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翁翁
我的居所离小区西门只有十来步的距离,这为我网购取快递带来极大的便利。但这个便利偶尔也会发生意外,贪图方便的快递员有时会把我的快递放在东门或南门的快递柜里,这为我“远足”带来无法避免的理由,从西到东从东到西划出我的日常的活动轨迹。小区很大,横跨一整个街区,小件快递不打紧,碰到大件或重物搬到家也会流一身汗。即便如此也不妨碍我对这个位置的喜爱,在为来访的朋友指路的时候,我会毫无心理障碍地说出小区西门这个地名,再也不为如何描述清楚路线而绞尽脑汁,再也不为因小区内的道路七拐八拐会让友人迷路而担心。
长久以来发生在我身上的是一场冗长的生存“实验”,尽管这场实验非出自我本人的意愿。梭罗说假如你觉得自己很穷那么我们来检视一下什么是生活必需品,食物、居所、衣物和燃料,尽管中外有别、时代发生变迁但对应的生活必需品我似乎都还有,所以应该能够生存无虞。我从事的行业知识更新得很快,这导致我有时时思考的习惯,表面上看似很平静的一个人,内心里却在做着各种技术方案的比较,头脑里刮过阵阵演绎的风暴。坏的结果是对生存的环境缺乏观察。刚搬到西门的时候,我只对西门附近及对面的街景做过匆匆一瞥便以为了然于胸。前不久一个远方的朋友执意要来看我,执拗不过接下来讨论行程安排的时候,我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不用担心住宿问题,并炫耀似的跟他讲就在我的对面有家快捷酒店。夜幕低垂朋友才抵达,我把他带到对面办理住宿时才发现那里其实是一所幼儿园。这个结果令我十分尴尬,只好带着他拖着行李在夜色里沿街重新寻找旅馆。这大概也是我这个行业的人表面显得愚钝的一个原因,因为有思考的习惯,我渐渐地少有辩白的欲望,这样是好是坏,我也少有欲望去分辨,至少至今没有影响到我的生存。
主观上我是个怕麻烦别人的人,我不愿意朋友来访主要是怕对方经历不便和劳顿,另一方面因为我们处在一个通讯发达的时代,需要讨论交流的内容完全可以在任何时间通过很多方式来完成,面对面说的讲的不一定比通过电话、电脑的多。我自认为我的拒绝包含了我的好心与善意,但传达到不太熟的人那里容易让他们产生我是一个乖张的人的错觉。好在我的朋友不多,朋友圈里的都是深知我的人。
梭罗对于生活的必需品做了很多细心的观察和总结,他在瓦尔登湖畔身体力行做了详实的实验,他甚至计算出生活一周所需的必要花销。尽管我对朴素的环保主义理念持有异议,但对梭罗关于人的精神自由的先决条件还是比较认同的,受物质所累的人精神上不太可能轻松,在生活上的取舍便不能由着意愿。柳中元曾经详尽描述过一种喜欢收集背负杂物的小虫子——蝜蝂,它喜好收集背负杂物,还特别喜欢往高处爬。哪怕有好心人于心不忍帮它除掉杂物,可一旦获得自由它又会重新收集并背负起来。它背负着重物尽力往高处爬,因此跌落摔死也在所不惜。“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生活中一部分人对于拥有的物质财富、虚名功禄难以割舍,舍弃便觉得是一种极大的损失。所以背负的负担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恢复自由身。更有一种情况,他们把拥有过多的财富当成一种炫耀,在生活处境里显露出傲娇的神态。他们不知道最值得夸耀的是一个人的灵魂,物质之外你还拥有值得夸耀之处才是最为可贵的。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听不进这些建议,他们看不清灵魂的样子,人生的真谛于他们大概已经不觉得了。对于财富持何种态度是一件私事,你可以觉得重要也可以觉得不重要,无论如何都应该被允许。而我最痛恨强迫狂,在很多问题上我不置可否,唯独在这方面这是我最明确的爱憎。我觉得重要的是我们有机会审视自己的灵魂,我们对于生的意义有清醒的认识。
