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井小镇的南井,井口刚好肩宽,可以让人垂直通过。肖云取下自己腰间的猫头鹰鞭子,挥手甩鞭把那井口绕了一圈。然后他拉着鞭子纵翻进去。南井底是个小小的水塘。肖云猫着腰转了一圈,发现水塘边上还套着另一个井口,是个斜向的井,井壁湿漉漉的很光滑,就像游乐园里的封闭滑梯。肖云一屁股坐进去,顺着井壁往下搓溜。原来这井还挺长,肖云越滑越快,在里面高兴的“啊偶,啊呜”叫起来。接着井壁突然开阔,肖云屁股底下落空,掉进一个长长的地道,啪叽一声摔坐到地上。肖云感觉地上有水,把自己的裤子全都打湿了,脑袋顶上也在滴水,应该是从上层渗透下来的。他站起来吹燃一指姊花草杆,看到轻薄的小溪在脚底流淌。
“喂,下来吧!”肖云朝着上面喊。
余连沙顺着肖云的鞭子爬下去,然后坐着滑滑梯来到地道里。可是百吨儿顶着庞大的身躯就有点吃力,他被卡在南井口,用手拨拉腰腹上的肥肉,使劲儿才把自己塞下去。
“百吨儿大师傅,还好这沙漠里没什么吃的,把你给饿瘦了。否则,你肯定下不了南井。”肖云拍着百吨儿肩膀,嘻嘻嘻笑起来。肖云知道百吨儿胖了几十年,为了食物豁出去身材,是他自己的取舍,他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反而觉得自己一身肉是他付出的光荣。
他们在两米来高的地道借光前行。暗流旁潮湿板结的地面清晰可见,地面上有好几对零乱的脚印。肖云蹲下仔细数了数。
“从脚印来看,一共有六个人。脚印边际清晰,凹处没怎么淌水,都是新的脚印。他们果然来了这里,溯源而上。我们赶紧追上去。”
百吨儿紧跟在肖云和余连沙后面,伸手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露语草,想起姨母痛苦的表情。他压低声音说话,他的话十句里九句都是用吼,几乎忘了怎么好好说话,现在语调低柔的有点诡异。
“真是奇怪的源泉。普通人里有传言,说在大漠的中央有口神仙泉。喝了神仙泉水,涤清罪业,飘若神仙。沙漠里贪婪的追仙者,都死于这口泉水。”百吨儿说:“老姨母这次也倒霉着了道。”
“怎么像是一个捕食人命的陷阱。”肖云缩起脖子。
“忘界人的陷阱?”百吨儿眯起眼睛猜测。
肖云他们的脚步比带着两个俘虏的老人要快得多,大概穿行了十多里,就听见前面传来恶毒的咒骂声。肖云吹灭手里的姊花油灯,摆摆手,让大家放轻脚步,然后他们顺着前方的微光,悄悄跟了上去。他们走拢,看见三个老人把二厨和姨母捆得像粽子一样。二厨被推搡着往前走。姨母疼得蹲下,不停拿自己的身体撞击石壁。三个老人手持唬人的厉器,菜刀配着铁棍。红巾老太太把铁棍凑到姨母耳边,用菜刀背叮叮叮的乱敲,扯着嗓子喊:“起来!起来!你这个懒婆娘,等我把你们扔到泉里祭了天神,你就可以永眠了!”
“嘿喂!老太婆,你们真牛逼呀。”肖云把两根指头塞到嘴里,朝红巾老太太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吓得老人们一个激灵,全身都摇晃起来。他们颤巍巍的把菜刀铁棍扔到地上,然后像狡猾的狐狸,一甩屁股就往黑暗里蹿,肖云和百吨儿冲过去拎住他们的后脖领子,把他们拖了回来。
“他们是从后面,拿板砖儿把我拍晕的。”二厨还没松绑,就急着解释。
余连沙赶紧摸了摸二厨的脑袋:“没事儿,没受伤。”他像哄小孩子一样抱住二厨脑袋,在她脑门上响亮的啵了一口,然后若无其事的帮她解绳子。二厨的脸顿时变成了狒狒的红屁股。她忽然把头砸到余连沙怀里来回摩挲,把自己头上的油垢灰尘都抹到了他胸口上。
“哎哟,哇哇哇......”姨母一阵一阵的叫唤。
“就在前面!转角就到。你们赶紧送她去泉眼,割破她的嗓子,她就可以随着神仙泉升天解脱了!”老太婆蹲在角落里吱哩哇啦唠叨,比姨母的声音还大。
“别吵了你们!”百吨儿从怀里掏出露语草,撕下十几片半鲜的叶子,裹成一个草团子,塞到姨母嘴里。姨母使劲咀嚼。露语草的汁液裹着唾沫流进喉咙里,慢慢化解了她身体里的红绒花毒。姨母呼哧哧大口呼吸,关节内的疼痛都不见了,只是身体酸软,像刚刚完成了马拉松一样。
老太婆瞪大眼睛继续恐吓她:“喝了那么多的神仙泉水,你逃不掉的!”
