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州大地以东,名曰东海域。
东海域广袤无垠,群岛遍布,生灵万千。其中这海上最为昌繁的国度,叫做月与海。
月与海的某座岛上,有一个还算热闹的县城,县城之中有这么一位品行为人传唱的提刑官。
名为郑公魏。
其父为一名憨厚的木匠,其母主内,心灵手巧,偶有自制的编织品以补贴家用。家道朴素,远亲近戚亦无显赫之人,好在郑公魏聪明伶俐,自幼喜好读书,以及一身嫉恶如仇的正义感,在少年时期有幸被当地的县令一眼相中,再之后便成为了府上的一名提刑官。
上至官府要员的贪污腐败,下至邻里坊间的争执拌嘴。无一懈怠,力求公正。
“大小案件,铁面无私遵循法令;重判轻罚,不分地位高低贵贱。”
贪官恶霸闻风丧胆,布衣百姓爱戴有加。
于是在郑公魏的府上,赫然高悬牌匾一块。
“清风判官”。
年轻有为,满腹学识,郑提刑的官途似是一片盛景。
直到一个女孩的出现。
女孩的出现,蓬头垢面,佝偻着身子,微微发颤,似路边一朵不知名的枯萎野花。
她后颈的领子被一个樵夫粗暴地提起,樵夫怒气冲冲,同样怒气冲冲的还有樵夫身后的夫人和一个白白胖胖的男童。
女孩的脖子被勒得发红。
“提刑大人,她偷了我的东西。”樵夫开门见山。
郑公魏点点头,然后冲身旁的书童比了个手势,示意其进行记录。“偷了什么?”
“偷了我家的大米。”樵夫说罢,身后的男童便应景地朝女孩头发上吐了口唾沫。
女孩没有反应,只是用双手不停地扯动着勒紧脖子的衣领,小脸憋得通红。
郑公魏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随后又面无表情的用手指叩了叩桌子,“公堂之上,我不想专门强调礼仪。”樵夫闻言手赶紧往回一缩,女孩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孩子,你确实偷了这位人家的大米?”郑公魏质问道。
女孩赶忙站起来,她摇了摇头。
然后又点了点头。
“那么,确是偷了吧。”
女孩无言。
郑公魏发出了一声没人能察觉到的叹息,转头对正在埋头记录的书童说:“阿迟,儿童犯盗窃一事应是怎样处置?”
“回提刑大人,告知孩童的父母或是看护孩童的长辈亲友,来府上如数赔偿盗窃的损失,再根据孩童的年纪鞭笞对应数量的大板。”书童阿迟恭敬的答道。
郑公魏满意的嗯了一声,接着继续板着面孔看向女孩,“那么,孩子,你的父母现在何处?”
女孩颤巍巍的抬起头,看向樵夫。
“爹…爹爹。”
在场众人,无不惊呼。老练如郑提刑也面露讶色,随后怒容满面,“现在轮到你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郑提刑威严如潮水,将樵夫与其夫人的气焰浇灭,男童更是吓得躲在了樵夫的身后。
“回,回大人,此人确为我的小女,但她也是个小毛贼,偷吃了我家的大米。”不知是畏于郑公魏的呵斥,还是惧怕即将到来的当庭刑罚,亦或是两者都有,这个樵夫陡然面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真是奇了怪了,还有自家女儿偷食自家大米一说?”郑公魏哭笑不得。
“是这样的大人,我们家规有言,女孩子每日仅有午食一餐,每餐可食半碗…”樵夫满脸堆着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嘛,大人。”
“接着说。”郑公魏阴沉着脸。
樵夫忽地站起身子,似乎气不打一处来,回过身去揪女孩的头发,“可就在昨天下午,这个小毛贼趁老子出去劈柴,偷偷的用手从我的锅里大把大把的抓米吃!”
樵夫几乎将女孩揪着头发给提了起来,女孩疼的哇哇直叫。“大人,你说可恨不!”
就在这时,樵夫的夫人也赶忙开口:“这死丫头手上不知有什么秽物,玷污了我这一锅米饭,害得我们一家三口昨晚都饿着肚子。”说罢,将白胖的男童拥入怀中,放声哭喊起来,“把我家宝都给饿坏咯!”
