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气象台预报,夜间有大到暴雪,可小雪花儿们在云里早就待不住了。才下午第二节课,就有几片不安分的家伙,跟着霸道的北风先溜了下来。
女同学们高兴极了。一下课,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们纷纷挤到走廊里,伸长了脖子在空气中找寻它们的影子。不知道是谁看见了第一片,大叫了声“快看”,大家就都顺着她的手指,眯了眼睛,踮起脚尖去找。
大家的视线齐刷刷地掠过前排教室旧旧的红屋顶,划向大花坛里傲然挺立成排的松柏树,终于在倾斜的乒乓球台中央一排红砖的映衬下,同时锁定了它。于是,她们一个个心花怒放,争先恐后地回到教室播报这个新闻:真的下雪啦!
路恩没有参与这样的普天同庆,她习惯课间做家庭作业。虽然同为南方姑娘,对这场暴雪的到来,路恩可不像她的同学们那样怀着单纯美好的期待。
“外婆叫你明天去一趟。”后面传来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纸条来自薛亦扬——路恩二姨的儿子,从小在外公家长大的表哥。
第三节课时间,老师走进教室,想来对课间开始下雪的新闻,他也有所耳闻。一贯有先见之明的他,果断地停了最后一堂课。“今天就到这儿吧!在雪还没下大之前都赶紧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接下来,尽情地享受这个堆雪人、打雪仗的周末吧!”
“喔噢!……”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趁着大家乱哄哄的当儿,路恩回头看向薛亦扬。他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一边收拾书本,一边和同桌聊着什么。外婆有什么事?过两天去行不行?这两个问题一直在路恩脑海中盘旋。
在同桌的提醒下,薛亦扬终于发现了路恩,刚才温和的笑容瞬间被满脸冰霜替代,三下五除二收拾完东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教室里。
路恩轻轻叹了口气,想来自己又天真了。他怎么会因为天气原因就对自己产生恻隐之心呢!他和外公最贴心。外公不喜欢路恩母女,尽管和路恩从小同班,他也从不多说一句话。
2
一路逆风前行,即使包裹得严严实实,路恩还是冻得鼻涕直流。雪花飘飘停停,让人对这场大雪下不下得来吃不准。路恩闷着头走,一刻都不敢耽误,和着一身风雪,踏进唐文文家院子。
“小路姐姐,快来看!”一进院子,唐文文就在屋檐下招呼。她比路恩小一岁,个子却蹿出路恩半个头,剪着酷酷的短发,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这是我新做的煮雪装置,你看……”唐文文指着面前的煤油罩灯介绍,“这是加热用的,这个是过滤用的,喏,这个……”她又拿起地上的铜勺,“把它装在这里。”
“文文,我来拿我家钥匙。”路恩无心耽搁,绕过她摊在门口的《科学与实验》,跨进堂屋。钥匙挂在门后面。最近路恩的妈妈常常晚归,都是把钥匙寄放在这里,让她放了学来取。
拿完钥匙出来,唐文文继续缠着路恩,“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正的大雪嘞!”又问,“这雪今天一定下得成吧?”
“下得成吧!”我也没见过呢,路恩在心里说。
厨房顶上的烟囱冒着袅袅的烟,文文妈正烧着晚饭。路恩在厨房门口探着脑袋,对厨房里忙活的人说道,“阿姨,我把钥匙拿走了!”说话间一股油香扑鼻。
文文妈胖胖的,短发有点自然卷。她和文文爸在学校门口摆了个烧饼摊,三个人总是同进同出。她爱张罗吃的,无论炸了圆子还是摊了饼,总往路恩家送。她人热情,两家又靠得近,邻里关系热络,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路恩婉拒了文文妈妈留下来吃晚饭的好意,看见文文爸在廊荫里堆起的高高的稻草和柴火,她往家赶的心情更为急切。
踏出唐文文家的院子,打在身上的风比刚才更猛烈了。文文妈找勺子的声音在身后回荡,路恩会心的笑了,依依不舍地收回流连的目光,用围巾裹紧耳鼻,又一头扎进了风雪里。
3
路恩一家原本住着四间旧瓦房,半年前和大伯分家,分出去一半。大伯家拆了属于他家的两间,在别处买了宅基地,重盖了新房。路恩家留下的这一半,用晒粮的花塑料纸,临时在残垣断壁上蒙上一层挡风。
回到家,看到早上妈妈挂在门口的衣服,已经冻成了一块块硬板,路恩小心翼翼,把衣服笔直地拎回屋里。
北风像突然长出肥厚的手掌,把墙上的塑料纸当作战鼓似的,敲打出骇人的气势。路恩站在屋里,一阵阵心悸。站了许久,她才壮着胆,踱到屋后的草垛子里拔出干草,往灶糖后面搬。
她不停地加快速度,要在下大雪前把灶糖前堆满,柴才够下雪这几天烧火。可是她的力气小,一次只能搬一点,不像唐文文的爸爸,他的力气可真大!长长的臂膀像猩猩一样,牟足了劲儿,一下子能扛起两大捆干柴。
唐文文告诉路恩,别人的爸爸都去外地打工,可她的爸爸舍不得离开她和妈妈,留在家卖烧饼。“他是个好爸爸,对不对?”唐文文这样问过路恩。当时路恩没有回答,因为路恩的爸爸在上海,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次。她怕承认了唐文文的爸爸是好爸爸,就等于说自己的爸爸不好。
可是,现在搬草搬得手臂抬不起来的路恩由衷地想,唐文文的爸爸真是个好爸爸呀!