“废话多!带我看看去,是哪个蛋逼神仙喷的泉?嗯?”百吨儿一只手就握住了老太婆的脖子把她拎起来。
他们跟着老太婆转过黑暗的一角,眼前突然明亮。有片蓝幽幽的水飘在他们头顶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拱,好像天空液化,反向游荡。天空里有阳光透过来,被蓝色池水折射,把近百平米的空间照得幽蓝剔透。他们脚边有一口脸盆大小的泉水不断向上涌出,大部分腾跃成花,顺地面沟渠流向八方,形成许多条溪流,肖云他们顺流而来的只是其中一条。涌泉的中间有极其细小的一股,细的像水滴穿成的虚线,凑近了才看得出来。这股泉水的每一个水滴都像有生命的小孩儿,它们踩跃着彼此的身体,一个紧随一个,往高处直直攀爬。最后倒流向天,汇入头顶上液化的天空。空间像是倒置了。天空不是清澈的,看起来有乌云遮顶,其实是白底黑壑的浆体在池水里涌动。浆体的缝隙里能瞥见金色的壁画和粉晶的莲瓣。
老头老太们扶着膝盖慢慢跪下去,指池水不停的磕头膜拜。他们嘴里的升上天堂,原来就是泉水倒流,将死亡的能量积聚到头顶飘浮的池子。
肖云他们不知道,陈予玲就在头顶的天空里。他们仔细观察这奇怪的景象,发现阻挡他们视线的浆体越来越欢愉,也在喧腾中渐渐减少。随着浆体的剧烈涌动,更多的缝隙和空洞出现。更多光线折射进来,他们开始意识到,泉水之上又是一片空间。似乎有白衣在水里飘动。再仔细看,那是一个裹着白衣的身体。身型娇小纤细,脸庞在水下的光影里闪耀。
肖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第一反应是看余连沙,看他是否跟自己一样,也看见了陈予玲。
“是陈予玲!”余连沙也很惊讶。明明扬漫忌讳大法师,雨童居然还明目张胆把陈予玲扔到池里。“哎嘛呀乱套了……”余连沙挠了挠耳朵:“把衣服鞋子脱了,咱们上去帮她。”
肖云立刻把身上的包裹扔给百吨儿,不到一秒他就脱掉了衣服和靴子,只剩条四角内裤挂在身上:“快呀!怎么上去?”
“走到泉眼中间,”余连沙也开始脱掉衣服:“泉水会把我们推上去。记住了,一定要屏住呼吸,这水一口也不能喝。”
余连沙拉起肖云的手,跟他一起站到泉眼上。外流的泉水忽然收缩停止了。中间那股虚线变实变粗,变成结实的水柱。水压凶猛,忽然就把他们卷进旋飞的水流里,顺势把他们推向天空。
他们穿过灵壑浆,被水柱甩入池子里,胡乱的绕着陈予玲转了两圈。然后他们开始努力向陈予玲游过去去。但是陨铁的铁笼是个牢固的梭子,怎么掰都掰不开。肖云使劲摇晃铁笼,掀起不小的动静。可是陈予玲还是半睁着眼睛,静止不动,只有她的白纱衣在水里飘荡。她像被阻隔在另一个空间,看不见也听不见,眼神空寂。
余连沙抬头看见雨童蹲在池边,正使劲扣她的指甲,咬紧嘴唇看着自己。
余连沙在水里朝她做了嘴型:“混蛋!”然后他朝肖云比了个向上的手势。陨铁做的笼子不是一般的重,肖云法术不精,难以推起这个笼子。余连沙还在吃着木涎花,身体里的法术被抑制。他们只能把铁笼子一点一点往上移。
“余连沙!”雨童在池边呵斥,她黑色的瞳孔放出异常的黄光。
她的身后有一座看灰蓝色的锇雕大锤,忘界人用世界上最重的金属制作成大锤,它是力量美的象征,被放置于各种正式场合。“举锇锤”是忘界人在宴席间常有的比赛,锇锤上都刻着每场胜利者的姓名和持锤时间,锇锤上的记录总是被不断刷新,锇锤上胜利者的名字也刻的密密麻麻。雨童身后那个锇锤,比部族正厅里摆放的平常锇锤要大很多倍,上面有贴边的雕花,留下很少的刻名,都是同一个名字,“隐诺者”。
