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九十年代初,我在一家国营化工厂上班,当时正值企业改制,本身我们工厂效益就不好,有关系有背景的职工,相继从工厂调离,生活区空下了一大片职工宿舍。
我找厂里管事儿的兄弟,送了包金大鸡,要了把钥匙,就从集体宿舍搬到一间闲置的房子,简单清理了一下,过起了独居一室的幸福生活。
后边住着姓杨的老职工,两口子都在厂里上班,厂里发不出工资,两口子就在他们住的小院,搭起木栅栏,养起了猪,起初养着几头黑猪,养肥卖了,消停了没几天,又添了一群哈白小猪崽,估计老杨是赚着钱了!
常见老杨去食塘收泔水,几百号人的工厂,三餐残汤剩饭,足够喂肥几口猪。住在周围的职工却是不胜其烦,午休除了猪叫,再也听不到鸟鸣与蝉声。老杨自己小院搞得臭气熏天也就罢了,大量繁殖的苍蝇蚊子向周围源源不断地扩散,周围住的人苦不堪言。
这才明白,我那管事儿的哥们儿为啥这么痛快,给了我一间单人宿舍,敢情与猪共舞的住所,谁也不想靠近,我还自以为得了大便宜,白瞎了我那一包红大鸡!
有天中午,我坐在门口看书,来了个小伙儿,一米八多的大个儿,皮肤有点黑,但脸上棱角分明,有一股硬汉的帅气!
小伙递我一枝“恒大”烟,我说,不抽!小伙低头兀自点上一枝,狠狠吸了一囗,烟圈儿袅袅升起。小伙说,他姓王,刚退伍,家住二十公里外的小镇,托亲戚在这儿谋了份临时工。
厂里半年都不发工资了,也不打听打听,来这里上班,小伙胆儿够肥呀?我笑了笑,问,找我啥事?
想借你房子住两天,周六和周日。小伙儿认真地说。我盯着他的眼睛,小伙子眼神澄澈,眼珠儿黑亮!
那我住哪儿?我冷冷地问道。
你住我那儿,食塘后排,朝左第一间集体宿舍,靠门口的那个铺就我的,军用被褥,一进门就能看到,好找!小伙儿以不容商量的语气说。
怕了你了!我站起来,弹掉屁股上的土。说,周六一早,来我这儿拿钥匙。
晚上我请哥去县城广场喝啤酒,我一战友在那儿开了家烧烤店,小伙说。
不用!我站起来,径自朝车间走去。
周一,老杨过来找我,问,周末你都去哪儿了,你屋里咋住了一对野鸳鸯,一天到晚的瞎折腾,两天两夜不消停。
我才知道,老杨这货,没点儿正形!
过了几天,厂里停产,生产车间放了长假。有个晚上,小王领来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还买了半包猪头肉,一扎啤酒,两包榨菜丝,以及炸鱼火腿花生米…… 俩人儿把酒菜摆放到我的饭桌上,很明显,小王是来请我喝酒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王说,哥,麻烦你再把房子借我几天,这回可能多住些日子,也可能十天,也可能半月。
我把钥匙扔给他。说,你只管住,反正厂里放长假了,我要回乡下住些日子,也可能十天,也可能半月,或者更久!
此后,我就没回厂里,直到两年以后。
我随一伙乡亲去南方的某座城市,那儿有个开发区在大搞建设,我在那儿一干就是两个年头。秋凉的时候,有人电话通知我去厂里领救济金,我才知道,我们的工厂转给了一个卖酒发家的私人老板。
坐了整整十几个小时的大巴车,到县城汽车站的时候,已是十点多钟,找个小店坐下来,吃口东西,再去厂里办事儿。
“啪”我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把,猛然回首,小王赫然立在我身后,说,哥,你这两年都去哪儿了?
小店是小王开的,中午做小吃,晚上卖烤串儿啤酒。靠汽车站,堂口好,人气旺,生意一直不错。说着话的功夫,小王把媳妇儿叫过来,膀大腰圆的福相妹子,已绝然没有了当年的美丽与清纯!
我们生儿子啦,生完小孩儿,你弟妹充气球一样,胖圆了都!小王眉飞色舞的冲我白话。我说,心宽体胖,胖人有福,说明这两年,你们小日子过得滋润!
小王媳妇儿弄了几个菜,我们边喝啤酒边聊,聊到了两年前借房子的事儿,小王说,当初,在县城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战友给介绍的,自己一乡下人,找了个城里吃国库粮的姑娘,相当于土猪拱了城里的嫩白菜!
担心姑娘爸妈不同意,担心失去,战友给出了个馊主意,就想生米煮成熟饭,当时租房子没钱,听工友说,哥自住一间房,就去找你借!