有一部关于非洲人寻找水源的片子,里面记录了非洲人在旱季寻找水源的有趣经历。非洲的旱季,水源成了最重要的生存必需品,而非洲的狒狒族群拥有秘密的水源地。这些鬼精鬼精的生灵处处提防着人类,非洲人要想找到狒狒的水源地除非有狒狒带路。聪明的非洲土著了解狒狒有致命的好奇心,于是故意当着狒狒的面在土堆上掏出深坑,在坑底撒上坚果。狒狒看见人类在土堆上一个劲儿地捣鼓,好奇心早已被撩拨得难以忍耐,人类一离开便急不可待地跑上前去查看。它通过狭长的坑洞发现了里面的坚果,禁不住诱惑急迫地把爪子伸进去抓住了坚果。坑道只有手臂粗细,攥拳之后手臂便抽不出来了,狒狒发觉上当惊恐地挣扎尖叫,但它不懂得取舍,舍弃不掉到手的食物,所以任凭它如何挣扎也逃脱不出人类制造的陷阱。
非洲人见狒狒上了当,走过去轻松地抓住了它。但这并不是事情的完结,要知道非洲人的目的是要找到秘密水源。抓住狒狒以后,非洲人把它拴在阳光下的树枝上,又拿出盐巴扔给它。狒狒的贪心是很大的,它并没有因为几分钟前因好奇心带来的灾难而有所顿悟,它禁不住食物的诱惑捡起盐巴吃起来。在炎热的太阳底下吃过盐巴的狒狒渴热难耐,至此非洲人才放开那只狒狒,口干舌燥的狒狒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往日的警惕,一获得自由便一溜烟地奔向它们的水源地,就这样非洲人跟着这只狒狒找到了水源。
我重提这个故事,目的是要提示不懂得取舍是会有后果的,有些后果还是很致命的。
我们如今能够静心地思考一件事情的机会并不多,八个小时的上班时间已经够累的了,很多人不愿意再往脑子里多塞一件复杂的问题。如今的职场与十年前的对比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职场的人际关系变得有些刻薄。我有十年前在职场结交下的朋友,我们一直友好至今,但是近年来在职场里交下的朋友越来越少。在职场你会深刻地体验到上下级关系,还被时刻提醒你的工作时间已经被售卖的事实。人际关系中充满猜忌与算计,圈子与圈套交织,这些迹象太过明显职场该有的温度就流失了。你在职场中跟一颗钉子、一把锤子是等效的,老实讲这让我很不舒服,我不希望我拼搏的世界最后是这个形态。
张启志是个愤怒的小孩,说他是小孩是相对于我的年纪。有时候我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很无趣的人,所以跟他的谈话很难进行得很久。偶尔我们会一起讨论一则新闻或者什么热点话题。如果话题恰好关系着一些女孩子,讨论就会因话题的热度而起至他骂出“妈的,好白菜都让猪拱了”的愤懑之语而结束。他的愤怒来自哪里让我很困惑,因为我对他们的现状很满意,毕业三五年薪资超过四位数,年纪轻轻有着无限的好前程。我对他们甚至有些嫉妒,因为我在他们的年纪并没有这么好的成绩。可是这些孩子自己不满意,大概他们过于认同当下人们对于人生成功的判别标准,对于财富和地位过于热望,以至于年纪轻轻背负上功利的负担。他还有一个本领,我们沿街走的时候,他会为我介绍一路遇到的每一个女孩子,他会判断出哪个是已婚的,哪个还是单身,还能分辨出哪个是东北来的,哪个又是从南方来的。他讲得饶有兴致,我不大理解这些年轻人身上的这些恶兴趣,还比如工作之余除了打游戏再无其他的爱好。
提到愤怒的人大概在文学的圈子里最多,文学圈里有些奇怪的现象,大概你不长个反骨在这个圈子里便很难混。很多作家也自然走在正统的反面,因为这样得到的哨声多。我一直认为我们的社会还是留有协商的渠道的,真的为着这个社会着想是用不着贴大字报的。那些贴大字报的他们的初衷是什么,我不去揣摩,但是肯定不单是为着社会进步,这个中间有杂质。更糟的一种现象是一些人在文学圈子里骂大街,骂得越厉害名气越大,收益越多,他们把以丑为美的坏习惯发扬到了极致。我偶尔参与的圈子里很多人的写作的起因是为着应景,逢春写个春,逢秋再写个秋。这些都不打紧还是那句话最可怕的是强迫狂,他们利用各种话题恐吓读者,等把读者唬住了再把自己的观点补充到他们的脑子里。
智者是否有责任提醒周围的人,最初智者是有着责任考虑的,但是他很快发现不管怎么喊叫周围的人都不会去理会。比如达尔文观察到不同环境里信鸽的羽翼变化从而写下了进化论,他起初是冒着被教会绞死的风险发表的。
