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贵在无我
———四十学书随感
翁志飞
子曰:“四十而不惑,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则知之明,而无所事守矣。”本人愚钝,“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自然是做不到的。但学书二十来年,也算尽心竭力,未敢懈怠。其中甘苦,可能对现在的习书者有所帮助,于是不揣浅陋,写将出来,以供参考。
一、关于书法的定性
对事物的定性,往往反映人们对待事物的态度,在此基础上形成相应的处事原则。书法学习亦是如此。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就曾热衷于给书法定性。比如“抽象说”、“音乐说”等等,由于对于书法技法及精神内核缺少全面而细致的体悟,往往使这种定性不够全面精准,并得到普通地认同。遗憾的是古人从未对其进行定性。至于为什么未作定性,则未加以追究,这是很奇怪的。因为如果从这个角度去追究,很可能会使此问题柳暗花明,得到意想不到的结论!
如果一定要将书法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进行归类,那只能说她是一门借助毛笔将文字写得好看、有风度,体现书者生命节律的艺术。其技法核心是对由用笔使转、顺逆不断交替转化形成的节奏的控制与生发。这种节奏合于古人音乐、诗词、歌赋的节奏。所以,古人不谈节奏,是因为节奏早已融入古人生活的各个层面,无须再作解释。这是一种由技升华为道的生命节律。这种节律体现在人物形态上就是气韵生动、秀骨清像。生活即艺术,艺术即生活,不是为艺术而艺术。人生的最高境界在艺术上的表现即为对技的消解而至于天人之际。
二、如何学习书法
书法在古代,比如晋唐,主要是家族内世代相传。唐代中晚期,随着士族的消亡,逐渐转向从前人遗迹中领悟书法,所以,书法不单为实用,也是士族身份的象征。因为当时,士族、寒族界限分明,不能相融!所以,若说二王吸收了民间书法的“营养”,创立新体,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到如今,大家都是平民,要说你有民国以来的书法师承,也未见得如何!因为民国人对于晋唐,也大多是误解多于了解,对学习晋唐笔法用处不大!
所幸的是,当今照像影印技术空前发展,至使下真迹一等的印刷品随处可得。当然,问题随之而来,由于帖学衰落太久,至使习书者往往看不憧,不知该如何下手!久而久之,反生腻烦。一看到稚拙的民间书法,反而趋之若鹜!于是学习传统便成了借口,或可以随手取舍的物件!其结果只能是只吸收古人的形式,夸张字形,以此进行创作,并参加展览,获奖、入展、加入书协,然后办班招生或卖字,乐此不疲。这种形式至上,形式即个性的学书模式,使书者逐渐背离书法传统。
其实,要进入传统书法的学习是很难的,首先,门坎高,不单要与古人抗争,即所谓抗志希古,更是自我毅力的抗争,是与古人心与心的交流。你必须得先放下名利心,以至于自我,即丧我!以此直面古人,直接取法古代经典,买到尽可能清晰的临本,选择尽可能接近的书写材料,这就要对文房四宝的发展历史有大概的了解,然后进行实临。至于步骤,古人的成功实践已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可以参看米芾、赵孟頫的学书自述或书法年谱,了解他们是如何取法的?什么阶段,学了什么作品,形成怎样的书风?同时要多问问自己,他们为什么这么取法,道理在哪里?