雨童的怒气被掀起,她手下的黄沙顺着气流快速旋转。几秒之后,他们旋转一根长绳。雨童挥起手臂,把长绳甩到锇锤上。然后她使劲一拉,黄沙绳把锇锤带起来,力竭散落到地上。锇锤就顺势飞了出去。它重重砸进水里,从铁笼子身上擦过去,然后转向砸向池壁,半个锤头嵌在池壁里。锇锤擦身铁笼的力量巨大,把铁笼往下撞了两米。
而且巨大的冲力让铁笼剧烈的摇晃,把余连沙和肖云震开,他们在水里顶不住四方的乱力,被搅动的浑水束缚着旋转,找不到方向。池水波涛涌动,连带池底的灵壑浆也躁动不安,像一锅开水欢快的跳跃翻滚。陈予玲的身躯是浑水里镇静不动的中心,她还是像雕像一样,飘在铁爪中央。
但是锇锤撞击引起的波动猛烈,切断了陈予玲与灵壑浆的所有纽带。灵壑浆调皮失控,纷纷从陈予玲的脚尖上逃走,去参与和泉水的沸腾舞蹈。最后一段游丝从她脚尖溜走,她像刚出生的婴儿从安睡中惊醒,强烈的抽搐起来。
陈予玲感到寒冷和炽烈交替击打自己的脉搏。她忽然醒了过来,听见耳边水流像在焖锅里咕噜咕噜响。她使劲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水下的笼子里。走神儿泉水把她的身体塞得满满的,一冷一热,特别难受。她条件反射的收紧肚子和胸脯,把体内所有的池水挤压出去。虽然灵壑浆在身体里游走,已经让她力量充沛,但没有灵壑浆的持续摄入,她很快又有窒息感。
陈予玲只能抓紧时间。她往四周看了看,瞟见铁笼子上挂着一个铁链在水里晃荡。她脚板稍微一蹬,往上浮一点,伸手绕过铁爪,抓住铁笼的链子。然后她把体内仅剩的灵壑浆都赶到胸口处。她的上身憋得通红,脸上的血管一起一伏的跳动,双臂一使劲就鼓起微弱的肌肉,像两根紫红色的莲藕。她左手抓住铁链,右手一圈圈把铁链绕到走左手腕上,绕满之后,她又换只手。铁链承受着整个铁笼的重量,把她的皮肤磨得血痕淋淋。但她终于一点点把铁笼抬出了泉池。
她把链子打个结,铁笼就扎扎实实挂在空中。这时候她精力耗尽,疲累的跳落到笼底。她浑身湿透,轻透的白纱像打湿的卫生纸黏在她身上。她的身体一览无余。她冷得咬紧后牙,又像只可怜的小猫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的颤抖。但她的眼神仍然像一只猎豹,警惕的看着雨童。
雨童抬头也望着陈予玲,她一点也没惧怕和逃避陈予玲的目光。看着看着,她忽然眉眼弯起来,露出欣喜的笑颜,她桃红色的脸颊和莹润饱满的双唇在笑容里变成了美艳的花朵。
“呵呵,呵呵,”雨童撩开黄色纱裙,露出纤长的美腿。她左脚单立,转转右脚踝,张开五个脚趾,探到走神儿泉里搅了搅:“我终于知道了,原来秘密就在这里。你的永生大法,是靠吸取别人的生命完成的呀,哈哈哈。”
“是靠吸取别人的生命完成的呀,哈哈哈。”雨童这句话在神殿里回响,敲得神庙穹顶呜呜作响。陈予玲觉得真是刺耳。
她也没想到,永生的秘密居然是这样。湿透的白纱让她赤裸裸的展现人前,但真正扒光她衣服的,是雨童的嘲笑。她身体里窜入大量灵壑浆,它们主动找到她,不仅带给她力量,还带来许多让她恶心的景象。她曾被绑在石柱上任人切割,她曾被蓝色的火焰吞噬,曾有长矛穿刺她的心脏,还有那么多妙语连珠的谎话。这些景象好像是记忆的的残端,开始慢慢贴回脑神经,带回来充满血腥的受害感,让她恶心的想吐。