小王在那间房子与小女友,一直住到生米果真煮成了熟饭。女友父母很开明,紧赶着敦促他们登记结婚。
工厂开工,遥遥无期,小王就在火车站旁边借了家门面,开了这家餐饮店,一不小心,竟让他做起来了。
不多久,生了宝宝,紧赶着,媳妇儿的单位破产,没地儿上班,也过来帮忙。小两口夫唱妇随,用心经营,夫妻店一直开得红红火火。
之二
几年前,我回了趟老家,同学卫三在北环路请我吃完炖草鸡。说,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还没等我问清要见的人是谁,卫三的越野车已经风驰电掣、一路绝尘,奔腾在县城通往崮山镇icon的省道上。窗外,挺拔的白杨,碧绿的麦田,蜿蜒的远山,熟悉的旋律,钩沉起我的记忆,就如同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九十年代初,我父亲托县酒厂做销售的表叔,给在省城当官的远亲捎了封信,求他给县里打个招呼,帮我安排个上班的单位,父亲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两张,极尽恭迎与谦卑。表叔带回来只有两行字,我带着这张纸头,找到了相关的人。那年7月28日,我被通知去县化工总厂报到!
头天上班,陪我的竟是同窗四年的铁杆卫三。我是托酒厂做销售的表叔捎信儿,他是托工商局的科长表叔打招呼,我俩殊途同归,又站在同一条战壕并肩战斗。
卫三,国字脸,个儿不高,总是不停地眨眼睛,越是在思考的时候眨得越凶。我俩站在二车间的办公室,车间主任莫大东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他抬眼看了我们一眼,说,一个去维修班,一个嘛?他抓起红杆铅笔敲了敲脑壳儿,问,谁是小卫?小卫去发酵工段吧!
没几天,我俩就与同事们混熟了,也知道了莫大东的情况,莫大东不是本地人。太原工业学校毕业,三十多岁,娶了酒厂的美女厂花。莫大东曾在酒厂当技术员,不知啥情况没混出名堂。后来,遇到我们厂长,俩人有一回碰一起拼酒,从晚上干到凌晨,俩人酒喝足了,话聊透了,厂长惜才,就打报告给经委,把他调到化工厂担任二车间主任。
莫大东懂技术、有思路,他一来二车间便大刀阔斧,裁员增效,狠抓纪律,严控成本,不足半年,就使车间月产量翻倍,莫大东一下成了厂里的风云人物。
莫大东,典型的新派,千人大厂,配专职女秘书,厂长不敢,他敢!二车间三百多青工,女职工占了近一半儿,他便从女工里面,精挑细选,把楚楚动人的美女小鹿,从双酵工段调到车间办,也就写个单子,填个表儿啥的。车间配有党支书,副主任,核算员,什么单子、表格弄不了,还非得配个女秘书?
包装工段有帮老娘们儿,闲着没事儿嚼舌根儿,说,什么车间秘书?不就是倒个水儿顺便亲个嘴儿,斗斗舌儿顺便摸摸腿儿嘛?小鹿?也不是好鸟儿,整天价吊带衫超短裙儿,擦完胭脂icon又抹粉儿,小妖精似的!
有天,有个叫邬传英的老娘们儿,是经委某领导的亲眷,爆出了一条惊破眼球的消息,说,有人收拾仓库的时候,捣腾出一团一团的卫生纸,上面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仓库里的钥匙只有主任和小鹿那儿有!
元旦的时候,莫大东在工厂青工活动室组织了一场舞会,还请了县电视台女主持邵虹,莫大东与一袭水红色长裙的美女主播邵虹,在悠扬的旋律中,翩翩起舞。莫大东身高一米八五,着一身白色西装,系一条酒红色领带,颇具欧洲绅士风范,美女主播身姿柔美,皓齿蛾眉、巧施粉黛,更是风情万种。口哨与喝彩声中,靓仔美女如青云出岫,引领舞会从一个高潮掀起另一个高潮!
午夜时分,莫大东的身后,一团红火焰,本田125摩托载着邵虹,在灰黄的路灯下,绝尘而去,小鹿站在青年活动室的门口,形支影单,一脸的惘然。
卫三说,总有一天他会让莫大东满地找牙,这话是卫三私下和我说的。我问卫三原因的时候,他正使劲眨巴眼睛,咬牙切齿、猛猛的抽烟,烟雾潦绕中,卫三显得很憔悴。
卫三说他和小鹿恋爱了,小鹿还在双酵工段的时候,卫三就已经将美丽的小鹿拿下,每逢小鹿上夜班,卫三会到厂区烟杂店称半斤油果,去工段陪小鹿。
小鹿喜欢吃甜腻的油果,小鹿每回都吃得很香,她总是翘着兰花指,用葱白似的俩手指夹起一只,咬一半细细品,然后冲卫三莞尔一笑,这让魏三很着迷。
那天,我安慰卫三,这世上的好白菜,总会有猪去拱,要想拱到好白菜,做一头强壮的猪才有谱,卫三一口吐掉烟屁股,冲我肩头捅了一拳,骂了一声,操!