再次,就是要明辨是非,因为在你学习书法的过程中,会有很多人给你建议或意见。你可能分辨不清其中的对错,要特别小心。因为有些话听上去很对,而且大家都这么说,你自己也觉得很有道理的时候,也可能反而都是错的!比如,很多人讲学书法,临得越像,越容易被古人所束缚,是书奴,出不来!所以,只要意临就可以了,意临是取其神,古人也没有临像等等。听上去好像都对,其实都是错的,因为道理很简单,说这些话的人都没有真正临像过、真正被古人束缚过。因为,孙过庭早就说过:“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疏,形骸未检。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纵欲搪突羲、献,诬罔锺、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书谱》)不信,你让他实临给你看就知道了。而提高分辨力的唯一方法就是深入学习古人,提高技法训练的难度、强度、深度,尽量临像。临像的标准不是表面的像,而是由相近技法形成的书写节奏的像。由此,你可达到与古人心灵的共振。所以,一般的像是没有意义的,很多人一达到这种一般的像就以为传统不过如此,便片面强调个性,过度创作,形成习气。虽然入展、获奖,看上去很成功,而事实上,这只能说明你的学习之路基本已走到尽头,已无回头的机会了。所以,这种成功是没有意义的,是另外意义上的失败!
至于如何通过实临体验古人用笔的节律呢?就是露锋取势,顺逆转化。就是王羲之所说的:“用尖笔须落锋混成,无使毫露浮怯。”(《书论》)孙过庭所说的:“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书谱》)米芾讲的“八面出锋”、“臣书刷字”等等。虽然时代不同、说法不同,但实质是相近的,是对笔法的不同诠释!其中用笔角度和幅度的变化至关重要,以此将毛笔的弹性发挥到极至,消解物我之界限。用笔顺逆转化的难度越大,消解的功夫要求就越高,同时对书家各方面的素养也就相应提高。因为最终要出以自然。并且,作品是古人书写状态的迹化,我们必须从纸面还原其动作,即古人所谓的“想见其挥运之状。”所以,临摹的像是点画的精准与动作的优美两部分的协调统一!冯摹《兰亭》为什么那么难?就是因为其点画的优美遒劲,是通过腕的有节奏、优美地不断顺逆使转表现出来的。其用笔使转的变化极多、幅度极强,以至于几乎达到腕运的极点,这必须以大气度统摄之,才能得以自然转化。赵孟頫常讲羲之人品甚高,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书法艺术的高峰体验,也是书法真意之所在。物我的消解合于自己之节律,又似乎高于自然。赵孟頫一辈子讲古意,就是试图全力进入这种书写情境,这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复古,其实跟复古没什么关系!
关于择笔,文房四宝中,笔居其首,对笔毫材质性能的选择是临帖的前提。比如说,什么时代用兔毫?什么时代用狼毫?什么时代用羊毫?以及对不同笔毫的书写性能等都要有基本的了解。若拿羊毫临《兰亭》,我想即使羲之再世也无法控制。因为,不同的书写材料,书写姿势、习惯对应不同的书风。晋唐多用兔毫,其制作工艺已经失传,我们现在也只能学赵孟頫,以狼毫替代。
关于学习步骤与如何择帖,学书一般都从楷书入手,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行草用笔都是建立在楷书基础之上的(章草除外)。楷书是单字用笔最丰富的书体,顺逆转换交待得最为清楚,特别是唐楷。点画用笔成熟,交待清晰,刻工又好!那学唐人如何择帖呢?这也是很有讲究的。如米芾《学书帖》云:“余初学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而学最久。又慕段季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弃钟方而师师宜官《刘宽碑》也。”如赵孟頫《跋颜书》云:“近世,又随俗皆好学颜书,颜书是书家大变,童子习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遂成一种臃肿多肉之疾,无药可差,是皆慕名而不求实。尚使书学二王,忠节似颜,亦复何伤?”米芾之所以学褚最久,是因为通过学褚找到了学习《兰亭》的门径。因为褚晚年将《兰亭》笔法融入楷书,将楷书点画写得飞扬振动!所以,若从其《雁塔圣教序》入手,既可以学到纯正的楷书笔法,又能由楷书的学习向行书的学习过渡。那为什么赵孟頫又反对学颜书呢?其实,赵孟頫认为不宜初学的是颜晚年作品,如《颜勤礼》、《颜氏家庙》等,习之易成习气。那么,他习气少的是什么作品呢?就是《多宝塔碑》。《雁塔圣教序》总体以中锋提笔为多,学习时可同时找一家侧锋按笔为多的范本进行对比临习,以增强手头的表现力,这就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古人取法《多宝塔》的,远的有蔡襄,近点的有董其昌。此碑习气少,点画交待清楚,刻得也极好。有人认为此碑太过刻板,这可能因其用笔方硬,加之刀刻之故,细审其点画,有牵丝映带之迹。若真刻板,颜真卿也就不会有之后的成就了。古人用硬毫,所以,必须讲用笔的中侧转换,若都是中锋、正锋,这字就没法写了!因为笔太硬,按不下去,易露圭角。所以,《多宝塔》也是训练中侧,顺逆转换的极佳范本!
