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夜市,向来繁华。
着青靴沿着街边一路走过去,满目迎来都是琳琅的琉璃花灯,灯上各式各样的画儿惹得人眼花缭乱。青靴旁环珮碰撞泠泠的声响早被人声盖过,叫卖声嬉笑声络绎难绝,细细听了很久,却也难以分辨。
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嘈杂的人声一浪高过一浪,我不禁抬头一望。两个木刻的大字在暗夜里有些混沌难识。醉酒男子的调笑声和着旧酿的醇香混杂一起。
是酒肆。
我摇摇头,刚准备迈步离开。却忽然嗅得一股清香,轻轻落落仿佛自远方而来,却无处不入,轻易的钻了人的心脾,勾了人的心魄。
酒肉之处,何来茶香?
带着这份疑惑踏入酒肆大门。小倌儿将我自上而下打量一遍,迎我入了座。远见酒桌深处有位说书的女子,清透的面纱蒙于脸上为她平添几分神秘。她在头上松松地绾了个髻,却因毫无钗环修饰更显发间一片素净。披着一身天青衣裙外加天青色大氅,整个人显出酒肆里难得一见的素雅剔透。
她见了我,只微一点头,仿佛已是熟识数年的故友。我自顾自斟上一杯茶,茶盖翻转拂去茶沫,清明的眼却只看向正说书说得兴起的她。实话讲,她的书说得很是不错,若不是我一番心思没半分在评书之上,大概也会如在座旁人一样,此时已喝的满堂彩。
惊案木重重一拍,一轮故事便到了尾,才子佳人的命途数次起承转合终于归于平静。她似乎口渴,独酌了一口茶水,眼看听者纷纷散去,才起身走到我的身旁。
自近处能看见她薄纱下的面容,我不由得心中一惊。我素来以为美人在骨不在皮,今日所见,这样一副面容姿态,堪称绝色。世人艰难存活,往往骨相污浊,她却修的挺拔雅致使人惊叹。我在心中下了断言,此女并非凡物,人间见不得此绝色,她非妖即灵。
广袖之下柔荑浅出,女子俯下身来,兜头兜脑的茶香扑面而至,她朱唇轻启:“姑娘,你杯中茶尽了。”
我捉住她的衣袖,也不顾什么失礼,“那就劳烦姑娘再为我斟一杯罢。”
水珠碰壁触起回旋响声,茶气自杯底向上氤氲渐盛。那纤长的手指轻轻托住壶壁,手指的主人问我“姑娘老远来捧我的场,是想听哪个段子?我必让姑娘尽兴。”
我亦不动声色答:“狐族寿命甚长,你又是为仙之列,这些许年想来遇见的人事甚多,我想听听你自己的传奇。”
话音刚落,柔荑一顿,随机继续倒茶:“我素来平常,没甚么好说。”
我只做惋惜状:“那我只好扫兴而归了。”
她悉心帮我盖好茶碗,一双明眸看了我许久,叹了口气言道:“那倒是不急。说来不怕姑娘笑话,我虽没有什么惊奇话本,也确实有那么件事,压于我心中多年,既然姑娘想听,便只言了,权当图君一乐。”
我点点头,请她坐于身侧。
“我年少之时,曾遇见过一位少年…”
那是一个夜晚,正在躲天罚的小狐狸逃到破寺庙内。她初出茅芦,几乎乳臭未干。抖一抖被雨水浇得湿透了的毛,随机躲到墙角缩着一团,连动都不敢动。
半夜时分,雷雨大作更甚,阴冷的风挟着雨丝闯入前堂,雷鸣轰隆一声,躲在墙角的幼狐便抖上一抖。天黑得难看,四处阴森可怖。一道大闪袭来,正照在她对面的佛像上。在受惊过度的幼狐看来,斑斓的凶恶天王拿着宝塔似乎要将她降为灰烬。她低低的呜咽了一声,干脆闭上眼睛,连看都不敢看。
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或是被吓晕了过去,醒来之时只觉得周身一片温暖。颤着睫毛微微睁开了眼,眼光触及的,是一位约十七八岁的少年。
她悄悄的看他,只见少年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读的正入神。他只着一身圆领长袍,身上还打了数个补丁,显然是家境贫寒的学子,欲上京赶考的读书人。小狐狸颤巍巍站起前爪,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毛早已被另一盏油灯烘得干燥又暖和,而自己身上,正披着少年仅有的一身御寒的厚袄。
也不知为何,小狐狸心中颤了又颤,她觉得少年本就俊秀温润的脸庞在油灯若隐若现的照映下显得格外好看。这时少年郎发觉她的醒来,凑过前来摸了摸她的耳朵:“唔,小东西,你醒来了。”
她想,她若幻化成人形,此时她的耳朵到双颊,必然都是又红又热的。
此时她尚不知何为情愫,只觉得少年温暖得让人难以拒绝。她想,反正也无处可去,就在他身边躲一阵子也罢。
于是她留在少年身边,白日里他刻苦读书,她便去寺庙之外的草地上找些兔子之类的小野物,捉住了便献给少年烤一烤加餐。若是运气不好遇不见野物,无聊之时也寻些蝴蝶什么的扑着玩。
她修为狐妖,道行自然不浅,平日里当然不愿意做这些幼稚的小孩子行为。不过看见少年望着她笑成月牙弯弯的脸或是眼神中对她的奖励和赞许,她便觉得,这天真烂漫,装也装的值得。