有段时间,卫三有事没事常去找邬传英,一口一个大姐,叫得很亲。一群老娘们就冲邬传英起哄,难不成邬姐要养小白脸?邬传英脸不红心不跳,佯装生气骂那些老女人,耳朵塞驴毛了?卫三叫我姐,他是我弟弟!
第二年春天,上级突击检查,封了二车间,莫大东涉嫌造假帐,侵吞公共财产;帐实不符,有虚报产量之嫌;有作风不正,乱搞男女关系之劣迹…… 莫大东,被开除工职,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这事儿还未等有下文,卫三跑来告诉我,莫大东的厂花老婆,跟外地大区经销商跑路,不知所踪!
半小时的里程,我们在崮山脚下,一处废弃的工矿区,停下车子。大门口挂上了新牌子,白漆黑字,“某某食品有限责任公司”,阳光下异常醒目。
久围的莫大东,归来依旧是少年,在迷朦的尘雾中款款而来,身材依如当年的挺拔,只是头发脱落,明净的额头阔绰了许多。卫三说,这是我们的新厂,莫大东目前是我的合伙人,他在负责基建,我来看看他!
有句话讲得真好,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冲卫三弱弱地问了一句,当年对莫大东的调查指控,有根据吗?
魏三接二连三眨巴眨巴眼睛,望着缓缓走来的莫大东,说,谁知道呢?
之三
九十年代初,我上班的第一个岗位,是在车间维修班,同事中有个王师傅,从煤矿转正调过来的。王师傅不到四十,满脸的沧桑却比实际年龄大,他个儿不高,人很健壮,平常总是一身灰白色旧工装,蹬一双泛白的黄胶鞋。
王师傅没上几天学,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认不了几个字。他常找些说明书,要我帮他念,比方说,电视的,电风扇的,电饭煲的等等,念完之后,他会点点头,附和着,嗯,这下总算弄明白了!
王师傅不认字儿,车间设备的原理一头懵,维修水平一般,车间主任莫大东搞绩效管理,多劳多得,干好有奖,干坏必究。王师傅每月工资总是垫底儿。
我发现,王师傅从不在食堂打饭。后来,有工友告诉我,老王前几年脾气不好,跟媳妇儿吵架,媳妇儿想不开,喝农药走了!留下俩儿子,大的上小学,小的读幼儿园。全家就老王一个人挣钱,而且厂里工资发放很不及时,老王日子过得非常清苦!
有天下午,老王对我说,小张,去我家吃饭吧,上午我发好了面,晚上吃白菜馅大包子 ,大包子好吃!不用菜,我家大小子每顿能吃三、四个。我知道老王日子紧巴,不好意思去叨扰他,就找个借口推掉了。
老王吃不起食堂的饭,一等到发工资,就拿为数不多的钱,去市场买下米和面,家里有个小院儿,老王不缺力气,开荒种起了青菜,小菜园不大,每回收下的菜,勉强够一家人吃!
有次我去找车间秘书小鹿开领料单,就看到桌子后面,主任莫大东冲着老王劈头盖脸大骂,莫大东又拍巴掌又瞪眼睛,你是正式工有啥了起,工作干不好!照常开了你……
厂花小鹿见我一脸惊诧,莞尔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小鹿小声告诉我,老王昨晚值班儿,板框工段电机坏了,老王没修好,导致今天整个工段停工,估计这下老王又要挨罚了。
老王一脸愁云走出来,在走廊追上我,他有气无力地说,大东让小鹿开单儿,罚我二百块,一个月工资,我一家三口要喝西北风了?
话还没说完,小鹿从办公室跑出来,说,老王,你等等,附小老师来电话,让你赶紧去!老王脸上的神情一下绷紧,刚才躁红的两颊开始变得苍白,他惊诧地望着小鹿,小鹿杏眼圆睁,小蛮腰上叉起双手,急促地喊道,老王,椤啥呢?还不快去!
望着老王匆忙而焦急的背影,小鹿叹口气,看了我一眼,说,这个老王,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刚罚了二百块,大儿子课间操与同学打架,拿砖头把人家脑袋打破了,哗哗流血,啥孩子呀!咋就这么不省心呢?