临唐楷的要求就是尽量还原其墨书、朱书的效果。怎么还原呢?《雁塔》从拓片看,用笔很模糊,点画的映带不明显,我们就看从原碑拍下来的照片,因为此碑一直嵌在塔里,没有受到日晒风雨的侵蚀,外有寺庙的保护,拓得也少,刻得又极精到,所以,看原碑照片对比拓片,对于我们理解把握其用笔特征极有帮助。(图1)同时,可以找一些风格相近的墨迹进行对比参照,如张即之楷书中的某些用笔,(图2)再就是与《兰亭》中的一些点画进行对照来临习。(图3)那对于《多宝塔》,以何为参照呢?主要以写经。比如《灵飞经》墨迹四十三行。(图4)唐代名家楷书拓本流传广泛,经生多籍此练习书法,于是将名家技法融入其中。象赵孟頫、文徵明、董其昌等都极重视写经,原因就在这里。写经由于非名家书法又缺乏个性为人所轻视,其实,正是因为没有个性,才使名家书法技艺得以更纯正地保留其中。(图5)只有进行这样的对比观察临习,我们才能体会到《多宝塔》那种强烈地中侧、顺逆转换形成强烈节奏所带给于我们的真实体验。
关于唐楷学习的两个错误概念,一是笔笔中锋,藏头护尾。笔笔中锋即无中锋,书法讲运腕使转,这就不可能笔笔中锋,必然会有中侧,有中侧就要进行顺逆转换,不然点画无法衔接,就会散乱呆板。讲藏头护尾,就容易忽视点画之间的关系,形成描字的习气。所以,所谓读帖,其实读的就是点画间的关系,以及书家是如何转换的。二是提按,其实提按是唐代楷书用笔的一种表象。比如,横画多两头重、中间细。实是用笔使转形成的自然效果。提按是手腕的上下运动,使转是腕的转动。晚清民国人多用羊毫,笔软难于使转,于是上下提按,描头画尾,加以抖动,以为金石苍范之气!实是书法的末流。所以,是以帖写碑,还是以碑写碑,要分清对象,要特别小心。临篆隶,可以以碑写碑,延伸出不同笔法,而临唐楷则必须以帖写碑,还原其未刻时的用笔效果!
