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食物有關的羅曼蒂克史

很久很久之前,蘭州只有一家漢堡王,開在中川機場。有一次阿嬌坐晚上的飛機回來,小王去接機,順路給我買了一個漢堡。聽阿嬌轉述,小王那晚站在我的窗外猶豫不已,想叫醒我,又怕我睡不好。彼時我們剛在一起沒多久,正是有情飲水飽的時後,第二天早晨我們去食堂簡單加熱了一下,過夜的漢堡硬是被吃出了米其林早餐的滿足感。從那之後,我固執地認為,全天下最好吃的漢堡一定是漢堡王家的。

初識小王,他還比較靦腆。一群同學聚餐,他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往我的書包裡塞糖果和巧克力。每個週日,他會帶我去吃一塊小蛋糕。有一天吃早餐,聊起馬克龍當選法國總統,他一時沒聽清,問“馬卡龍”?我笑著說是馬克龍,不過我還沒吃過馬卡龍。中午再去吃飯時,我遠遠地看見他從袋子裡掏出一塊馬卡龍,幾步快走過來,一口塞進我嘴裡。無數個涼風穿腸的夜晚,為舌尖那一絲騷動的貪欲,小王拉著我要在蘭州的大街小巷裡飛奔上幾公里。他不是個講究的人,懶到幾天不洗頭髮,唯獨願意為食物傾注無限熱情,因此我倆的戀愛史也變成了一部蘭州美食拓荒史。

說來奇怪,我們從來沒有對對方說過“我愛你”“我喜歡你”之類的話。在一起時間久了,他送的禮物也從首飾和鮮花變成了天水櫻桃、磁器口大麻花、他家鄉火車站附近的雞胗。有一次他到我家來看我,八百公里,帶了一隻校門口賣的藥膳雞。火鍋氤氳的熱氣、越剝越快的龍蝦殼、烤盤上呲呲亂濺的油點都見證著我們的情誼。這段感情從什麼時候就變淡了呢?以後見之明再來回溯,大概就是從他再沒有帶奶奶做的甜胚子來給我吃,再後來,他說想跟師兄師弟們一起吃飯。沒有一蔬一菜、一碗一筷的羈絆,感情也就悄悄流逝乾淨了。

如今,小王已消失在天涯,此生不會再相見。這幾年來我像把阿毛掛在嘴邊的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唯獨不敢訴諸於文字。我無恨亦無怨,但想起那些百折不撓去尋找美食的經歷,還是覺得十分有趣。那些美好的記憶不該因為結局的慘澹被強行抹除。

分手後,兩個小師妹每天陪我吃飯。也不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按時按點看我把飯吃好,即使我自詡心靜如水,寫到這裡也不免眼眶一紅。老爸老媽有時候會吵的很兇,怎奈老爸心軟的一塌糊塗,嘴上還在罵罵咧咧,卻早早地把飯菜燒好送上桌。媽媽冷著臉,但架不住吃人嘴短,一來二去,沒有道歉和認錯,那些矛盾便悄悄翻篇了。

英語世界中打招呼經常是“How are you”,中文世界中更常說的是“吃飯了嗎”。我爸打電話過來,無論是早晨七點、下午兩點還是晚上十來點,第一句永遠都是:“孬子,你吃了沒?”被我無情吐槽過無數遍之後,老爸依然如此行事。我用了很久才終於聽懂“你吃了沒”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爸爸很想你,很牽掛你,你還好嗎”,好在還不算太晚,如今我和老爸打電話得用上一大段話來向對方播報自己上一頓餐吃了什麼,雖然播報完便又歸於沈默。

外婆勸我吃肉時總是說:“你多少吃一點,你吃了我心就下去了。”以前亦不理解外婆的話。疫情期間大半時間被外婆扣押在身邊,我又不會做飯,老人家一天還得燒三頓飯給我吃,又累又麻煩,但外婆樂此不疲,一聽我開學要走就淚水漣漣。有段時間外公住院,早晨起來我會給他蒸一碗雞蛋羹,直到看見他吃得精光,吊著的那顆心才會放回肚裏,原來外婆說的“心下去”是這種感覺,你的牽掛、我的應答無需用語言來傳達,深深淺淺的情誼全都藏在飯菜裡。

碩士畢業前,師父師母叫我去家裡吃了一頓餃子,豬肉蝦仁芹菜和豬肉蝦仁茴香餡兒,配著初夏的荷葉茶,那個美妙的傍晚永久地刻在我心裡。實際上我整個碩論的寫作都是師父在飯桌上一點點指導出來的,經常是在食堂二樓等上菜的間隙,師父侃侃而談,我笨拙地紀錄。師父當時教了什麼,如今已記得不太真切,只記得師父家裡到處是層層疊疊的書和恣意生長的綠植,師父坐在他的專座上,笑意盈盈地對我說:“丫頭,吃瓜。”臨走之前,師父送我到門口說:“丫頭,把這兩個桃子帶回去吃。”

即使在西方文化中浸潤了這麼多年,大多數中國人還是無法坦然說出“I love you”和“I care you”,好在還有美食,替含蓄的中國人細細訴說心意,延續一部部羅曼蒂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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