养孩子就这样儿,有几个孩子不淘气?我一脸坏笑,瞅着小鹿艳若桃花的小脸,说,等你生了宝宝,就知道了!
小鹿飞起一脚,冲我踹过来。气急败坏地骂道,滚一边儿去,亏你还戴幅眼镜!
那段时间,小鹿正跟我的兄弟卫三热恋,恋爱中的女人,脾气都大!
接连几天,不见老王来车间上班,听小鹿说,老王请假了,回老家借钱去了,老王家儿子把同学伤得不轻,人家家长不乐意了,非要老王赔一千元医药费,老王打电话,委托我给主任请假,一个大男人,急哭了都!
小鹿,在车间说话有份量!漂亮,本身就是资本,我不知道,莫大东是豺狼还是虎豹,小鹿未必就是羔羊。我在想,一个想吃桃子的猴子,不管树有多高,在吃不到之前,对桃子的崇拜一定是仰慕,对长满桃子的大树,更有一种强烈的攀援之念!小鹿之于莫大东,算不算是长满桃子的大树?′
那天晚上,卫三请小鹿吃烧烤,邀我一起前往。我知道卫三之所以叫上我,并非不介意电灯泡的存在,是因为卫三口袋没钱了,他想拉个人埋单,可能我正是那个最适合埋单的人。
而我正想托小鹿办点事儿,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老王的同情。事实上,我和老王仅是同事,泛泛之交,没抽过他一枝香烟,没吃过他一口饭,人嘛,就那么回事儿,在一起混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一点儿掛念,谁信?
我是想托小鹿向莫大东申请,对老王网开一面,给这个贫困的家庭预支半年工资,帮他们缓解当下的困厄。一个男人,拉扯俩孩子,着实不易!
没料想,卫三不乐意了,他“啪”地一声拍翻了桌上的杯盏盘碟,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少给我提莫大东,谁提莫大东,我忒么跟谁急!
那天,小鹿头上扎一条素色手帕,穿一身白色碎花长裙,素面如雪,显得异常的平静。小鹿没怎么吃东西,她看到暴跳如雷的卫三,显得茫然若失、手足无措。
仲秋节icon,厂里放了半天假,我在厂区外面的马路上遇到满头大汗的老王师傅,他正蹬一辆斑驳的老金鹿icon,气喘嘘嘘地驶来,后面载了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我问老王,你去哪儿了,这是?老王说,刚从姐姐家摘了几拾斤苹果,准备送给莫大东。
这次多亏了莫主任,给帮了大忙,预借了俺半年工资,还免了俺二百元罚款,我一定要好好感谢莫大东!老王脸上的汗水“汩汩”流淌,却难掩发自内心的真诚!
老王啊!你更应该感谢的是小鹿!我说这话的时候,一阵秋风从我的脸前拂过,尘沙迷住了我的双眼,我把眼睛揉出了泪水,却看不见东西。耳朵只听见老王不厌其烦地在问,小张,你刚才都说了些啥?
之四
“哥,身上有钱吗?”卫三双手叉进灰色巴拿马裤兜,叼一枝哈德门进来。
“要钱干啥?”我问卫三,卫三说,你别问,你就说,有,还是没有?
我翻干净口袋,加上飞到桌上翻滚的钢嘣儿,也就三十二块三毛五,卫三斜眼看了看,说,操!有点儿少。
你要!还是不要?
我其时很不希望卫三把钱带走,一个月的伙食全指着这三十二块三毛五呢,私下滴咕,卫三,你可千万别拿!
卫三却一点不客气,抓起三张整票儿,只给我留下二块三毛五。卫三换上他那件儿与小鹿约会时才会穿的米色茄克,紧接着,擦亮他那三接头棕色皮鞋。转脸侧对镜面整一下发型。说,哥,晚上不回来吃了。
我望着卫三阔绰的背影,开始心疼己经装进卫三口袋、几分钟前还属于我的三张大票儿。宿舍门“哔啦”一声打开,一滩阳光撞进来,我所见的卫三已变得迷离!
九十年代初,同窗共读四年的卫三,又与我做起了同事,因为我们分进了同一家工厂,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睡同样的床,打同样的呼噜……
需要交待的是,小鹿是卫三新交的女友,原先在车间双酵工段上班,几天前,被主任莫大东调车间办公室,担任专职秘书。
小鹿,是全车间最好看的女生,一米六五的个子,不胖不瘦,时常穿一件素色碎花长裙,头上扎一只洁白的手帕,在我的印象里,小鹿总会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小鹿,也是男青工,在宿舍熄灯后,躺在床上的幻想;更是工余饭罢,毛头小伙儿最集中的话题。
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卫三请我去芙蓉树下,喝了瓶冰镇啤酒,啤酒是从张麻子的烟杂店买的,张麻子是车间维修工长,按卫三的话讲,獐头鼠目三角眼,这人咱得防着点儿。
卫三说,张麻子家的哈德门,老是断火,味道也不对,估计来路不正。而且卖得死贵,比城里烟草专卖店,每包贵两毛。
啤酒也贵,外边儿八毛五一瓶,张麻子敢卖一块零五分!心忒特么黑!