三、学习书法所要深入理解的几层关系
1)楷书与行书的关系
楷书有大、中、小楷,不同的楷书对应不同的行书。其中,小楷和中楷尤为重要。对楷书的学习,不能简单地训练基本点画的写法,更重要的是理解并掌握点画间的顺逆转化及由此形成的节奏。点画的顺逆转化是片段节奏的延续生发,以之形成整体的节奏。若只停留在片段节奏上,将很难向行书的学习过渡,因为行书的节奏延展性更强,变化更多。同时也不可能将具体点画写好,而容易形成描摹的习气。所以这层关系不打通,无论楷行,其点画必然粗糙,节奏肯定单一,只能是单一节奏的简单复制。这是当今书法学习中的通病。即以通过形式的夸张变形、染色等等辅助手段来追求作品技法的丰富性!其结果只能是风格的单一类同。
在楷书学习当中,小楷尤为重要,这在古人是从小就会的,所以也很少讲,容易被忽视。其实这一关是绕不过去的,练小楷有助于对细腻点画的理解与把握,是手眼的协调能力及手的稳定性的极佳训练方式,同时也是心性的磨砺。写小楷难在宽绰有余,用笔要肆而有节,肆就是用笔使转能随心所欲,有节就是要有节制,才不至于野。不习小楷,对冯摹《兰亭》那种细腻而肆意的用笔就无从把握。
2)楷书与草书的关系
孙过庭《书谱》云:“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可见其用笔的互补关系,这点古人尤为重视。智永的书《真草千字文》八百本,赵孟頫的对其不下百通的临摹都说明了这一点。楷书粗看,折多于转,其实所谓折是转折,是转中带折,非单纯的折。而草书的使转,是转中有折意,而非折。所以,学草书可加强楷书使转用笔,而楷书转折用笔,也可使草书点画更具力度与变化而不至于软弱单一。因为,草书的丰富性主要体现在行气和章法,单字用笔的丰富性不如楷书,楷书学习正可弥补草书单学用笔的不足。
3)如何贯通楷、行、草用笔
楷、行、草书从表面看上去用笔有很大不同,实则内理一致,所以古今大家没有不兼善的。只有打通这三者之间的界限,我们才能更清楚地了解不同书体之间技法的差异及其互补关系,才能更好地深入临习。方法就是同时进行实临,比如我们可将《兰亭》、《雁塔》、《书谱》这三本字帖同时练,体会其中用笔的异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准确地把握不同书体的用笔特点。
四、学书必须直面古人
求学如求医,同一种病,不同的医生可能给出完全不同的医方!这往往会使初学者无所适从,即使学到一定程度也很难分辨哪些是自己应该吸取的,哪些是不对的。因为,古人已逝,作品就是他们对书法的最佳诠释,所以,最直接地了解古人的方式就是放下自我,直面古人。通过实临,揣摩其用笔特点。最忌学老师,因为老师也未见古人挥毫,同样是从遗墨推测,可能有的推测得多一点,而有的只抓住一点,更不可能把握其全部。甚或有的早已偏离传统、背离古人。直面古人,虽然一开始很难,但要树立信心,迎难而上。因为,这是学书的最捷径!与古人相处久了,很多问题就自然明白了!就看你心够不够诚,工夫做得够不够深。
五、古人与自我、临摹与创作的关系
个性与创新是当下最强调的,至于这种个性与创新有无价值,则很少有人去追究。对于书法的学习也是如此,如果都以个性、创新的要求去学古人,就没有意义与必要了!因为你的心里只有自我,已无处安放古人。最后只是自创一套,结果大家发现这一套谁都会玩,而且玩得都一样!个性、创意等于零。于是大家又回头来想重新认识传统,这时才发现要想进入传统竟如此之难。首先要有天分,其次就是勤奋。与个性、创新无关。勤奋就是孟子所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就是先要先磨练毅志,抑制个性!王国维讲为学的三境界,也都没提到个性与创新,也不指向具体创作。古人追求的是自然之道,书法只是其中的一种方式途径。宋人讲格物致和,通过格物的功夫,消解物我之界限而最终是为了达到天人合一。所以,以创新为目的,强调个性张扬来学习传统必将会使我们遗失最重要的东西。可以说,为艺术而艺术,使艺术堕落,为书法而书法,无书法!所以,学习传统不是简单地单从技法学习传统,更重要的是对古人整体艺术精神的呈现!这就需要传统人文精神的涵养与支撑。正如沙孟海《与刘江书》所云:“作为专业书家,要求应更高些,就是除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理,或是史事传记,或是金石考古。”所以,学古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们必须了解古人的深沉博大,才能反衬出自身之不足,才能以此养性。
临摹与创作实为一体之两面,临摹是体,创作是用!不能体,自然不会用,体古人之用方能成的自己的体用,这是水到渠成,不可强求的,所以,古人讲学书的至高境界是不激不厉,风规自远,心手双畅,人书俱老!学书之此,人生艺术才得以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