好不容易搬完草,烧好热水,天也黑了。路恩突然想起件事来,急吼吼地冲出屋子。这时雪已经不再是零星几片,在屋里的光照下,小雪花像调皮的孩子一样,抱着团舞蹈。唐文文会很高兴吧,路恩不禁想。可是她却没有心情欣赏这美景,因为她刚才光顾着搬草,忘了赶家里的九只鸭上窝。
4
这是很严重的事,外面下着雪,门口的小河夜里会结冰,没上窝的鸭子们会被冻死的。而且,那九只鸭全在下蛋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能在鸭窝里拾到九只蛋,这些天来从没间断过。
路恩拿着手电筒跨进篱笆围起来的鸭子们的小院,来到角落里一个用砖堆砌的半米高的窝棚前。掀开顶上盖着的纸板和稻草,把手电筒的光打了进去。
只见鸭子们全部蹲着,宛如一朵朵温室里的香菇,安静地长在地上,浑然不知外面已经风雪交加。路恩松了口气。保险起见,她还是点了点个数。一、二、三……七、八,少了一只!路恩又仔细数了两遍,可不就是少了那只黑尾巴的芦花嘛!
真是只不让人省心的鸭!这只芦花晚上不回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它是个惯犯。这事说起来,路恩也有责任。
几个月前,芦花和它八个姐妹一起来到路恩家的时候,还是一只小鸭。它们全都有黄色柔软的绒毛和红红的小扁嘴,别提多可爱了。路恩每天都要挨个儿抚摸它们,给它们切菜叶子。在路恩的悉心照料下,它们长得飞快。家里的那只老白鹅也喜欢它们,天天领着它们排成长排,去门口的小河里游泳。
直到黄文文发现了它们,哭天喊地地要带一只回去。尽管知道路恩千般不情愿,妈妈还是答应让她挑一只带走。被她选中的就是这只黑尾芦花。她的理由是,这只鸭最丑,将来它很有可能会变成一只白天鹅。
黄文文给它喂虫子和米糠,制作了一个“天鹅养成计划”,像训宠物一样地训练它。当一次黄文文把它从椅子上往下扔(美其名曰“飞行训练”),被路恩撞见之后,路恩说什么也不肯把它继续留在黄文文家了。
此时的芦花翅膀才刚刚发白变硬,比起它已经换完毛的八个姐妹,瘦小了整整一圈,而且走路跛得厉害。路恩别提多心疼了。
可是,把它带回来之后,却越来越不明白,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了。先是黄文文很恼火,赌咒发誓再也不理路恩;再是妈妈非常生气,礼仪诚信之类的把路恩狠狠地训斥了好几天。
最让路恩不解的就是芦花,它回来之后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也不像以前那样和姐妹们凑在一起玩了,总是落寞地躲在一边。路恩甚至看到有几次大鹅和它的姐妹追着,用嘴巴琢它。
它就这样成了一只不爱回窝的鸭。天黑之前路恩常常要去小河边找它,赶着它,它才回家。在外面过夜太危险了,河边有黄鼠狼、水老鼠,这些坏东西会让它送命的。
5
路恩沿小河边走了一圈,嘴里不时叫唤叫着芦花的名字。往常只要听见路恩一叫,芦花就会“呱呱”回应两声,报告自己的位置。可是今天,漆黑的河面和芦苇丛一点回音都没有。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雪花落在树叶和麦田里的声音,沙沙作响。
路恩有些慌了,会不会找不到了?妈妈知道了会生气吧!她肯定会生气的。天黑之前要赶鸭进窝,她交代过很多次,可是路恩今天居然忘了!