卫三在那个晚上,神神秘秘,贴着我的耳根儿,说,哥,我和小鹿好上了,我们手拉手了,小鹿的小手可真软。
你请我喝啤酒就为这儿?
不然呢?卫三说,还有啥比这事儿,更配得上一块零五分的高端啤酒!
当小鹿被告知成为车间专职秘书的时候,她有点儿想不明白,这事儿是虚幻还是真实?她那天穿一身天蓝色的运动装,蹬一双白色回力牌球鞋,去青工活动室,找在打升级扑克的卫三。
卫三当时耳朵上夹着一枝金大鸡,嘴角儿斜挂着哈德门,正盯着手里的一副烂牌犯愁,小鹿在卫三的身后静伫良久,卫三竟浑然不觉,小鹿悄悄用两只白嫩的手指摩挲卫三的耳垂,卫三说,别闹,打牌呢!
当周围的人哄堂大笑的时候,整个活动室一下子热闹起来,憋急了的小青年涎皮赖脸,吹起了口哨儿,年长的师傅,咧开嘴一脸的嗳昧。卫三看了看小鹿,手指叉进卷曲的头发,脸皮顿时红光泛滥。小鹿说,走。我找你有事儿!
那不等于羔羊入虎口吗?卫三说,芙蓉树下,卫三听小鹿讲完,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
这对我可能是个机会,小鹿说。
都撞枪口上了,还不觉得疼,卫三说,小鹿啊,社会很复杂,你也不想想。天真,有时候,会被狼吃!
小鹿平静望着卫三,淡淡地说,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声,专职秘书,我准备上任了!卫三挤巴挤巴眼睛,感觉有点累,昨晚上刚好值的夜班。卫三对小鹿说,我得回去了,我想睡会儿!
在卫三拿走我三十块钱的第三天,车间主任莫大东把当班工人,招集起来开早会,莫大东声色俱厉,对个别职工进行了不指名批判。
莫大东说,有些人居心叵测,妄图破坏车间组织人事架构,我希望你还是收起你的小心思,无条件遵守车间安排,有脑子要用到工作上,你想踩风火轮儿,你以为你是哪吒。别引火自焚了,还觉得在腾云驾雾……
在早会即将结束的时候,莫大东对个别职工进行了岗位调整,毕业生卫三,调到板框车间负责废渣清理,明眼人都知道,这可是整个车间最累最脏的活儿。
维修班工长张麻子,领我去楼顶修水箱,总的说来,张麻子待我不错,平时有活儿,总喜欢带上我,我这人不声不响,只知道干活儿,张麻子对我比较信任。
楼顶上凉风习习,我们在歇脚的时候,张麻子眯起一双小眼,说,卫三算是翻车了!
卫三得罪谁了?我惊诧地看着张麻子,张麻子自顾点上一枝烟,望着西天的云彩,不说话!
让嫂子帮我冰一扎啤酒,下班我去拿!
张麻子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咱家啥都有,想买啥,只管去拿,图个方便!
张麻子告诉我,卫三托人到厂里打招呼,想把小鹿调出二车间,被莫大东知道了,莫大东对小鹿,嘿嘿!谁动小鹿,莫大东就动谁,胳膊想拧大腿?胳膊折了,大腿照常开溜,这道理,卫三,年轻!咋会懂?
张麻子没说,莫大东是怎么知道的。我说,仲秋节,我可能买些礼品,串串门儿,你可得麻烦嫂子帮我选选。张麻子说,不麻烦,咱家啥都有!
那天下午,卫三拿走我的三拾块钱,又去建设局找哥们借了点儿,蹬上老金鹿,直奔西郊烟酒批发站!
卫三选了两条儿将军,准备付钱!突然,张麻子凑上来,贴耳小声对卫三说,将军烟,咱家也有!
卫三皱皱眉头,他见不得张麻子眼角腻歪的眼屎。事儿咋会这么巧?张麻子来提货,遇上了准备送礼的卫三。
卫三又买了两瓶兰陵陈香,一股子恶臭的口气喷了过来,张麻子紧贴卫三的脸,说,兰陵陈香,咱家也有!
卫三一阵儿干呕,他在想,张麻子,忒么几天不刷牙了!
