銀狐,從店中取回,掛好,也就忘記這件事,並不會日日天亮打開衣櫃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實在是估計太低了。他見過,擁有過的女人有多少!他怎麼會在乎我在跟他鬥智。

  想到這裡,索然無味。因為我在倫敦逗留這麼久,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這表示什麼?表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決定停止這種遊戲,乖乖回劍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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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在劍橋孵七年而不能認識一個理想的對象。

  第一年我是怎麼過的?靠韓國泰。

  韓的父親在倫敦芝勒街開餐館。去的次數多了以後,付現款漸漸為簽單子,這些單子終於神出鬼沒由韓國泰墊付。他對我很不錯,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個年輕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並不是太難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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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普森說:﹁勖先生說你穿九號衣服,這些衣服都是我為你選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討你歡喜。﹂

  我看著衣櫃裡掛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撥也沒撥動它們,我要學勖存姿,學他那種不在乎。所以笑說:﹁謝謝你,其實我只需要兩件毛衣與兩條牛仔褲已經足夠過一個學期。﹂

  我要開始對辛普森好一點兒。只有暴發戶才等不及的要刻薄下人,我要與她相敬如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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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口喝著白酒,大口吃著芝士,一邊說下去:﹁那次回家坐飛機我不該坐二等,但是我覺得做學生應該有那麼樣樸素便那麼樣樸素︱︱我後悔得很,如果我坐頭等,你便永遠見不到我,這件事便永遠不會發生。﹂

  我看著窗口。遠處在灰藍色天空中的是聖三一堂的鐘樓。曾經一度我愧對聰慧,因為她是唯一沒有刻薄過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現在的愧意已得到補償,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並沒有指望聰慧會是一個聖人。從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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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為我父親愛你?﹂聰慧問。

  ﹁我不知道。﹂我說,﹁芸芸眾女當中,他至少選中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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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家的人可輪流來這裡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開始,勖聰憩、勖聰恕、勖聰慧、方家凱、宋家明……他們都可以來。我為什麼要介意?他們越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鞏固。這點淺白的邏輯如果我不明白,我還在劍橋讀BAR?

  當然他們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誰沒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親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賺二千餘元港幣,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聰慧,我與她對生活細節上的容忍力極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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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並沒有朋友,因為不相信有朋友這回事。如果我與韓國泰先生只是朋友關係,他不會自動替我付賬單。如果朋友不能在現實生活中幫助我,要他們做什麼?你不是想告訴我,一個﹁朋友﹂對著我唸唸有詞地安慰我十個小時,我的難題就會得到解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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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來:﹁韓國泰,你完全說得對。你不知道我的憂慮有多重,這些年來我忍受過什麼。你有什麼好氣的?不錯你做了我的踏腳石,但是你損失過什麼?你難道沒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要離開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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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嗎?你記錯了。﹂

  ﹁至少你說過你喜歡我。﹂他懇求,﹁小寶,想想清楚。﹂

  ﹁或許,在那個環境,在那個時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會愛上你吧?﹂我說。

  他的臉色煞白。﹁小寶,你做戲做得太好。﹂

  ﹁那麼下次別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別相信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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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就是這樣好,無論心不在焉,板著長臉,只要考試及格,就是一個及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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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存姿真是一個男人,他並沒有問:那間屋子還好嗎?這部車子還好嗎?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嗎?沒有。

  他不是這種小家氣的人。他只是問:﹁你的功課可好?﹂

  我從心裡傾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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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別來這一套,你不見有那麼老。今天你總要在我家吃飯。我們喝﹃香白丹﹄,我存著一瓶已經多月。你如果告訴我沒有空,我就把這輛車駛下康河,同歸於盡。﹂

  勖長長吹聲口哨:﹁這真是我飛來艷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給我面子。我這個人是他包下來的,然而他說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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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破口大罵,摔東西發脾氣。我甚至沒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價,他有權教訓我,OK!從現在開始我知道,儘管他自己提一百個﹁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現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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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著頭想,我可以找韓國泰。但又沒這個興致。天下像他那樣的男人倒也還多,犯不著吃回頭草,往前面走一定會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來的二十五年內尚不用愁。怎樣叫他們娶我才是難事。無論如何,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敬還是求婚,不管那是個怎樣的男人,也還是真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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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做夢聽到奇奇怪怪的聲音,各式各樣的人對我吼叫。

  在夢中,教授說我功課不好,母親怪我沒有寫信。父親向我要錢,然後勖聰慧指著我鼻子罵。忽然發覺勖存姿的支票已經良久沒有寄來。

  驚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躍起,我喘息著呆呆地想:這份日子並不好過。

  如坐針氈。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現在明白了。如坐針氈。勖存姿不停地帶來噩夢,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寧。

