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倘不是搬新家,男人是绝对不会清理衣柜的。
我的衣服占了满满两大柜子,其实,绝大部分不穿,甚至还有好些未拆标签的新衣服,仿佛从未临幸过的嫔妃,在冷宫中红颜褪尽,寂然无声,只是年月渐远,再无处子幽香。
我挺惭愧。平常穿着其实特别简单,无非就那几件而已,鬼才知道那些压在箱底的上百件衣服是几时添置的。
也曾想过丢弃一些,但翻来覆去,抚弄半天,仍是没舍得,怕遭天谴。少年时清贫,衣食无着,我小学毕业照上,穿着一件黑色棉袄,胸前几块难看的补丁。读高中时,我偷偷把二姐的“教练服”穿在身上,全然没顾及衣服是女式的,引起同学们轰堂大笑。
然而,这次要搬新房,什么都是崭新的开始,旧衣服是断断不能再成历史遗留问题了。即使舍不得,也只能咬碎三粒钢牙,忍痛割爱,丢到垃圾站,或送给乡下的亲戚们。
只是断然没有想到,清理衣柜的心情会如此复杂。男人的衣柜,大抵都有一些活色生香的故事罢。
2
这是一套定制的意大利米尔奴西装,那个叫雁子的女孩送的。
虽然至今已经有16年历史了,西装依然笔挺,面料一点都没有起毛,里面口袋里的商标上还清晰地绣着我的名字。只是现在,因为我有了大肚腩,穿起来显得有些滑稽。当时,这套衣服花了雁子两千多块钱,是她近三个月的工资。
那时候,我在东莞一家企业内刊做总编辑,作为服务型企业文化的载体,公司很重视这份刊物,印数近八万份,确实在当地有一定影响。我们的副刊也接收外来投稿,于是一些打工文学爱好者跟我成了朋友。
雁子是其中一个,其实,她在望牛墩的一家小厂里做流水线,工资很低,休息时间也很少,一个月大约只有两天假期。
那时候,雁子每隔几天,就会寄来一大叠稿件,方格纸填得工工整整。多是散文,稚嫩的风花雪月的,大多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在我看来,有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用稿要照顾到很多关系作者,所以,雁子的稿子我用得不多,偶尔,也选一篇散文,稿费用汇款单邮过去。
雁子每次投稿,都认认真真的写一封信给我,毕恭毕敬称我为章老师,而我,一封也没回过,一是忙,二则觉得没这个必要。
忽然某一天上午,前台电话告诉我,有个女孩子找我,说是作者。
是雁子,她当时应该是刻意打扮了的,脸上涂了白白的一层粉,穿着泡泡纱的上衣,黑色短裙,穿着长筒的丝光袜,白色凉鞋,粗糙的化妆和别扭的衣着搭配,总感觉怪怪的。
我把她请到办公室里,才细细打量着雁子,她是个矮个女孩,脸蛋清秀,最让人注目的是,她的睫毛很长,像两个翘檐,挡住了目光。说话声音怯怯的,低着头,很少对视别人。我问了些话,才知道她是衡阳姑娘,那个叫雁城的衡阳。
你的名字跟雁城有关?我问。
雁子就羞涩地笑,说算是吧,她最喜欢那句“衡阳雁去无留意”的意境,生命苦短,岁月伤怀,所以,她写的文字大多是忧伤的,苦涩的,悲春伤秋。
雁子在当地一所中专毕业,当时21岁左右。
她忽然从包里掏出一个用礼品纸包装得漂漂亮亮的盒子,说是送给老师的,我推辞不过,只得接了,当时打开来,是一只玻璃保温杯。杯子质地很次,拧开盖子的时候声音仿佛沙粒摩擦般碜人耳朵,特别难受。我断定,雁子肯定是在地摊上买的杯子。
当时,我应该脸上露出了不快的神情。虽是倏忽,但雁子敏感的眼睛还是捕捉到了。
中午,我请了雁子在湘江菜馆吃饭,也叫了几个就近的文友作陪。那顿饭,花了两百块钱左右。雁子很少说话,听着我们男人间无所顾忌的高谈阔论,脸上挂着一些卑微的折叠的笑,僵硬,极不自然。
3
此后差不多一个月,雁子没有再寄稿件投给我。
又有些日子以后,她写了一封信给我,打开来,里面掉出两张百元大钞,另外还有一张纸条,说是感谢老师款待,老师破费她不好意思,这次发工资了,寄两百元钱补偿我,不知道够不够?