之五
隔三叉五,我会到张麻子家的烟杂店儿,买包榨菜丝儿,或者囟水花生,亦或是一包洗衣粉,我知道这几样商品,在张麻子的小店,是难得不加价的稀有品种。
我这个人,是个很窝囊的人,我不象卫三,情商高,脸皮厚,朋友多,路子广,无论到哪儿,喝酒不断片儿,泡妞不失手。我除了宿舍认识的几个人,几乎没有朋友。
令人奇怪的是,小痞子董小乐却喜欢找我玩,以前,董小乐顶看不起戴眼镜的人,他说,戴眼镜的人非奸即盗。有一回,董小乐在青工活动室,遇上了厂办笔杆子李文路,李文路主动和董小乐打招呼,董小乐说,请闭上你的嘴,自己的口臭能熏死苍蝇,不知道啊?
就因为那天,李文路戴着一幅金边儿眼镜儿。
我和董小乐的交往,是在张麻子的烟杂店,董小乐买了包花生米,对着瓶嘴儿喝啤酒,我正好去买洗衣粉。董小乐突然把啤酒瓶递过来,说,兄弟,喝口酒!
那天,董小乐开怀穿一件草绿色的制服,藏青色的裤子,我忘记交待了,董小乐是厂保卫科副科长。他头发留着中分,嘴角上扬,一幅蛮横无礼、飞扬跋扈的神情。
我知道董小乐不好惹,但也没准备怕他。我抓过董小乐的半瓶啤酒,“咕咚咚”喝个底朝天,董小东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有种!
“但是……”,董小乐把一粒花生米扔嘴巴里,说:“你喝了我的酒,是有代价的。”
这,我知道,董小乐,你想怎么样?
其实,很简单,就是帮我写封信!
好!我答应你,但我有个条件!
讲!董小乐说。
把我洗衣粉的帐结了!
董小乐“啐”地一口,把花生红衣icon吐出来,骂了一声,我Cαo!
工厂往西五公里,有个石化加油站,董小乐骑辆野马100摩托车,常去那儿加油。收费处开单子的小姑娘,叫李晓艳。李晓艳脸有点儿长,但个儿高,皮肤白嫩,是董小乐喜欢的类型。
董小乐每次加油,都想不出与李晓燕搭讪的理由,心痒了许久。厂医张德高,给出了个主意。张德高说,这还不简单?写封信,告诉李晓燕,你喜欢她!
问题是,写封信,对董小乐来讲,隔着九年义务教育欠下的语文课本。董小乐在张麻子的小店儿买了纸和笔,他在为不知如何下笔而犯愁,张麻子的胖老婆,建议他买瓶啤酒,古时候,李白写诗,全靠酒后的灵感,再买包花生米作酒肴更好!
不得不服,张麻子的老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
当我戴幅眼镜,在小店门前出现的时候,董小乐正在为激发灵感喝啤酒。董小乐突然灵感乍现,他第一次对眼镜以及戴眼镜的人不再厌烦,戴眼镜,有文化呀!写封信应该不是问题!
董小乐从此有求于我,对我特别的客气,他用摩托车,常常载着我去乡下钓鱼,每回钓回来大半桶。董小乐会喊食堂的师傅王大胖收拾,王大胖将小鱼开膛破肚,裹上面粉,再舀几勺花生油,放热锅里靠得冒青烟儿,把小鱼儿放进去,炸得外酥内嫩。董小乐,会把炸鱼分我一半。
每次我带着小炸鱼儿,回宿舍总会换来卫三的啤酒,那段为董小乐写情书的日子,让我感觉到,其实写作的意义,不仅有风花雪月、诗和远方,还有一种迷朦的信仰和希望。看看吧!董小乐这么大本事,还要求别人写情书追女孩儿。咱本身就有写情书的能力,又何愁不能抱得美人归!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在双酵工段高高架空的工作平台椤神儿,这时候,一楼广阔的绿色还氧地坪上,一抹艳若红霞的身影出现的我的脸帘,长发拂肩,水红色半身呢外套,深色紧身裤,黑色深桶靴,神一样的存在!
那人是谁?我问张麻子
你说的哪个?张麻子的小眼睛,滴溜溜在四处睃巡!
穿红外套,长头发的那个。
那不林小果吗!张麻子说,化验室里的取样员,常去俺家小店买吃的,你嫂子认识,回头让你嫂子给牵牵线儿?
我想到董小乐追求李晓燕的路数,几乎未加思索,针对张麻子的好意,直接就说不用!
林小果,有没有男朋友,不清楚!