  生活不錯是有了著落,然後我付出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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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地呆住。我曉得他有錢,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這種地步。在這一秒鐘內我決定了一件事,我必須抓緊機會,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遺囑內出現,哪怕屆時我已是六十歲的老太婆,錢還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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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后来也实现了。但是喜宝并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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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存姿回來的時候我剛來得及把身上的油膩洗掉。他在樓下喚我:﹁小寶!小寶!﹂

  我奔下來,﹁來了。﹂

  私底下,我祈望過一千次一萬次,我的父親每日下班回家,會這樣地叫我。長大以後,又希望得到好的歸宿,丈夫每日回家會這麼喚我。

  一直等到今天。雖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父親,到底有總比沒有好,管他歸進哪一類。

  而一個女人畢生可以依靠的,也不過只是她父親與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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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明嘆口氣。他用很輕的聲音說:﹁真想不到。勖老先生愛上了你,而你也愛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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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說:﹁……在雜誌上看到勞斯﹃卡麥克﹄的廣告……﹂他下一封信會答:﹁你開卡麥克不適合,但我會置一輛……﹂我一切的禱告都得到回覆。他有權、有勢、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願意,命運令我遇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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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你們這麼做,不是為我,而是為了與勖存姿爭鋒頭。﹂

  ﹁不見得。但我必須承認,沒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會是今日的姜喜寶。﹂

  我說:﹁擠在公路車站上半小時,再美的美女也變得塵滿面,髮如霜。當日你見到的姜喜寶,與今日的姜喜寶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養大半年,怎麼還會跟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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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仍是為了他的錢?﹂宋問。

  我不答。我已經夠有錢。要離開他現在我可以馬上走。但還有誰會來聽我的傾訴?誰有興趣再讀我長信中瑣碎的事情?他的確已經年老。但他永遠站在我的身後,當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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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了喜宝钱,但喜宝留在他身边是为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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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笑。忽然之間我成為香餑餑了,不外是因為現在勖存姿重視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個人,要捧起來爭著捧。

  這年頭男人最怕女人會纏住他嫁他,因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們少掉這一層恐懼與顧慮,一個個人都爭著來愛我。

  我無法消受這樣的恩寵,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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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社会新闻里,已婚男更喜欢和已婚女出轨,因为对方不图自己娶她,也很少图物质,所以两个人在一起不用付出也少有风险,更有违背人伦的刺激在,比包养年轻姑娘划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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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登機,一切順利得很。人們會以為這一對年輕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遠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實上我不過是往奧克蘭去取母親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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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二次乘頭等客機。﹂我說,﹁以後我將會有許多許多這樣的機會,你放心,我會好好地做人,我的機會比我母親好。﹂

  ﹁一切很快會過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說,﹁我想母親一定是倦了,從甲男身邊飄到乙男身邊,從一份工作又飄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沒有進過集中營,跑警報逃難,或者沒有吃過這種苦,但是她一樣有資格疲倦,她一樣有資格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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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被感動,若干年前我會,現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於演戲,他們演戲,我觀劇。觀眾有時候也很投入劇情,但只限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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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了惡夢?﹂

  ﹁夢是夢,惡夢跟美夢有什麼分別?﹂我虛弱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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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慧看我的表情不像假裝,又詫異起來。聰慧永遠不能下定決心恨一個人,她的字典裡沒有﹁恨﹂字,她恨我,恨一陣子也就忘了,下意識她知道我是她認可的敵人,她應當刻薄我欺侮我,但是她做得不成功,她時常忘記她的任務。她是這麼的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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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明低聲問:﹁跟我走。﹂

  ﹁我不會那麼做,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你離不了聰慧,你自己也知道。﹂

  ﹁我願意為你犧牲。﹂他急促地說。

  我伸一個懶腰。﹁我最怕別人為我犧牲,凡是用到這種字眼的人,事後都要後悔的,將來天天有一個人向我提著當年如何為我犧牲,我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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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的面孔轉為灰白色,他怕勖存姿,我倒並不為這一點看不起他。誰不怕勖存姿?我也怕。怕他多心,怕他有勢。最主要的是,我們這些人全想在他身上撈一筆便宜,最怕是撈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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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存姿应该也挺寂寞的。

最后在他身上捞到最多的,反而是不争不抢的聪恕和喜宝,哎呀我说命运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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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恕?﹂我走進會客室。