陈予玲打了几个干呕,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眼泪,眼睛有点酸胀。她翘起一根小指头,搓了搓眼角,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是得到了永生,还是被绑死在无法解脱的生存里?难怪大师兄可怜她,希望帮她从毁身的轮回里解脱。原来这是件让人无比绝望和恶心的事情。
陈予玲跪起身来,抓住铁栏,朝雨童骂道:“妈蛋!凭什么?”她虚弱的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随后昏倒,一头栽到铁栏上,撞得铁笼叮铃哐啷响。
“祭司,放了她。你想要的答案都已经得到了。”余连沙从池水里爬起来。
“你跟我从小一起长大,这还是第一次,你正正经经叫我一声祭司。”雨童眼角的睫毛朝余连沙飞扬,但她语气有点激动,胳肢窝下面又被汗水浸湿:“对的,你应该知道,我始终是你们的祭司。我很喜欢你,但别尝试惹怒我。”
“祭司,你私自动了普多重生,扬漫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唔哼......那你就告诉他吧。顺便告诉他,你才是个叛徒,跟在这个女人身边护着她,什么信息都不往回送。”雨童耸耸肩,捻起两根指头,从腰上夹出一串小小的流星链子,哗啦抛到余连沙脚边:“去救她吧!余家少爷,爱舔族长屁股的余家族。扬漫,我可从不怕他。”雨童咽下怒气,招招手又对大师兄说:“我要回岩井继续研究了。”接着她出了神庙,挺傲的身姿消失在沙丘背后。
余连沙把流星链子捡起来,挂在食指上勾起,快速甩两圈,然后手指弹开。钥匙飞出去,甩进了铁笼上方的钥匙孔里。
嘎吱声响,生锈的关节在摩擦,梭子状的铁笼张开了它的八爪。陈予玲从空中垂直掉下来。大师兄立刻冲过去把她接住。余连沙和肖云走过去看了看,陈予玲只是太虚弱了,没有什么大问题。
余连沙往池底看看,二厨扑闪着眼睛朝上面望着。他扎个猛子窜到池底,把二厨他们带了上来。大师兄赶紧带他们出了神庙,“哎,又要替祭司师父擦一屁股屎。”他叹口气,让巴育颜多带几个人,想办法把锇锤捞上来,再把四散的黄沙和铺溅的水花打扫干净。
大师兄安排陈予玲的人暂住在绿洲帐篷里。他们必须在这里等陈予玲恢复体力。大师兄再三叮嘱:“前面那片湖水连着走神儿泉,里面的水千万别喝。”
“可是我们姨母......”二厨正想说,姨母赶紧掐住她的手,让她住嘴。
姨母转头笑着问大师兄:“我知道普通人喝了那泉水很快就会丧心发疯,忘界人喝了会怎样呢?”
“飘若仙,邪欲生,嗔杀起。忘界人喝了一样,但不是立竿见影。”
姨母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了桑合父母的死亡,多少年来,她一直不清楚究竟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难道跟这泉水有关?因为她们六姐妹和利陆华,都曾到过这个绿洲,并以绿洲之水为生好几日。当年她们按照老巫的预言,朝有水不湿脚的方向寻找,却只开启了其中一个偏殿。她一直还误以为,那个偏殿就是神庙的全部。现在回头望去,神庙恢宏壮观,他们当年到过的只不过是东南一隅。
姨母记得偏殿里没有泉水和莲座,只有一块儿利陆华想要的火劈木,以及一座奇怪的石刻雕像。火劈木牢牢嵌在雕像脚下的巨石里,利陆华想尽办法也无法挪动它,只好无功而返。当然他此行也不是没有收获,没带回火劈木至少带回了六个女人。其中一个使尽浑身解数,早早在沙漠里就跟他翻云覆雨,成为了她的妻子。
随后一年桑合出生,可惜好景不长......