自从上了三年级以来,妈妈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爱生气了。上学期只要爸爸寄了钱回来,妈妈就会忙前忙后请拖拉机来田里挖泥。下学期,只要爸爸寄了钱回来,她就往窑厂跑。总之,她经常不在家。
她在家的时候,也从来不笑。路恩已经一年多没看见妈妈笑了。她总说,钱一点点挣,材料一点点置办,在路恩上五年级之前,家里一定能住上新房。可路恩不那么想住新房,她只想常看见妈妈笑。
今天又惹妈妈生气了。一想起妈妈生气的样子,路恩的鼻子就冒酸气。她揉了揉被雪花挠得痒痒的眼睛,振作精神,再一次沿着小河找起来。
雪在河岸上铺上一层白纱,脚像踩在一条巨蛇的背上,一步一滑。路恩又冷又怕。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她想起傍晚唐文文家厨房里的香味和她妈妈温柔甜腻的声音,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怀着最后的希望,路恩抓起一把湿漉漉的泥土,狠狠地朝芦花以前最爱藏身的芦苇丛扔去。泥块在芦苇根上簌簌晃荡两声后,“扑通”掉进水里。四周又很快恢复了宁静,刚才的试探没有得到回应。
最后的希望破灭,路恩的心沉落谷底。她绕过漆黑的家,大哭着一路往北狂奔。
6
不知在雪里走了多久,只听到原先湿滑的地面,渐渐踩出了响声。路恩木然地回头,手电筒照见了路上一串浅浅的脚印。刚才的委屈还在胸口弥漫,眼泪流过的脸颊紧绷绷的,风吹过后火辣辣地疼。她揉揉肿胀的眼睛,用手电筒照在前面黑黢黢的大房子上。外婆的窗口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在漫天飞雪里向她调皮地眨着眼睛。
路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来这里。她不喜欢外公。他是只骄傲的大白鹅,从不去路恩家,也不允许路恩的爸爸妈妈到这里来。全家只有路恩可以过来,但路恩每次来,他都用挑剔的皱巴巴的眼睛瞪她。
也许是因为这里有外婆,那个总是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背着外公抹眼泪的女人。家里有了好吃的,她就让薛亦扬带口信,喊路恩过来。每次还会用米黄色的旧帆布口袋,装上许多馒头干、萝卜干,给路恩带回家。现在,她好想让外婆拉着自己的手,在她的怀里告诉她:芦花不见了!
7
外婆看见路恩后又抹眼泪了。她掸去路恩满身的雪,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见路恩怯怯地,不敢朝屋里挪步,安慰她说:“别怕,外公不在家。他跟亦扬睡在河边的棚子里看鱼呢!”
抱着外婆灌的水瘪子,吃了一大碗菜饭,路恩感觉浑身暖洋洋的。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路恩,外婆叹了口气,拿着黄油伞出了门。
怀里的水鳖子有点凉了,外婆还没回来。路恩重新换上热水,站在门口,雪地上外婆的脚印弯弯曲曲地伸向河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踏着印子跟了过去。远远的就听见河边的草棚子里的对话。
“造孽呀!当初,我就说那路家以前成分不好,不让她嫁,可她吃了秤砣样的非要嫁过去。”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这是自找的,自己过苦日子不算,还拖累孩子,哎!”
“别说了!你起的鱼呢,我挑几条洗洗,给娃儿带回去。”
“没弄到大的,天太冷了。天黑前起了两次网,全是小花鲢。”
“小就小吧,我这就拿回去洗了!”
“大丫头嘴那么笨,这么小的鱼她哪儿吃得起来?……我再去起一网看看吧……唉,臭小子,把被子给我捂严实咯,别让热气跑了!”
小木门“吱丫”响后,外公穿着摸鱼的连靴服出现在路恩眼前。“傻站这儿干嘛?没见过雪,冻着玩啊?”他沉着脸说。路恩又看见他皱巴巴的眼皮下面嫌弃的目光。
像以前一样,路恩又变得惊慌失措,语无伦次了。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逃开,她强迫自己镇定,迎着外公目光,颤颤巍巍地答道:“我…………来说一下……我回……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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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恩头也不回地往家跑,风停了,天地间只剩下鹅毛一样大的雪花在翩翩起舞。来时的脚印已经被完全覆盖。走了很久,路恩才发现,刚才跑得太急,手电筒忘了拿。
不过,现在路上亮堂堂的,跟白天一样。路恩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周三音乐课上新教的曲子。当时怎么都唱不来,现在却不停地在她脑子里回荡。她不禁哼唱起来:“原谅我以往一点错,原谅我过去不知错。承认我以往一点错,向你倾诉好快活!”……
家里还是一片漆黑,妈妈还没有回来。墙上风吹塑料纸的声音消失了,这半座小房静嗌得如同一个听话的宝宝一般,乖巧可爱。
“呱……呱呱……呱”鸭窝的篱笆后面传来一阵阵叫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路恩狂奔过去,看到了耷拉着翅膀的芦花。它躲在搭鸭窝时用剩的废砖堆里,伸出长长的脖子。它每叫一声,鸭窝里的姐妹们就跟着附和一声。
“芦花啊,芦花!”路恩爱怜地抱起瑟瑟发抖的芦花,“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