林小果,看不看得上你也还两说。
张麻子手扶铁栏杆,眼睛望着林小果渐行渐远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
但我天真地以为,林小果可能就是我在佛前许了五百年的那个人。那天晚上,我在芙蓉树下,请了卫三和董小乐。我们三个人,搬几块砖头坐下,就着半包囟花生,伴着蝉声对饮。那晚上我感觉喝得有点儿多,突然不想说话,只是边吹着晚风,边冲那俩人乐。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在芙蓉树的背后隐去,我听见,卫三在问董小乐,这家伙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最好别耽误这两天,给李晓燕写信!董小乐说,他“咕噜噜”灌下半瓶啤酒,显得忧心忡忡
之六
九十年代初,我在工厂上班的时候,有个张师傅,是我们维修班长,张师傅个子不高,人瘦得象大虾,常常叼着一根纸烟,自己卷的喇叭桶儿,一般是用一张长方形的薄纸片儿,包上烟末儿,二拇指伸舌头底下蘸点口水,沿纸片的一边抹一抹,起到粘合剂的作用。然后,手卷巴卷巴,一头细一头粗,粗的那头拧个结儿,就全活儿啦。
其实,张师傅兜里是有香烟的,他也具有抽香烟的条件,因为他老婆胖嫂不上班,在工厂生活区开了家烟杂店,好烟差烟都有!
张师傅兜里的烟一般是红大鸡,车间主任、副主任,劳资员icon来,他会掏出来递一支,车间工人常去他家买东西的,遇见了也会递一支。给领导递烟,陪着说会话儿的功夫,他会偶尔自个儿点上一支,更多情况,是抽他的自卷嗽叭桶儿。
维修班的几个人,他平时是不发烟的。老杨、老姜、老孙几个资深老维修,不住在生活区,自然也不会去他家买东西。老王倒是生活区有一间小房,住了一家三口,老王老婆没了,一家日子挺紧巴的,到烟杂店买东西的时候少。刚毕业的三个青工,有两个不吸烟,另一个抽哈德门,自己抽自己的。
维修班不忙的时候,很有意思,老张、老王抽自卷的喇叭桶儿,坐在西墙根儿,阳光暖和的地方,各抽各的,不交流。老杨、老姜、老孙挤在维修班油腻腻的躺椅上,三人互相打骂,烟大家是分着抽的,都是三毛、五毛一包,不带过滤嘴儿的。
刚毕业、抽烟的那个哥们儿,姓李,一脸络腮胡子,平常穿牛仔裤,圆头深桶皮鞋,他抽烟会找个没人的角落,对着犄角旮旯,抽出一支,夹嘴上点燃,然后,来来回回,边踱步思考,边美美品他的哈德门,是个与人无争的独行侠。
不抽烟的两位,一个是小徐,一个是我,小徐个子很高,穿一件草绿色军制服,不知谁给他的,他负责维修的工段经常水洼洼的,所以他平时上班,总穿一双长桶雨靴。
小徐喜欢打篮球,厂区、生活区的篮球架下,常看到他抢篮板的身影,投篮的命中率奇差,但不影响他在厂里圈了一大批女粉。
小徐常和我一块聊篮球,怪累怪累的,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小徐说得津津有味,我插不上嘴。下了班他也约我一起打,动员了几回,我总想回宿舍睡觉,见我不为所动,也就罢了。
张师傅隔三叉五,会到西郊批发市场,烟草专卖点儿,批几十条烟,他家的小店,香烟销量很大,虽然每包比外面贵个一毛、两毛,难不住胖嫂会做生意。张师傅工资常常拖延,一家人的开销全指着小店儿。
张师傅常在批发市场遇到抽哈德门的小李,小李每回来批得不多,够一周抽就好,一周一条儿,省着抽够了。见小李来批烟,张师傅会凑上去,指指点点,说,这烟咱家里有,回头要你嫂子便宜一点儿。
小李也不怎么搭理他,但张师傅每回遇到小李,总是笑容可掬,热情招呼,一个厂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张师傅才不怕热脸贴上冷屁股。
突然有一次,张师傅主动给老杨递金大鸡,老杨还有点儿不适应,没接!张师傅也没觉着尴尬,对张师傅来讲,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过了几天,张师傅把老杨喊到一边儿,神神秘秘从怀里摸出一包金大鸡。硬塞给老杨,老杨坚决用胳膊挡回去,老杨钳工出身,手臂粗壮,没怎么用力,张师傅就被推搡到一边。
“我现在只抽大将军”,老杨咧开胡子拉茬的大嘴,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将军牌香烟,递给张师傅一支,说:“要不,你也来一根,这烟不呛口,不生痰,好抽!”
