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07，天还是黑的，一弯新月冷寂寂、孤零零的挂在天上。
我的笔像是在凫水的人，水流包围了他，虽然他还是一脚一脚向前划水，但却艰难的像慢动作。
又好像珍爱的巧克力，收在口袋里，有一天打开，发现它扁扁的，巧克力浆将要融化的粘稠感，这种粘稠感附着于我的手、我的笔，让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缓缓流淌的慢慢融化的巧克力汁。
我的情感也在这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努力从凝固的状态里松动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婆婆最后的两个月里，我一方面伤心哀叹，另一方面又无奈冷漠，期间夹杂着无数复杂的情感。
我不止一次的想起我看过的一个故事。
✎✎✎
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看过一个故事。
有个美丽的少女叫英娥，她出生在平常、穷苦的家庭，她从小就不是一个贴心、善良的孩子，会故意伤害小动物，扯掉苍蝇、蚊子的翅膀，看着它们翻滚，把蚂蚁的腿揪下来，在书页上滚，还要高喊：蚂蚁看书了。
这个少女慢慢长大，去富人家当了女仆，主人非常疼爱她，让她穿很多华美的衣裙。英娥因此变得更加傲慢、冷酷又目中无人。
有一次，主人让她回去看看村子里的父母，她走回那条狭长的羊肠小道，远远看见自己的妈妈穿的破破烂烂，低着头在河边帮人洗衣服，她升起傲慢心，转头就回去了。哦！这么穷的父母。
后来，主人又催促她回去看看爸爸妈妈，并且让她带上小麦做的新鲜面包。“这么香的面包，你父母看了会很高兴的”，主人这样说。
英娥穿上她最美丽的裙子，挎上小篮子，篮子里放上那块面包，回家去。
又是那条羊肠小道，这次却非常泥泞难走，坑坑洼洼的黑泥潭，一不小心，裙子上都溅满了黑泥点，哪怕英娥走的再小心，把裙摆提的再高都没用。直到走到了一个大泥坑，无法走。英娥站在泥坑边，踌躇不前，最后，她看了看她那光彩照人的衣裙，毫不犹豫的把篮子里的面包扔到泥坑里，她再提起脚，小心翼翼踩上那块面包。
就在她踩上面包的那一刻，泥坑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柔软，软的像沼泽地，英娥的脚粘在面包上，不能动弹，一点点在泥潭中下陷，直至消失在泥潭里。
沉在地底的英娥变成了一尊石像，石像上的英娥脚下还踩着那块面包。
女巫把英娥变成的石像放在她花园里，终日黑暗阴沉的地底花园，有无数没有翅膀的苍蝇和蚊子，没有脚的蚂蚁，攀爬在英娥的全身，在她翻卷的衣裙间也有毒蛇和臭虫，连她长发间都是。
人间的母亲在深夜里痛哭，泪水滑过母亲伤心、苍老的面庞，滴过地面，最终有一颗泪珠滴落在英娥的石像上。
英娥在漫无天日的地底突然听见了一切人间的声音，母亲的怮哭和心碎的声音，她踩在面包上沉入地底，就像直接踩在母亲的心上。主人的惋惜和数落，所有村民的咒骂，村人们遇到不讲理、不听话的孩子，就恶狠狠的告诫孩子们，你们可不能像那个坏英娥！
年少的我看到这里时，不寒而栗，全身的毛孔像瞬间激到寒意，全部竖起来，连头皮都发麻。
✎✎✎
我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有时候，我看到我婆婆，她躺在病床上，却慢慢虚弱、消瘦下去。
但一直到最后，她都非常乐观，非常自制，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也许她心里已经明白自己的情况，可是因为我们对她绝口不提，她也就没有说出口，只是惶恐不安，对于自己最后只能禁锢在床上，不能动。
有一天，我在医院陪她。她精神还挺好的，但是，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也不能躺。半夜，她不想吵醒别人，就自己坐在床上，抱着腿，把头靠在膝盖上坐着。虽然很虚弱，她却还是要把自己搞的干干净净，把床单铺的平平整整。尽力下床来，在窗边站一站、走一走。我那时候不知道，我自己错过了最好的和她坦诚、披露的时候。那时她还没有那么痛苦，心情和状态都很放松和宽容。
我要向她检讨自己曾经做过的不懂事的地方，让她不高兴、生气的地方；向她感恩，她对我的好，给我非常贴心的爱与照顾，就像自己的孩子；我也要和她一起回忆我们一起，全家人的温馨时光。
她这样聪慧与敏感，对家人豁达与大度。应该会理解，我们的绝口不提，是不希望医生的诊断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只希望可以一家人在一起，能够再次冲过难关。
直到最后，她越来越虚弱与痛苦，开始昏沉。一切的努力都没有希望。
我开始想起那个故事。我开始反思自己，我没有尽到自己的本分，尽心尽力，心甘情愿。我不希望自己就像那个踩在面包上的小孩，那样得到这么多爱，却随意践踏别人的心意，践踏天地的恩赐，却只想到自己小的可怜的虚妄的梦。
直到一切都不能挽回。而我婆婆也终于彻底摆脱病魔的魔爪，用终结生命的方式。
我试图平心静气的同她告别，反复告诉她，她可以放心，放心的离开，离开这个尘世间，开启新的旅程。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也很希望你可以留下来陪我们，但是，我又不希望你太痛苦，不希望你痛苦太久，所以，你放心走吧。我会永远记住你给我的爱和善意。而你也会一直拥有我们全部人给你的爱直至永远。
真心诚意的告别，希望你可以了无牵挂。
真心诚意的祈祷，祈祷诸天神佛都保佑你，往生西方净土。阿弥陀佛。
我送你走完最后一程，冰冷与火热。熊熊烈火燃烧完所有。
抱持着爱，继续活下去。
✎✎✎
天亮了。故事都有结局，我讲的那个故事里，最后因为英娥得到一个人真诚、包容、充满爱的祈祷与祝福，她变成一只鸟飞回人间，这只小鸟开始懂得施与受，爱与恩，得到与分享，它分享它找到的那些面包屑，直到所有的面包屑足够它当初还是小姑娘，踩在脚底的那个面包的分量时，它得到最终的解脱、宽恕和升华。
人生呢，人生有没有结局，死亡也许都不是结局，因为业没有消散。如何坚定的生活，如何充满爱与抱持的对待生命中每一段缘分。如何活出真正的生命。
感恩这个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