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30日
我以为,我的失眠症已经彻底好了.我以为,些许酒精的摄入,可以促进睡眠.我以为,在这一年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可以像往常一样,安心地睡到天亮.于是我发信息给瑾,我说,我们去喝一杯吧.
她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复时间地点.
年末的酒吧依旧喧闹.瑾像变戏法似的从手心里吊起一条银链,上面坠着一个大得有些夸张的玉石佛像.给你的.我想也没想,说,给我戴上.
和瑾,不确定算不算什么闺中密友.却在最孤独的时候,只要我愿意,就能看到她的身影.我大概已经习惯了,这习惯有多长时间,我已经记不清楚.总之,她也说过,我们需要彼此.
我们需要彼此,因为我们是灵魂相通的一类人.落坐,举杯,无需太多言语,便清晰准确地了解对方的心事.
瑾大我三岁,未婚.和那个已婚男人的纠结,让她错过了最美好的婚期.
我亲眼目睹了这场七年的情事.在一切看来都要尘埃落定的时候,那个男人却意外地死于一场车祸.
桌上空的酒瓶渐渐多起来,当我发现的时候,瑾的脸伏在桌面上,眼泪已经洇湿大片桌布.我有一秒钟的错愕.在从前,她的眼泪流出来是需要发出声响的,玻璃容器的破碎声和那种动物般的呜咽,伏在我肩膀上,哭声里带着对某个男人的绝望.可是这次没有,她就在我对面的角落里,我却一下子觉得她遥不可及,我不知道是不是该伸出手替她把不断涌出的眼泪拭去,我发现自己抬不起胳膊,张了张嘴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该说点什么的,最起码得像往常那样问一句,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
可是,我没有.
手腕上表针扫过12时.她又在小区门口丢下我,然后车子一路向东驶去.
同住一个小区的我们,从来都是在这样的夜晚一同回家.可是近半年来,这样的情形重复地发生着.
2008年3月17日
我在一家征婚网站上看到景的资料.10月9日,熟悉的数字,不良的巧合.是景的生日,那个男人的祭日.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相信,爱情有时的确是宿命摆下的一个局.
第一次带瑾去见景的时候,我在景的厨房里忙了一上午,有景爱吃的西芹和瑾爱吃的土豆,干净的蔬菜.
景的房子在这座城市最大的人工湖畔,座北向南.太阳好的时候,阳光能穿透整个房间,一切都显得清沏明亮.
景大我9岁.是那种沉静的,又隐隐透出锐利的男人.我喜欢他深陷的眼眸和浅褐色的瞳孔,还有鼻翼两侧深长的法令文,一直延伸到嘴角.
命相书里说,这样的纹路,代表着痛苦的隐忍.
呵呵,一个有法令文的男人.
2008年4月9日
我在天气晴朗的午后搬去了景的住处.我没有通知他.我按响门铃,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门打开的时候,他看到我,还有我脚边杂七杂八的行李袋.
景在恍过神的一刹那,立即招呼我进屋去,还特意抢走了包括我已经拎在手里的所有包袋.
屋里有浓重的烟草味道.烟缸里大堆的烟蒂中有一根是刚刚掐灭的.我看得出景兴奋中夹杂着些许的慌乱.之前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要我搬来,我都不置可否地回绝了.这一次,也许只是有点突兀罢了.我这样想着.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想要不分昼夜地在一起.只是觉得,自己和景都需要一份稳定的感情,需要一个像样的家.于是在想通的一刻马不停蹄收拾行李,直到踏进房门,我的脑袋里始终闪现着景那张瘦削的脸,其它的什么都没有.
在景张罗着帮我收拾行李的催促声里,一切又变得完好如初.
2008年5月25日
生日.
收到瑾和景的礼物.一份香甜的蛋糕,和一束开得正艳的百合.
没有惊喜.
瑾像我当初一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门口.同样是景开门,然后他笑着说,你俩,真是像啊.
是啊,我和瑾是像,都曾经在流言扉语中与已婚的男人痴缠.只是,我选择逃离,而她一如既往地沉溺.
我照例去厨房准备午餐,翠绿的西芹和暖黄的土豆.瑾是常客,我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关在厨房里舞刀弄棒.瑾不时地推开门,冲着油烟笼罩下的我吼,好了没啊,饿死人了.好了,好了,很快就好.我手忙脚乱地应和着,飞溅的油星落在手背上,火辣辣地疼.也会在油烟机停止轰鸣的一刻,听到客厅里传来景和瑾此起彼伏的笑声,接着是热络的谈话.
我想,我是幸福的.我爱的人,还有那个迄今为止,一直真实地活在我的生命里的同性朋友,在我生日这天,都能陪在我身边.所以,我是幸福的.
吃饭的时候,瑾在给我碗里夹菜的间隙,不断地夸赞景的体贴和温情,说什么所有人都用玫瑰表达爱情,只有景这样的人才不会那么庸俗.
她说到那束百合.
她说到那束百合的时候,我的心微微地疼了一下.
爱情.玫瑰.百合.
景给出的局面像是一个谜.
如果玫瑰是公认的爱情的花朵,我宁愿景是个庸俗的男人.
那一大捧纯白色的香水百合,在客厅角落里兀自凛冽地盛开着,散发出诡异的清香.
2008年6月14日
景的工作越来越忙,而我却越来越闲.瑾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十天半月杳无音讯.我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艰难地拨通了瑾的电话.我说你个疯女人又和哪个野男人在一起鬼混呢,真是有了爱情忘了友情,不知道姐姐我惦记着你呢,还以为你被人奸杀了.罚你,立即出来陪我吃饭.她在电话那头痴痴地笑,末了说,好.