每到这里,姨母就不愿再去回忆。她眼前总会闪过湿漉漉的红色回忆。回忆里是明晃晃的匕首,沾满鲜血的手,失控的情绪和歇斯底里的喊叫。姨母眨了眨眼睛,她坐在陈予玲床边,望向帐帘外刺眼的太阳,想让阳光把她阴郁黑暗的回忆都晒干。
这时她忽然觉得床榻在她大腿边猛的震动一下。
陈予玲在睡梦中猛地长吸一口气,吸的两个鼻翼都粘在了一起。她肚子里像装了个弹簧,一下把她从床榻上弹起来,直挺挺坐着。她的眼睛一下鼓开,黑暗的瞳孔占据了眼球。吓得大家都往后缩了一步。
陈予玲的瞳孔开始慢慢缩小至正常,鼻腔也开始急促的呼吸,肋骨急切的收缩扩张,好像刚从水里憋气起来一样。
大师兄赶紧上去握住她的手,拍她的后背:“没事了姐姐!没事了”
陈予玲掐紧大师兄的手,环望周围。她看见是芬香的床榻白纱,熟悉的面孔,才慢慢舒缓开胸脯。
小颜拿过来一杯果汁,陈予玲缓缓喝下。她在交递杯子的瞬间,冷漠的瞟了一眼余连沙,然后低头沉默不语。余连沙从陈予玲的眼神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仿佛只有储藏千年的冰川,射得他心里寒冷发毛。
余连沙心想,自己也是被迫在阴谋中长大。他原本庆幸自己拥有过一段单纯的友谊,即使这段友谊注定以背叛结局。看到陈予玲现在冰冷的眼神,他并不觉得羞愧和悔恨,命运如此。他知道自己与她之间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扭过头,打算从她眼前消失。
“余连沙。”陈予玲忽然叫住了他:“单独跟我聊聊。”
其他人相互看看,细细嗦嗦的退了出去。
“难怪,一开始就觉得余雨童念起来好拗口,她不姓余,你俩不是兄妹。”
余连沙不说话,这当然是不用再确认的事实。
“那么,你是流沙族的人,从你的父亲开始就一直监视我家的举动,已经是个很久远的阴谋了。我外婆好心救回的那个小孩子,结果是和土匪一伙的。呵呵呵真是能耐呀。”陈予玲把自己手里的果汁递给余连沙。
余连沙接过果汁喝了一口,然后他想到一个比较真诚的回应:“是个久远的阴谋,但孩童的友谊从来都不会有假。”
陈予玲迷糊了,她眼前站着个狡诈的背叛者,但也是她童年的好友,不可否认。“呼......”她长叹一口气:“好朋友,我的海螺呢?”
“在雨童那里,岩井旁,流沙族的大本营。”
“当然,肯定是在她那里。”陈予玲点点头,自言自语的分析起来:“你们自己招来了黑鹰,自己解了毒,自导自演的英雄救美,骗走海螺。结果没有料到,计划被桑合插了一脚。对不对?”
“我从来都没想伤害你。只是想拿到海螺后,把你送回城里就好。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陷进泥沼。”
“原本你们的计划只是拿到海螺而已。后来为什么雨童要取我性命?”
“事情闹大了以后,扬漫让我继续留在你身边,任何人不能轻举妄动。雨童是个狂热的成功主义者,她的处境也不允许她失败。但她在海螺上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所以走神儿泉这边的新线索迅速燃起了她的兴趣。”连沙无奈的摊开手:“她是流沙族的年轻祭司,被族长势力时时掣肘。”
陈予玲从床上站起来,她披上一件白纱钩领花的斗篷,朝连沙走过去,长长的沙拖在她身后开成一朵喇叭花,金叶小铃像羽毛一样铺满沙托,叮铃细响。她慢慢靠近余连沙,一边走一边思考。然后她稍稍仰腰,侧身从余连沙手上拿回那杯果汁,同时她嘴巴越过余连沙的肩头,低声吹了口气:“唔嗯……”她惋惜说:“你父亲一辈子潜伏卧底,你们从丁点儿大的孩童开始,就踏进成人的阴谋。你对我的友谊也许是真的。告诉我,流沙族内部到底是怎样的争斗?”
余连沙知道陈予玲在套自己的话。但是余连沙对她内疚,加上些许倾诉的需求,他心甘情愿在情感上让她一步。
“是的,很严重的争斗。我们的部族自古由族长和祭司两大领袖统领,自然会有两大派系。他们各司其职,在理念上有很大分歧。”
“嗯,挺有意思。什么样的司职?什么样的分歧?”
