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一哭处，万艳同悲时

87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一

若说读红楼，落下泪来，是一直到了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那一句，就是下面加黑的那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只怕做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杆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在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儿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黛玉放下钓杆，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头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接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湘云请客，赏菊花，吃螃蟹，吟诗作赋。

先是贾母喧喧嚷嚷吃了一阵螃蟹走了，后有湘云等人等着展露诗才。

白羊座的黛玉是来争强好胜的，水瓶座的宝姐姐是冷静理智的，双子座的宝玉是温暖多情的。

人人皆有所求，所爱，所倾，所慕，独独那个存在感始终很弱的，一直没人疼没人爱的，也不够聪明灵慧的迎春姐姐，“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茉莉，谐音“末利”。

她的父亲，贾赦，整部书没有任何接触的一对父女，唯一的一次关联描写，便是将女儿卖给了孙绍祖，为了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一位贵族千金，真是“末利”，一点点微末小利。

二

茉莉，纤弱的茎节，碧绿的叶，团团小小的花尖。

初夏时节开小白花，重瓣无蕊，至秋尽凋落，不结实。

其香淡雅清绝，寂寂然，淡淡香，正如迎春。

在人前，她不是最美的，不是最有才的，不是最伶俐的，不是最聪慧的，只是陪衬。

贾母叫姑娘们出来见南安太妃，也是不叫她的；贾环输了钱，无人玩，也是去找迎春玩去；仆婢当了累金凤，连讨也不思讨回。

然而，在她个人的世界里，在她只是跟自己相处的时候，也是安静而愉悦的，是淡淡的茉莉花香，穿成的茉莉花串，可以是手环，也可以是项链，佩之戴之，行动处，余香翩然。

她会下棋。她的首席大丫鬟，名唤司棋。但是整部红楼，并无人与之对弈。想来，也只能自己跟自己下吧？

她安静沉默，是热闹喧哗里的孤独人。

她像一朵小小的、洁白的茉莉花瓣，秋日渐寒，寒霜即将压覆纤梗。

她被父亲就这么卖掉了。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三春去后诸芳尽，迎春要先去。

这螃蟹宴、菊花诗里红颜美貌，清词丽句，不消多时，俱成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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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红楼男子，大多都算是浪子吧。

所谓浪子，不过是不思来日。

换句话说，他们都没有承担未来的勇气。

宝玉对黛玉说“你放心”，说“魂里梦里也忘不了你”，那都是真心的，都是发自肺腑的，但你让他走经济仕途来保障这一切的实现，他会愿意吗？

并不会。他爱黛玉，爱的是一个不能对他的未来做任何期待的女孩子。

还有秦钟，在姐姐的葬礼上，与宝玉一起，到凤姐的办公处，闲聊，玩笑；在姐姐灵柩寄放的铁槛寺，要与小尼姑智能儿偷欢。

还有柳湘莲，绰号冷二郎，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绰号，冷心冷面，冷骨髓。稍微暖点，尤三姐不会自杀的。

四

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处有个“薄命司”，那里有些个册子，要多不吉利，就多不吉利。

贵为皇妃如元春，稀世才貌如黛玉，随分守时如宝钗；

蹈身槛外如妙玉，旷达不羁如湘云，心如死灰如李纨；

机关算尽如阿凤，贤良淑德如袭人，愤世嫉俗如晴雯；

最终都逃脱不掉悲剧的结局。

若迎春是茉莉，若黛玉是芙蓉，若宝钗是牡丹；

若袭人是桃花，若李纨是梅花，若麝月是荼蘼；

开到荼蘼花事了，借问谁是惜花人？

都是浪子，并无有一个惜花人。

并无一个人，来许我这山长水远的人生。

千红一哭处，万艳同悲时。

愿元春深宫不寂寞，金屋正语藏娇，绝不赋长门。

愿黛玉父母安在，弟弟健康聪慧，撒娇于父母，永不进京都。

愿宝钗哥哥济事，父亲宠爱，想画画便画画，想读西厢便读西厢，无拘又无束。

愿迎春嫁给一个读书识礼的清贵公子，在华阴下，为她戴上茉莉花环。

愿探春能有机缘，得遇贵婿，大展其才。

愿湘云豪放豁达，与卫若兰相知相惜，长相厮守。

愿妙玉不离家乡，不必出家，闲时扫扫梅花上的雪，烟雨江南，香茶一盏。

愿她们俱得父母宠爱，安稳成长，平凡终老，获得最世俗的幸福。

愿她们都能够嫁给爱情，而不是屈就婚姻。

愿她们都能获得自由，掌控命运。

愿她们都不是“薄命司”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