后来,听老姜说,老杨的女儿大学毕业,分配到税务部门工作,找了个对象,在烟草专卖局负责稽查。
之七
九十年代初,在工厂上班的日子,发生过这么一段小插曲,我被同屋的同学卫三和小二套路了。那时候,还是小青年,贪玩儿。
上午,三个人喝啤酒,去食堂买了份爆炒绿豆芽,一份麻脂拌豆角,食堂也就这俩便宜菜,而且味道也不错。又到维修班老张家里的小卖部,买几根火腿肠,一包囟水花生。
撑开折叠小桌子,光着膀子开干。
每个人三、四瓶啤酒下去了,酒喝得非常尽兴,这时候“卡”的一声,一辆红色坤车立在宿舍门口,梧桐树下,站着一位穿粉红色无袖衬衣、牛仔短裤的漂亮姑娘。是在县医院上班的表姐,表姐找我问了点事儿,我和她说了几句话。表姐要走,我送她到生活区门口。
回来的时候,卫三和小二说,得补上半瓶,我想也在情理之中,做人不可装熊,喝酒不能耍赖,就抓起桌上大半瓶啤酒,对口“咕咚咕咚”,吹了个底朝天。
喝完总感觉哪儿不对,卫三推过碗碟儿,对我突然客气起来,忙不叠礼让,“吃菜吃菜,吃口菜押押。”
突然感觉一阵晕炫,我说,不行了,不行了,我得上床“且且”(躺躺),朦胧中我看到这俩人一脸的坏笑。
那晚上,翻江倒海,吐得我肝肠寸断,精神小伙儿,像霜打的茄子,肚子酸楚楚痛了好几天。
原来,这俩人趁我送表姐的空儿,把以前剩下的四两“兰陵二曲”混进了我的啤酒瓶。
还暗自庆幸,幸亏是兰陵二曲,要加点别的什么猛料儿,估计见不到第二天早晨的太阳。这俩人儿,不是什么好人!
之八
九十年代初,在工厂上班的日子,每天累得骨头架似乎都要松散,关乎未来的理想,想都不敢想。
同宿舍有个部队退伍兵,穿一件蓝色茄克衫,牛仔裤,运动鞋,长得像极老戏骨陶泽如icon,他把他同村的表姐介绍给我,姓龚,名子我忘记了,也在厂里上班,处了一段时间,俩人约会总感觉不温不火、不咸不淡。厂里效益不好,开不出工资,俩人真是成了,挣不来口粮,吃啥呢?想想还是算了!
有一天,县里领导、经委领导来厂里开现场会。事前,车间主任指派我替他写份发言稿,我当时在发酵车间拉淀粉袋子,那是很累的活儿,但每次投料中间有一个间隔,三五分钟的事儿,我利用碎片时间,按主任的要求写了两页纸,下班的时间送过去,主任戴上眼镜读了一遍,改了一个字,说挺好!
在我走出车间办门口的时候,主任又把我叫回去,他声带发炎,讲不出话。他用沙嗓的声音,说,你上去念吧!
在那个春末夏初的日子,在那次县、经委、厂里三级现场动员大会上,我大大出了一回风头,第三天,厂里来人找我谈话,说准备调我去厂办担任文书。
那时候年轻气盛,说,我同学干过的差使,我不去。同学文笔不行,但他家有关系,他比我们进厂晚,但工作安排得最好!
主任说,你就跟我混吧!担任车间核算员,享受副主任工资待遇,我想想也不错,比工段长多拿十五块钱。
泥腿子成了脱产干部,舍友们很开心,买了鸡鱼排骨、肉菜和酒,准备摆场酒乐哈乐哈。在宿舍门口支了一口柴火灶,请来几个漂亮女生帮忙,龚姑娘也被小姐妹推推搡搡拉过来,那天她穿了件红裙子,扎了只马尾辫,水灵灵出现在我的面前。不怎么会干活,也就择择菜,烧烧火,搭搭下手。居家过日子,两指不沾阳春水,其实很麻烦!
上任不到三个月,工厂再一次放假。迫于生计,我放过牛,去过北京、济南的建筑工地,济南有个同学在建筑公司办事处当会计,安排我到人事局工地推小车。
常常看到施工队长,整天喝得脸色酡红,容光焕发,在土地现场众星捧月,受人尊重,就连指手划脚的样子都显得特有气质。
我顶着大太阳,热汗淋漓中,透过迷濛的眼帘,看到走在前面摇摇晃晃的施工队长,心里在想,当个工头真是不错,有酒喝、有肉吃,能挣到钱……
当初一个幼稚的想法,决定了此生的命运!理想是个可怕的东西,万一实现了呢?那就要承担更多的艰苦,履行更大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