我们忽略了智者的警示,还有谁能拯救我们?但丁在《神曲》中详细地描述了从地狱升入天堂的过程,描写了恒河边日升月落的景象。卢梭说,“人是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上帝创造天地和万物,在第六日造人,在圣经里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人类。我们呢,我们是女娲捏的泥偶,用麻绳甩出的泥点子。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一样令我们恐慌,令我们不自信,以致于我们中的很多人热衷于阅读攻略与成功学的书籍。我们的社会流行一些传言,假如你成功了,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在我们的社会上,一个在财富上成功的人突然在各个方面都成了圣人,拥有相当数量的拥趸。可是这是个粉丝经济时代,盲信的人越多他们越成功。
很多成功的方法听起来很简单,互联网上也充斥着各种成功学的讲座,但以我的人生经历体验来讲那些做起来相当困难。比如我习惯在早上七点钟左右醒来,再早就会变得非常难,即便提前醒来了也会影响这一天的出勤。我的很多朋友替我着急,他们为我支了很多招儿,但是我常常做不来,我思忖也许是我缺少圣人的体质。我对于很多事务缺乏进取之心,写作由着心写,工作尽着心做,至于之外的事情我都是抱着望天收的心态,有是意外之喜,没有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有时候人在某种情势下会特别笃信地做某一件事情,他们非常专注且十分确定事情的正确性。专注是一种好的品行,但是狂热有时候起的效果是相反的,因为狂热会丧失理性思考的能力。我们常常犯错,有些错误的结果是轻微的,但是狂热往往会把错误放大无数倍。
意识到底是物质的还是相反科学界并没有定论。莱布尼茨说,“假设有一台机器,它的构造使它能够思考、感觉以及感知。假设这台机器被放大但是仍然保持相同的比例,因此你可以进入其中,就像进入一间工厂。假设你可以在里面参观,你会发现什么呢?除了那些互相推动和移动的零部件以外,什么都没有,你永远都不会发现任何能够解释感知的东西。”不管如何,我们从哲人那里还是从我们自身的经验上讲,拯救自己的只有我们自身。为此我们应该做些准备,首先需要我们广闻博识,最重要的我们要有颗倾听的心。兼听则明,能够听取别人的建议在当下绝对是个非凡的品质。
墨子提倡兼爱非攻、节用节葬以及非乐非命,我们做不到像墨子和梭罗那样朴素地生活,也做不到像他们那样特立独行,作为普罗大众我们至少需要保留一定的独立的精神气质,在自我修养上保持一点洁身自好。
我的一些朋友已经将茶改称作香茗,而我还保持着像父亲一样的喝茶习惯,先泡上一大壶再用茶杯分着喝。无数个日子我从早到晚在离西门十几步的斗室里,面前摆着茶杯写着不值钱的文字。我缺乏像父亲那样安排枯燥时光的能力,他在回廊里哼着古戏的唱腔,弹着墨线,把墨线盒子拉得哗啦哗啦地响。多数时间我枯坐着写不值钱的代码,不断地编译、调试。父亲的劳动成果很快显形了,那些最初被搬到回廊里的长着褐色的粗砺表皮的木头完全消失了,它们按照父亲的墨线规划变成了光洁整饬的木板、木条。再后来在父亲的斧凿锛锯下变成了漂亮的家具。父亲在他的寂寞时光里一斧一凿做出了姐姐们的嫁妆,把姐姐们一个一个送出了门,又恋恋不舍地把我送到了远方。
小区的西门因为距离我很近,所以也是我索居的状态下见到的次数比较多的设施。西门附近的商业场所比较少,连带西门也少有人车通过。大多数时间它单调着我也单调着,因此我就自顾自地认定它是与我干系着的事物。傍晚楼内的老年人坐在附近聊天,门卫坐在岗亭内孤独地听着电台评书。偶尔因为忘带门卡,我靠在铁栅栏上喊一声门卫。我在西门的日子是细碎的,所以我讲的故事也是细碎的。离此最近的风景是北京西山,望见西山要再过一个街区,出门向西一直走到八达岭高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