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物语

题记：用笔写下一个独语者的思索

在黄柏乡东北面，有一个叫东门村的地方。它很小，小到被谷歌地图淡忘。但是对于一个生长于斯的乡民而言，它是有坐标的。无论在哪，只要归家的讯号响起，他们就会潮涌归来。

东门村像众多的村庄一样，生命的盛开与枯萎，时光在村子里辗转腾罗。我们拥有过贫困，也拥有苦难中的欢乐。但是贫穷落后终不是村庄发展的必然归宿。时机成熟，改革之风鼓荡，东门村必将春暖花开。

【路】路是一个名词。山路、水路、机耕路，还可以指思想或行动上的方向、途径。

印记里，村子里有很多鹅卵石路。一落雨，地面清亮，暮归的人披蓑戴笠走进巷道，村子便有了诗意。好几段路中间还铺着麻石，独轮车碾出辙痕，嘴唇倾吐，就是一卷村史。如今路面抹上了水泥，像绸带一样，围系着每一扇门。

路通向村子，也延伸到村外。往西是一片田畴，田畴的谷粒饱满，吸收光热，成为我们的筋骨。祖辈们在这条路上往返，出发时是个孩子，归来已是暮年。村子往东是河堤，河堤尽头是山林，山林那头连着山、连着城市，是一个隐秘的世界。很多人从这条路走出村子，去了德兴、上饶，甚至更远的地方，又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路越走越宽，路越走越远。牛消失了，机器进来；自行车消失了，小轿车进来。房子在增高、变大、变宽亮。山村在骚动、在阵痛、在排解中脱胎换骨。

路还连接死生。我看见祖父、大伯，还有更多我热爱的人走在路上远去，成了一些渐次模糊的影像。灵旗飘动，纸钱纷飞，路上浸润了汗水和悲恸。自行车迎进村子的媳妇，乘轿车而来的女人在不同时期怀孕，更多的孩子在村庄生长、欢笑。他们一笑，又都变成健硕的青年。生命在路上归于沉寂，也在路上生长、繁衍。

生大于死。这是条向上生长的路。

【山】山是父性的。它从大地上隆起骨骼，长出肌腱。有的突兀，有的坦荡，有的清秀。像山里人一样，不同的山有不同的性格。

村子附近有好几座山。村子对面的山，两边高中间低，像笔架，那是“笔架山”。村里的房子正、斜都对着它。村后是“天灯冈”，山裸露出黄土的颜色，上有绿色灌木，远看像一顶官帽。有地仙打上宋村路过，远望这山，啧啧称赞，说村子准出大官。后进村细瞧，又频频摇头，可惜可惜，只能出些秀才。因为山南面凹凼，形成一小湖，缺少支撑。目前为止，村子里最大的官为乡副书记。秀才倒出了不少，百户人家出了二十多位大学生。父亲说，天灯冈是有天灯的，要给远方的人照路回家。出村子向东村东行十里是卖柴坞。卖柴坞腰粗胸阔，绵亘百里。山上阔木成林，终年苍翠。

山是敦厚的长着，面慈目善。每年，灌木丛生，砍了一茬又一茬。山民用它燃起了炊烟。这还不够，山民又把它焚成草木灰，或者让它潜进砖瓦，成为房舍的筋骨。山没有怨言，像我们的先民一样，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我们先民像大山一样，为子孙耗尽一生。

不知是村里哪位长者，像得到神谕。他大臂一挥――种树。村民上山，箪食瓢浆，把山茶和杉木一棵棵植入黄土。几年之后杉木成林，山茶也蓬勃生长。霜降十分，山花抱着成捆的香气翻滚下山，被路边的汽车带跑很远。二十多年后，上德公路上打出条幅，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一想到这，我们笑了。

【水】水是生命之源。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是伴水而建。没有水，我们变成干渴的人，变成皮囊，并在半个月后脱水死去。水诞生生命，也将埋葬生命。外号别芓的人拥抱着水离去的样子那么安详。

水有不同的状态，小股的是泉水，泉水汇聚成的泾流是溪，比溪大的是渠，比渠大的是河。我们这没有江，也远离大海。但江南是泽国，故乡并不缺水。每一股水流被蒸腾，婆娑成雨雾。雨水浸润下的身体，变得轻盈。

我爱水。我童年的趣事都在水边发生。洗澡、捉鱼、灌田，提着夜火在水田边奔跑。我们在井口汲水，用扁担挑着两个月亮回家。山水清幽，倒影草木。有些人嫌烦，在自家院落打上水井，生活用水都在家解决。水井变得冷寂，还有村口的河流。怀旧的人怅然若失。后来，出于保护地下水资源的目的，自家水井被要求取缔，古井被指定唯一取水处。井水汩汩外冒，在水管里又开始欢快奔流。河边也有了笑声。

被雨水滋润的人情感是细腻的。我看见姐姐在灯下绣着喜字的鞋垫，我看见河边拥在一起的情侣。现在，他们为了生活在异乡辗转。水是思念的源泉，一拧开水龙头，看见浑浊的水，思念顿起，这水哪比得上家乡的啊！

【村庄】村庄是盛放灵魂的地方。

我们的生命在村庄诞生。很多生命在村庄诞生。一只猫下崽了，猫的母性得到更大释放。一棵树被植进土层，它的根深入地底，叶子在风中生长。他们都具有灵性。

我们的成长似乎总经历一个过程：依赖――厌倦――怀疑――醒悟――归来。特别适应于故乡。有一天，接生婆从生命之门把我们托举出来。然后，我们吃奶、吃饭、喝着故乡的水长大。我们依恋眼前的世界。一天，我们厌倦这副熟悉的面孔，背起行囊走向远方。城市高楼林立，土地流金。但是我们似乎并没有完全被接纳。我们的身份是异乡人。我们在疑虑中发现，故乡是那么亲切。年龄越大，这份归情越炽烈。一天，我们推开门扉，灯光如昨。

村庄是相对封闭性的。这种封闭保留了独特性，带有强烈的文化认同。所以我们会说，他乡虽好终不是故乡。但是没有一个故乡独处孤岛。改革开放的春风以强有力的方式打开村庄。村里人一批批出去，外来人一批批进来。大米走了出去，广场舞进来。古老的村庄正在经历一次亘古难遇的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