  他坐在那裡,聽我的聲音,轉過頭來。他看上去氣色很好,一點兒不像病人,衣著也整齊。身邊放著一整套﹁埃天恩愛格納﹂的紫紅鹿皮行李箱子。

  我拍著他的肩膀,﹁你是路過?﹂我問。

  ︵祝英台問梁山伯:﹁賢兄是路過,抑或特地到此?﹂︶

  ﹁不,﹂聰恕答,﹁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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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這次是做對了。勖存姿心中是有這個兒子的。兒子不比女婿,我不能碰勖聰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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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女孩,但願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他陪我離開課室。

沒有人知道另外一個人的心中想什麼。謝謝老天我們不知道,幸虧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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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公主是否願意脫離那條龍。﹂他凝視我。

﹁我也不知道。﹂我雙手掩住臉。

﹁你很害怕。﹂他說。

﹁是的,我不否認我害怕。﹂我嘆口氣。

﹁你擁有最美麗的馬,最美麗的車,最美麗的房子,最美麗的項鏈,但你不快樂。為什麼?﹂

﹁他恐嚇我,他威逼我,他在心理上給我至大的恐懼。﹂

﹁是否你太倚賴他?﹂

﹁不。我不能夠愛一個老頭。他不過是一個老頭。他也不能愛我,我只不過是他用錢買回來的婊子。﹂

﹁那麼離開他。﹂漢斯說,﹁你的生命還很長。﹂

﹁讓我考慮。﹂我說。

﹁我給你一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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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買通了每一個人,醫生、管家、傭人。現在我知道我處在什麼位置。

奇怪,曾經一度,我們試過很接近,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太認識勖存姿,他不過是個普通有幾個錢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學費的,就是那樣。到後來發覺他的財雄勢大,已到這種地步,後悔也來不及,同時又不似真正的後悔,像他所說,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氣,還是可以離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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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怎麼做?﹂我問。

﹁給他錢,你又不是給不起。﹂

﹁他再回來呢?﹂

﹁再給,又再回來,還是給。﹂他說。

﹁他永遠恬不知恥,我怎麼辦?﹂我絕望地問。

﹁給,給他,﹂勖存姿簡單地答,﹁你並不是要他良心發現,你只是要打發他,反正你付得起這個價錢,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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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存姿失去了聰慧,他已是個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聽說他身體也不好,現在由聰憩伴著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間想起︽紅樓夢︾裡的曲子: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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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是狗,我是喜愛你的。﹂他低下頭。

﹁但是你能夠為我做什麼?﹂

他抬起頭,﹁我愛你不夠嗎?﹂

﹁不夠。﹂我說,﹁各人的需求不一樣,你告訴聰慧說你愛她,已經足夠,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證明。但是我,我在騙子群中長大,我父親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騙子,我必須要記得保護自己,光是口頭上的愛,那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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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普森笑說:﹁我與你?十輩子也花不完這些錢,免得你擔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寫了給你,你還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賣出手去脫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這麼多女人當中,他最喜歡我,我是﹁同類型﹂中最得寵的。

勖存姿回來,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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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我。

我嘲弄地說:﹁我沒覺得怎麼樣,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現在沒有幸福。﹂

﹁幸福?你認為養兒育女,為牛為馬,到最後白頭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標準不一樣。到我老的時候,我會坐在家中熨鈔票數珠寶,我可不後悔。﹂

﹁真的不後悔?﹂勖問我,﹁還是嘴硬?﹂

﹁像我這種人?不,我不懂得後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來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堅強。﹂

我的手摸著紅寶石項鏈。這麼拇指大的紅寶石,一塊戒面要多少錢。世上有幾個女人可以掛這種項鏈。天下豈有十全十美的事,我當然要有點兒犧牲。

況且最主要的是,後悔已經太遲了。

我長長地歎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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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不后悔,只是后悔没用了,口头上再说后悔,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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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養?﹂聰憩又低下頭,﹁為什麼別人沒有去療養?﹂

﹁因為別人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簡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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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mliy of ori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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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直接了當,喜寶,也許勖先生喜歡的便是你這一點。﹂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個人好好地愛我。愛,許多許多,溺斃我。勖存姿不能滿足我,我們之間始終是一種買賣。他再喜歡我也不過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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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見見他們。﹂

﹁我與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裡?﹂

﹁替你買一層房子,還有住哪裡?酒店?﹂他反問。

我鎮靜下來,反而有一絲高興。也好,在英國我有些什麼?現在書也不讀了。任何城市都沒有歸屬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歡聽廣東話。

﹁好的。﹂我說,﹁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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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他說下去,﹁事實上如果你現在要走,我會讓你走。﹂他眼睛看著遠處。

自由?他給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並不想走,我恨他的時候有,愛他的時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說:﹁我並不想走,我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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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抱著聰憩最小的女兒,逗她說話。