我站在剌眼的太阳光下眯着眼睛看她朝我走来.
瑾是土生土长的北方女子,却有着水乡女子白晳细腻的肤质,整个人看起来像块散发着淡淡甜香的精致乳酪.她穿着我帮她挑的伊锦都的黑色裙子,刷淡淡的紫色胭脂,漂亮却带着某种邪气.
我边往嘴里塞饭边絮叨与景的琐事,突然发觉整场见面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停地讲话.我抬起头,想和从前一样,寻找她眼里熟悉的亲密与默契,可我碰到的却是记忆中瑾的眼神里从不曾有过的东西.
2008年7月13日
万物在夏日的酷热里都得以肆意滋长.墙角的爬山虎,蚊蝇,以及阴暗角落里飞速衍生的爱情.
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光灼热的午后,踏进房门的一刻,看到纠缠在一起的身体,陌生女子,和景.
我胆怯到不敢看景的眼睛.忘记周遭的一切.不记得自己是谁.分不清地点,也不能回忆时间.
那是凝固的时间和空间.我想到恨,觉得无力.最后想到离开.
我冲着景笑,在我的笑声里那女子绝门而去.我说景,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
终于还是哭了,因为胸口的某个地方疼得我负堪不了.我突然明白从前瑾伏在我怀里时,发出的那种动物般的呜咽,不是哭泣,是整颗心瓦解的声音.
2008年8月6日
离开景.我开始了落魄的昌盛生活.
连续的失眠和焦虑.唯有烟草和酒精能够安慰脆弱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疯狂执拗地在痛苦中沉溺.我想我必须有足够的时间学会忘记,平静而决绝.
那段日子,瑾除去工作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陪我.我说,明天就好了.明天就要重新开始了.然后拉起瑾,说走吧,再陪我喝一杯吧.
很多次就这样,在夜里,在那个晦暗的终年散发着啤酒花刺鼻腥香的酒吧里,我对着瑾,不厌其烦地谈论景,以及与景有关的一切.我想,如果遗忘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么回忆已经用尽我平生的气力.那个叫景的男人已悄无声息地占据到我大半的生命里.他的面容哪怕任何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在我脑海里深深地烙下印迹.我说瑾,除了等,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陷在景给的温暖与伤害里不能自拔,对我的痴怨,瑾看在眼里,却始终一言未发.
她什么也不说.甚至连句宽慰话都不曾对我说过.她坐在我对面的角落里,安静地听我讲完与景有关的某段往事,然后用力地仰起头灌下一大口酒,我看到她握着杯子的手有些颤抖.
昏暗的光线里我看不清瑾的表情.我不断地把杯子里的冰凉液体倒进喉咙里,清晰的神志便一点点模糊下去.
我只是不明白,瑾分明是有话的,却为什么要坚持缄默.
2008年9月17日
生活似乎终归要回到最初的模样.
景成功地从我奄奄一息的悲苦世界里全身而退.
而瑾,除了隔三差五地同我去深夜的酒吧喝酒,平时里也难得见面.
我笑着调侃,这次不会真的钓到金龟婿了吧,怎么老是藏着掖着,说说,别害怕,我不抢.
我其实想说瑾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能不能还和从前一样,在这间你我无数次到过的小酒吧里,大声地对我说某个男人被你抛弃了或是那个男人抛弃了你.我在你歇斯底里的叫声里听到玻璃容器碎裂的声音,痛快淋漓.我想像那个时候的自己,任你伏在肩膀上哭泣,你动物般的呜咽总是令我感到神秘和好奇.可是现在,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你要离开.虽然至今我都不能回想起来,是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变得将我拒之千里之外,是什么时候起你的目光里多了种欲言又止的无奈.
瑾,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令你痛苦不堪,我只是想像从前那样无论忧伤还是快乐能有我和你一起分担.
我发誓瑾是懂我的.片刻之后,她再一次缓缓地垂下眼去.顿时鼎沸的人声将这场没有主题的对白兜头覆盖.
2008年10月9日
我不知道应该将这一天说成是景的生日还是那个男人的祭日.
瑾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加班.
她应该是喝了不少的酒.她说小璐啊,你告诉我,这世上难道真他妈的存在轮回啊...
我默默地听着电话那端瑾凄楚的呢喃.她在抱怨那个男人的死,而我却想到了景的生日.
心照不宣,有时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2008年11月28日
意外地收到景的来信.
信封里装着一沓相片,我仔细翻看.有湛蓝的天空和大簇大簇的云彩,蜿蜒曲折的公路以及终年不化的雪山.
是藏区的景色.
我看到景在巨大的金色佛像前虔诚膜拜.他说他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唯有以此来洗犊灵魂的不堪与罪恶.
我没有料到对于以往的纠葛景会如此耿耿于怀.或许我也不应感到意外,景是心地善良的人,这是我在很早前就知道的.
佛语里说,烦恼即菩提.人之所以痛苦,在于总是追求错误的东西.
2008年12月31日
人从爱中生忧.忧中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我看着手机里瑾发来的信息,猛然间想起什么,接着一股热乎乎的气流直抵胸口.于是我掉转头,钻进停在小区门口的一辆Tixe,对司机说,跟上前面的那辆车.
我再一次站在景的房门外.
许久,我按下门铃,来开门的人,果然是瑾.
后记
瑾发在我手机上的那段话,来自藏教佛语.而景去往西藏的那段时间里,瑾同样销声匿迹.我脖子上至今仍挂着瑾送我的玉石佛像,那是她特意为我求的.就像景说的,他们要以此来洗犊不堪的灵魂.而瑾的罪恶,除了景,还有出现在景房间里的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