“这些畜生!”书童的手紧紧握住毛笔,用只有郑公魏才能听到的声音骂道。
郑公魏眯着眼睛,嘴唇微微一张,似乎要说些什么,可随后又合了上去。
他依旧阴沉着脸,取来一张白纸,用笔蘸了蘸墨水,笔尖律动于纸上。
全场寂静无声,仅有提刑官沙沙的书写声以及,女孩小声的呜咽。
“一场可笑的闹剧,下次莫再因这种事来耽误公堂。”郑公魏收起了笔,用食指点了一下墨汁,摁在判决书上。“过来画押。”
樵夫连声诺诺,拽着女孩来到桌案处。
当女孩被捞起衣袖盖手印的那一刻,郑公魏心头如被尖刀刺入。
是一个怎样瘦削而苍白胳膊,苍白到满臂的新疤旧痕都被映衬得格外艳丽。
如鲜血般艳丽。
结案之后,郑公魏没有回厅房歇息,他死死地盯着自己还留有残墨的食指,久久没有说话。
“大人,判决不该是这样的。”这是书童阿迟自跟随郑提刑以来的第一次质疑。
“这是百姓们的家务事,惟家务难断。我若过多的干预,这样便有失公正。”郑公魏说道。
“那什么才叫做公正呢,大人?”
“依法断案,便是公正。”
“可这对那个女孩子不公正!”书童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那阿迟,你觉得怎样才对那个女孩公正?”郑公魏正色道。
“我们应该把女孩留在我们这里,让我们来收留她。”书童阿迟气呼呼的说道。“那个混账樵夫一看就是不喜欢女孩才说有什么狗屁家规的。”
“我们无权收留父母尚在的孩童,这是我国法令规定。再说,若收留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样下去岂不是乱了套了?我们这里是官府,官府就要按官府的规章行事。”
“知道了大人。”书童阿迟眼神黯淡下来,便不再争辩。
他缓缓抬起了头,看向了郑公魏的上方。
郑公魏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面高悬的牌匾。
“清风判官”。
郑公魏再次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是七天之后。
女孩似乎更是瘦弱了许多,也才知道先前胳膊上那骇人的疤痕,只是周身的一个缩影。
只是她今次没有哭泣,也没有微微的发颤。
她静静的躺在公堂的青砖上,炎炎夏日,唯这青砖冰凉,而女孩似乎感受不到。
再看樵夫一家三口,樵夫趴在地上泣不成声,樵夫夫人更是哭天喊地,似是丢了魂魄一般,而白胖男孩只是学樵夫趴在地上,偶尔还会抬头四处张望。
“孩童早夭应是如何判决?”郑公魏直直地看向眼前那安静的躺着的女孩,眼皮不住地跳动。
“回大人,若遇意外离世,官府须拨用白银一百两抚恤家属,以示官府之恩,平百姓之苦。”一个年纪稍长于阿迟的书童稍有些结巴的答道。
“大人,小的若没记错的话,应是白银二百两才是。”樵夫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嗯,是啊,新来的孩子不太懂法,依法来看确实是二百两。”郑公魏笑了笑,责备着身边的书童。“但今次这二百两白银,你们需是得换个地方去消受咯。”
说罢,郑公魏一个箭步蹿向樵夫,袖间的匕首狠狠地扎向了樵夫的胸膛,还未等樵夫夫人反应过来之时,另一把匕首早已插在了她的心口。
待观审的民众和府上的众捕快回过神来的时候,鲜血已如泉涌。
郑提刑被赶上前来捕快们迅速制伏,他布满血丝的双瞳狠狠瞪向了樵夫一家那白胖的男童,男童怎受过此等惊吓,白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郑公魏见状,疯了似的大笑起来。
他几近抓狂的朝着围裹在公堂大门外的人群嘶吼着:“喂!给我记住,若尘埃漫天之时,莫做那只能拂尘的清风,要做便做那….”
话音未落,郑公魏便被捕快们给拖出了公堂。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这疯子提刑官所言为何。
唯有人群中,一个小小的书童,带着哭腔,轻声的回答道:
“那洗净尘埃的彻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