少年苦读困倦之时,往往已是夜半,此时她已是打了一个又一个盹。往往是在哈欠连天半梦半醒发懵之时被少年圈进被子之中,随即油灯被吹灭,她蹭着少年的下巴,绿油油的眼睛直望着他,却被少年用手掌遮住。那人只当她能听懂人话:“小东西,快睡觉。”
这样的日子,过了甚久。直到她被族中找到,不得不回去疗伤。走之前她还十分舍不得地舔了舔少年的脸颊,尽管那人在正梦得香甜。
自休养到能完整化作人形,她用了三个月。说来蹊跷,她向来无牵无挂,三个月里日日夜夜想的却偏偏都是他。他笑时的温润,失意时的落寞,一笔一笔记在脑子里记在心里,挥不去,抹不得。
她想回去,问问他,她化成人形,好不好看,是不是他喜欢的那样。于是身体恢复的七七八八之时,她便回去寻那个心心念念之人。走在半路上听见几个孩童高声议论最近杂七杂八的琐事。其中一个孩子神神秘秘道:“我娘说住在庙中那个书生哥哥是个疯子,前些日子他满天去找一只狐狸。你说说,哪里有养狐狸的人啊,可见是被狐狸精惑了心魄,勾了魂去。”
她脸上不禁漾起笑意,他记得她,他挂念她,还去找了她。
可转念一想,如今她是人们口中的狐狸精,这样开诚布公的回去,怕是吓坏了他。
她知道少年每日会去给村里李员外家的孩子讲些经书古来维持生计,于是就偷偷去门窗外远远看他。那眉,那眼,明明温润得与她记忆之中一模一样。
她想起少年从前在读书之余,口中吟得的一句话。彼时她趴在他的怀中,迷迷糊糊不解其意。如今却有一种别样的心思自心中传来漾到四肢百骸。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望知君,即断肠。
她常趁着少年出去之时帮他做些家务日常活计,她想,这样他能多温些功课,也能早些休憩。
这样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些时日。这一日,她在少年书下花笺上看见一句诗的上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她细细想了想,大起胆子提起笔来准备留下半句。 此时她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摁住,笔墨无力的在纸上晕开来。少年看着她,眉眼弯弯,他说:“我知道你是谁。”
她忽然鼻中一酸,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这样好不好看。”
话音未落就被圈入怀中,一如从前。
夜深了,酒馆的人渐渐散去,女子的声音飘渺温柔,似乎自远方传来,让人心生安宁之感。
我问她,然后呢。
她蹙了蹙眉,似乎自己也有点疑惑,喃喃自语道:“对啊,然后呢…”
少年此生最大的志愿,便在中举做官,她一直都知晓。却不想他有一日真要离她远去,上京赶考。
他自背后圈抱住她,轻轻的唤:“卿卿,我觉得时机已然足了,我可以去求个功名。”
她警觉的回身,心中五味杂陈,口中却是期期艾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半晌,泪珠子已经在眼中打转:“你…你可还回来?”
少年似乎是没想她会问这个,惊讶道:“这是自然,待我功名加身鲜花着锦,我定会迎你为妻。”
她心中仍是不舍,但也全无他法。待到分离那日,她望着已然走远的背影,独自喃喃:“我…我会等你回来。”
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那少年,终究是一去未回,让她苦等了这许多年。
或许是经历了时光的磨砺,那眼神中全无怨恨,只有层层疑惑,她说,她也曾听见过少年一丝消息。那新科状元的名字,与少年的名字一模一样,他功名加身鲜花着锦,娶了重臣之女,成为朝廷肱骨。
“我只是一直疑惑,为何…为何当年陪他数日的小狐狸走失了他方能找上那么久,我等了他那么多年,他却连寻也不来寻。”
我不由得打断她:“那为什么不去找他,找他问问,是否还记得你这个人,这些事。”
她垂下眼,似乎也思索了良久,才徐徐答道。
“他记得我,如何?
不记得我,又如何?”
何等最苦涩辛酸的一句话,我一时无语。
我忘记我是以怎样的心情走出了酒肆,只觉得百感交集,久久难散。
曾有一个女子为了一个诺言苦苦的等,等了一个又一个春去秋来,等到寺庙的枯木也朽成了灰。一开始一日一日的盼,后来连时间都不愿计算。只是离了他,岁岁年年都是惘然。
他回来了?
他没回来。
或许,黄昏之下,唯有一座孤冢能应。
他再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