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冯小刚出版了第一部个人随笔集《我把青春献给你》。年初读完了这本书,翻开笔记,里面标记了一句话:
记忆就好像是一块被虫子啄了许多洞的木头,上面补了许多的腻子,还罩了很多遍油漆。日久天长,究竟哪些是木头哪些是腻子哪些是油漆,我已经就很难把他们认清了。甚至还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我认为记忆中有价值的部分其实是早年就补上去的腻子,而被我忽略的部分却有可能是原来的木头。
这本书是一段刻满了青春往事的木头。
《芳华》(Youth),是他用镜头闪回的青春。
12月15日去影院看了冯小刚导演的作品《芳华》,因为是工作时间,又是在一家坐落在老旧小区环绕的老牌电影院,进场后目测座无虚席的全场只有我一个“年轻人”,等待开场时更有好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请我帮忙查看电影票上印着的小小的座位号。
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唏嘘,看他们拂过眼角。
左边是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不时“哦哦”地应着剧情,不时“哧哧”地开怀地偷笑,最后是极度隐忍地呜咽抽泣。
作为一个对“青春”极其敏感与在意的人,出乎观影预期之外,我既没跟上大家的笑点,也全程没有逢上哭点,自觉和氛围多少有些不和。散场的时候,拿起背包起身,发现全场除我之外其余仍静静盯着已经播放片尾字幕的屏幕。
方知,这无法唤起我的青春记忆,却实实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芳华。
我默默弯腰而出,不知他们为何开怀又为何落泪,只是猜测这部电影里或许有褪去自我美化后,那被虫子啄得千疮百孔却刻满了他们青春往事的木头,亦或,这光影拼凑成了他们木头上新补的腻子和油漆。
抛开有关青春的情愫,我所在意的,是贯穿其中的平凡世俗与英雄主义。
为战友捎带家中包裹、放弃进修机会,为出身不好的小萍隐瞒身世,为家庭困难的战友省钱亲手打沙发,为集体抗洪救灾毁了身体的刘峰,在追求自己爱情的时候,一个拥抱即成了猥亵。
遭众人排挤、被伤害刘峰的集体放逐时只留下一抹冷笑的何小萍,因战时自然流露的平凡善意,在战后宣传放大后嘉奖为英雄,却住进了精神病院。
一个忽地被从英雄的神坛上拉下再踏上几脚
一个忽地被从阴暗角落擎起在灼热的阳光下
刘峰是集体里的活雷锋,在众人眼里他就应该是无怨奉献的,他就被架起应是无欲无求的,他是被标注的理想形象的雕塑,因此他不能是活的,他不能是凡俗的。当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去追求自己所爱,他落了世俗,平常人最普遍的情欲——他的爱、他的拥抱,成了他的耻辱。离开时他让小萍丢掉他所有的荣誉证书,那是英雄的奖章,也是距他于世俗之外的屏障。
——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将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
何小萍失去父母关爱,在继父家受尽冷眼;未获得集体的接纳,屡遭指责白眼;唯一善待自己的人不被集体善待而离开。她该是飘摇风雨中的浮萍,这浮萍到底承担不起英雄的重量。
——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别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
电影结尾,两个人在蒙自的长椅上相互依偎,像在屋檐下躲雨的两只受伤的鸟。
他们有平凡的善意,这平凡的善意不该是少数人才有的,不该是被无端放大的,更不该是被曲解的。
冯小刚用诗意的镜头隐隐述说着那个时代的悲剧,而这些悲剧造成的千疮百孔,若干年后,终将被青春在孔洞的缝隙里填满腻子,成为他们记忆中的芳华。
《芳华》改编自严歌苓的小说。
没有严歌苓,中国电影或许会失掉一些光彩。初识严歌苓,源于一篇访谈,我惊讶于她竟写过如此众多且被采纳为影视题材的作品:《一个女人的史诗》《陆犯焉识》《少女小渔》《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天浴》《扶桑》……
年初分享了一部严歌苓的小说《白蛇》,它远算不得流传最广的,却被很多人认为是严歌苓最好的作品,她用一段段感情的铺陈,述说着同一段历史塑造的每个人的个人史,述说着非常的时代造就的非常的感情。
我禁不住猜想,冯导写过《我把青春献给你》,他有关于青春绵绵不断的情愫,这部电影的英文翻译为《Youth》;严歌苓擅于描写和挖掘人性的复杂与压抑,这部小说的英文翻译为《You touched me》。
所以剧院里所见,是跟随冯导对青春的追忆,将彼时的种种最终抛诸于红尘滚滚而去,唯余芳华。
如是,《芳华》有关青春的追忆没有唤起我的共鸣,不想攀附热点,也无法就此侃侃而谈,因为它不属于我们的时代。它若唤起了那个时代的人的芳华记忆,有了他们的笑与泪,已足够。
冯小刚《我把青春献给你》的自序结尾,斗胆拿来,将它作为一种回应:
“我知道,这部电影(书)不能称为完整(真正)意义上的追忆(写作),只不过是一些支离破碎的闪回;我也知道它未必能够满足观影者(读者)的好奇心;我更知道作品中的一言一行可能有违传统的价值观,甚至还会引起一部分人的反感,但我原本也没有期待博得全体人的好感。”
——略改编于冯小刚《我把青春献给你》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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