“族长势力主要负责信息收集和部族生活,现在的族长扬漫,是个彻底的享乐主义者,他说过,他要让他的族人都像生活在天堂,他就像个势利的商人。祭司势力负责法术的发展,目标是壮大流沙族,可以说,祭司都是政治激进的科学家。两大势力关系复杂,即依存合作又互相蚕食。”余连沙摇摇头:“他们早就恩怨重重,血债累累。”
“你站在族长那边,你们和祭司合作夺取海螺,只可惜在取我性命这事上分道扬镳。”
“是,扬漫现在不敢动你。而我不仅是站在扬漫那边,还是他最得力的帮手。我的家族自古就是族脉最真诚的盟友,用最有价值的信息,换赐丰饶的绿洲。”
“现在的情况,你如果留在我的帐篷里,又还怎么做扬漫最真诚的盟友?”
“你和扬漫,我很难选择。”余连沙的心里很乱,他说:“我有一半的时间在外界生活,也想逃避到普通人的世界里,你当然懂。可是就像你会被拖回这里一样,我背后有个庞大家族,我逃不掉让人作呕的争斗。”
陈予玲点点头。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余连沙的肩膀:“有的选择你做不了主,有的选择,你还有时间考虑。”她乌黑的眼眸看进余连沙的眼里,像两颗有引力的小星球:“看来忘界人不懂友谊,没人会考虑你的感受。”
陈予玲的话像小石子投进余连沙心里激起千层浪花。余连沙还记得父亲临死前拉着自己的手,痛苦的吐出最后三个字:“对不起。”他觉得他们确实亏欠他太多了。陈予玲歪着头看看余连沙的表情,这个帅哥的脸已经肌肉扭曲了,努力在克制自己鼻子旁的泪腺。
陈予玲绷着嘴心里坏笑:“真是个可怜的娃。”
夜晚来临,陈予玲躺在阴凉的帘帐里,一闭上眼就是凌乱的噩梦和窒息的重现。睁开眼她就会想,自己如何去会那个扬漫,拿回自己的海螺,如何兑现自己的诺言,帮姨母拿回天根湖。她越想越着急,强烈的不安朝她袭来。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坐起来,撩开帐帘望向那正在黄沙中慢慢消失的神庙。再过不久,它又会躲进黄沙里不见踪迹。她忽然发现不远的沙丘上,立着一个熟悉的瘦高背影,也在痴痴望着神庙,衣襟在微风里轻轻舞动。她随便裹了件紧身的薄衫走出帐篷,慢慢朝那个背影靠拢。夜半的沙子是冰凉的,她每走一步都很享受,细沙深入趾缝带来的安全感。
“姨母。”陈予玲轻声喊她。
姨母扭过头来,眼神有些悲伤。陈予玲不知道她的悲伤从何而来。姨母赶紧展展眉头,转脸望向神庙:“当初我只进到它的东南一角。火劈木在那里。”
“那带我过去吧,现在。”陈予玲说。
姨母有些惊讶的问:“现在?”
“过不了多久,这个神庙就会重新被黄沙掩埋,完全开启神庙,不仅需要走神儿泉水提示方向,还需要在蓝朗星出现的时刻。”
姨母恍然大悟,当年老巫那句“有水不湿脚的方向”,只提示了神庙的方位,却没有告知可以开启神庙的时间,所以她们只打开了神庙的东南一角。
“错过蓝朗星出现的日子,我们不知道还能打开哪个神殿。”陈予玲说:“现在夜深人静,没人阻拦。我们召唤旧望族,再方便不过。”
“你不再需要救什么雨童,还要召唤旧望族吗?”
“我要拿回我的东西,保护自己,还要帮你拿回你的东西不是吗?”
“我当然乐意。”姨母点点头。
她们在漫天星斗之下前行。蓝朗座出现在白天,现在没有蓝郎座但星空更热闹。她们眼里的星空有上万种颜色和回旋环绕的空间。那些空间里漂浮着上千个形态立体的星座。头顶正中央有个巨大的圣女星座,代表她心脏的那颗星星最明亮,有每分钟50几次的闪耀,像是血脉的搏动。陈予玲看着她觉得很安心。可是忽然,十几颗流星从西边划过,它们拖着小尾巴转了向,沿着弯曲的轨道朝圣女座的心房插过去。那颗圣女心星一眨眼就不见了。
“星箭齐射圣女心!”陈予玲脑袋里忽然浮现出石盒子里的景象。
姨母也望向天空,她愣了一下,然后撇撇嘴说:“呸,所谓星象和预言,只能给你道路,不能给你结局。别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