﹁你知道嗎?﹂我會說,﹁生活不過是幻象,一切都並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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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地說:﹁其實……其實聰憩不明白,我是愛她的,這麼長久的夫妻了,我對她總有責任的……﹂

我抬頭看著他。

﹁是……是我的錯,我覺得悶。人只能活一次,不見得下世我可以從頭來過,我又不相信人死後靈魂會自宇宙另一邊冒出來……我很悶,所以在外邊有個女朋友……﹂

方家凱一定得有個申訴的對象,不然他會發瘋。

﹁但是聰憩不原諒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習慣,做愛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個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凱掩上臉。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紀大了,他害怕,他要尋找真正的生活與失去的信心。還有生命本身的壓迫力……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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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我說。

﹁真的?﹂他抬起頭來,﹁她是個比較年輕的女孩子,非常好動,十分有生氣。我不愛她,但與她在一起,一切變得較有意義,時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學時代,簡單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較乾淨的面譜:就我們兩個人,沒有生意,孩子、親戚、應酬,只有我們兩個人,因此我很留戀於她。我永遠不會與聰憩離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聰憩更好的妻子,但聰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體我的靈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塗一點兒。我不是狡辯,你明白嗎?姜小姐。﹂

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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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了師傅在家教我裱畫,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離開他的屋子。裱畫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師傅是一個老年人,並不見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為他缺乏金錢名譽地位,所以格外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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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有全能的上帝,﹂他的聲音仍然那麼溫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還有誰呢?在地上也沒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說謊的﹄,姜小姐,你是個聰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麼能相信我看不見的人?﹂

﹁﹃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們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遠?你真的如此相信一雙眼睛,瞎子豈不相信光與電,日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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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之前也这么说过,没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

我好喜欢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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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姐,你不能放棄。﹂

我嘆口氣。﹁為什麼?因為我心腸特別硬,皮特別厚,人特別潑辣?別人可以激情地自殺,我得起勁地活到八十歲?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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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為你現在快樂嗎?﹂他說。

﹁我喜歡現在這樣。﹂我說。

﹁那麼多皮裘晚服與珠寶還在心焦。嫦娥應悔偷靈藥。﹂

﹁我喜歡穿大襯衫與牛仔褲。﹂我說。

﹁為什麼?﹂他問。

﹁開頭的時候,為了錢,為了安全,為了野心;到後來,為了恥辱,為了恨,為了報復;到現在,勖先生,請不要笑我,現在是為了愛。我愛你。﹂我說。

他一震,沒有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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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不走出去讓許多二十來歲的男孩子來扶你?﹂

﹁我看穿了他們,每一個。﹂我乏味地說,﹁我怎麼知道他們要我的心還是要我的錢?做一個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畫,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試完又試,卻沒人買,待殘了舊了,五折拋售還有困難。我情願做一幅畫,你勖先生看中我,買下來,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來,﹁死了再說,我活一天算一天,哪裡擔心得這麼多!你死了再說!﹂我急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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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中國有個偉大的作家叫魯迅,當時有大學生寫信問魯迅:﹃作為大學生,我們應當爭取什麼?﹄魯迅答大學生:﹃我們應當先爭取言論自由,然後我才告訴你,我們應當爭取什麼。﹄假如有人來問姜喜寶:女人應該爭取什麼?我會答:讓我們爭取金錢,然後我才告訴你們,女人應當爭取什麼。﹂我大笑,﹁這喚作﹃姜喜寶答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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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十三邀】或者【圆桌派】里面都有提到一个观点,你要先有天赋才能去学艺术,不然毫无意义。小陶虹也说,你有了演戏天赋再去付出100%的努力,如果没有天赋,就去找个别的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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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唸著歸我名下的財產,一連串讀下去,各式各樣的股份,基金、房產。……勖存姿說得對,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錢的女人。毫無疑問。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著愛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錢的好處。我忘記計算一樣。我忘了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麼可以忘記算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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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姐,事情很難講,說不定你活到八十歲。﹂她像是恐嚇我。

﹁八十歲?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侶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會寂寞的。﹂她拿這句話作終結語。

﹁我﹃會﹄寂寞?﹂我笑問,﹁是什麼令你覺得我現在不寂寞?我都習慣了。﹂

﹁寂寞是永遠不會習慣的。﹂辛普森惋惜地說,﹁你還年輕,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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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價錢已經被勖存姿抬高了,廉價貨的銷路永遠好過名貴貨,女人也是貨色,而且是朝晚價錢不同的貨色,現在有誰敢出來認作我的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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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以後,我獨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廳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寶的故事可長著呢。

忽然之間我心中亮光一閃,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著酒。

誰知道姜喜寶以後會遇見怎麼樣的人,怎麼樣的事。

我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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