老实说,当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颇有些看不起雁子的认真与乡气了。作为编辑,请作者吃个饭,很自然的事,她却如此计较,寄两百块钱来,她的直白僵硬的表达方式,一时很难接受,简直是对我这种大男人的侮辱。
于是,我这次认认真真的回了一封信给雁子,对她的文字作了一些点评,说得更多的,是教她如何与人相处,所有刻意的不自然的东西,希望她能摒弃,好好做自己,告诉她其实她没必要自卑,年轻既是资本,就有无限可能。
后来,我用了她一些原本已经放弃的散文稿件,原因是,我想让她迅速赚回给我的二百块钱。
雁子更加努力地写作,稿子像雪片一样飞过来。也许她发表作品多子,在同事之间传开了,工作岗位也作了调整,被经理调到办公室做了文员,成了一名“白领”。成了白领的雁子明显空闲时间更多,她每个月都会来我办公室拜访,以前的拘谨少了很多,甚至,她还能跟我开开玩笑了。
反倒是我,常常被她打开长睫毛的眼睛盯得难受,不敢与她对视了。
当时,我跟东莞文艺界的一些人走得近,文联的作协的报社的,经常在一起聚会,于是,在场面上,我也把雁子介绍给了朋友们。
4
古海是作协副主席,江西人,年过五旬,仍然是单身汉,认识羞涩、乡土的雁子后,兴奋得仿佛发情的公牛上窜下跳。
他有处女情节,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阅人虽无数,都是二手货。他眯起一双三角眼分析,无论是眉毛形状还是走路姿势,都表明雁子是标准处女,人间瑰宝!
古海殷勤,渐渐的,雁子来市区后大多时候直接被他接走了。雁子的稿子,也不再投给我这边,而是被老作家古海推荐到了东莞文艺、日报等更高级的报刊发表。
转眼过了年,东莞文联请我参加一个年轻作者的作品研讨会,研讨是假,大家借机聚一下是真。结果,居然是雁子散文集《亲爱的往事,干杯》出版发布会。
古海确实为雁子做了很多,托了关系保送她到东莞理工学院读书,给她的作品结集出书,年仅22岁的雁子,成了知名的“打工才女”。
文友们传言,古海要和雁子结婚了。我忽然心里有一丝丝不安,一丝丝愧疚,我太知道文坛老流氓古海的为人了,能到戴屋庄红灯区泡三天三夜不回家的男人,能是什么好货色呢?
于是,我第一次主动联系了雁子,以朋友的身份,希望她认真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雁子的眼睛里,现在已经有一种光,一种经历俗世洗礼后稔熟的社交礼节,让她看起来比从前舒服多了。
“他们说的那些,是真的吗?”我问她,她当然知道,我说的是古海要娶她的事情。
雁子坦然地迎着我的目光,点头。
你爱他吗?我忽然觉得自己理屈词穷,觉得自己多事,问的话干巴巴的。
雁子眼圈红了,苦笑,摇头,道:能怎样?我一个打工妹,能出书,能读大学,能在东莞有一百四十平的大房子,能送给自己喜欢的人像样的礼品,为什么不牺牲一些东西呢?
我隐约知道她的意思,沉默。
“那天,我第一次送你礼品,一只玻璃保温杯,质量很次,地摊货,你的眼神中的嫌弃,让我当时差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你知道吗?”雁子望着我,眼睛像火一样要焚化我的灵魂。
我没有否认,心里有些撕裂的痛楚。
雁子拎着一个大包裹,递给我,忽然睫毛上有了泪。她说:“章老师,我那时候发誓要送一件好礼品给你,现在终于实现了,这是一套意大利的品牌西装,定制的,完全按你的体型定制,保证合身。”
我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这……”
雁子泪眼含笑:“你的体型,我肯定能估个八九不离十呀,你知道,我在制衣厂流水线上做了好长时间呢。还有,你一定要穿上,这衣服,花了我三个多工资。”
我忽然想哭,哽咽起来:“雁子,谢谢,我把钱给你。”边说我边掏钱包。
雁子忽然站起身,一头扑在我怀里,紧紧搂住我的腰,我的胸前衬衣被濡湿了,她悠悠地道:“我要嫁人了,我要嫁人了……抱一抱,当作告别罢。”
片刻,她松开我,离去,挥手。
5
古海和雁子没有举行婚礼,他们旅游结婚的,过了半年,古海主席邀请我去他家作客,打扑克玩,另外还有一个出版商朋友。
在他家里,我见了雁子,她默默地沏茶,摆果盘,像个小媳妇儿,脸上挂着招牌般的主妇微笑。
她还是叫我章老师。我上洗手间时,她瞅个机会问我,那西装,合身吗?我点头,说很好看。雁子眼睛盯着我的脸,轻声道:记得穿,不然很可惜了……
衣服确实很合身,很显档次,我经常穿着,有时候想一想雁子,觉得我跟她有故事,也没故事。
人生很多故事,淡如轻烟,却刻得出血痕。
前两年,听东莞的作家朋友们无意间说,雁子早已跟古海离婚了。
我胸口堵得慌,赶忙转移话题,不忍打探任何她的消息。
我是多么怕雁子过得不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