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0

                     空谷幽兰暗留香

                            ——戏剧理论家赵国蔺印象

      学术研究本是个寂寞的行当,而专注于地方戏曲的研究者更是寥寥无几,赵国蔺就是其中为数不多者。他偏守晋北一隅,专心于读书与治学,潜心地方戏曲研究数十载,好似寂静山谷中的兰花素净而淡雅,静静地绽放着独特的馨香……

                         无心柳成荫

       有时候,人生际遇真是不可思议,常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赵国蔺本是晋中平遥县人,却因戏曲与晋北结缘。1960年6月,即将从平遥一中毕业的他抱着试试的想法,参加了当时艺术类、体育类学校举办的提前自主招生考试,类似今天的艺考。当时想法很朴素,只是为了参加两次考试,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机会。那一年的艺考要求写一篇关于《青春之歌》的评论。他洋洋洒洒写完,以为还可以参加后面的正式考试。不久却被老师告知,已被当时山西唯一的艺术高等学府——山西艺术学院戏剧系录取,不能参加后面考试。就这样,他开始了与戏曲相伴相生的日子。

      初入学校,他有些懵懂。虽然从小也曾接触民间技艺,如引人入胜的瞎子说书,惊险好看的马戏表演,黑白分明的无声电影。但对戏曲并没多少印象。好在学院师资力量雄厚,集中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知名戏剧家。系主任洛林是山西著名的戏剧家,早年就读于金陵大学,抗战期间辗转陕西西安,先后在陕北公学、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学习,后到晋察冀、晋绥边区从事文艺工作,先后在革命根据地火线剧社、太行二分区剧社、大众剧社、吕梁剧社工作,解放后历任晋中文工团、太原文工团团长、省文教厅文化处、艺术处处长等职。曾为北路梆子著名表演艺术家董福精心打磨的折子戏《劈殿》,后来成为经典被后人仿学。还有一位山东籍老师舒原,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分配到山西省话剧团,后来学校担任话剧课老师。一位湖南籍老师则是从清华大学艺术系毕业分到山西。不仅如此,学院还聘请了当时有名气的有学术专长的老师代课。韩子谦本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晋剧票友,但对晋剧的音乐唱腔、表演技艺、流派特点颇有研究,也被请来传授《晋剧音乐表演课》。在这样浓厚的学术氛围影响下,他慢慢地喜欢上了戏曲,并成为后来终生从事的职业。

      上学期间,因为学的是戏曲,自然看戏也成了主业。不论大戏小戏,什么戏都看。当时的大学生活清苦,常常喝酱油水填补空瘪的肚子。好在太原演出繁盛,票价2毛钱。看戏冲淡了物质生活的匮乏。当时欣赏了很多著名老艺人的精彩表演,有蒲剧老一辈表演艺术家王存才表演的《挂画》,当时民间曾留有“宁看存才的挂画,不坐民国的天下”的谚语,还有山西省晋剧院的著名艺术家郭凤英的梢子功,蒲剧艺术家阎逢春的“帽翅功”等演出。2年后,山西省将“艺术学院”调整纳入山西大学创建艺术系,专设美术和音乐专业,戏剧系的老师们各奔前程,学生则提前毕业。他和他的同乡、同学郭正一分别被分配到宁武县晋剧团和神池道情剧团,担任编导工作,自此开始一段“走江湖”的日子。

      初到晋北,他以为宁武就是地图上的一个地名而已,对晋北还有几分好奇;后来跟着剧团四处跑,终于领略晋西北的凛冽寒风,感受到剧团生活的不容易。不仅需要吃苦,还要有耐得住寂寞的精神。剧团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演出,而且当时交通还不方便。他跟着剧团四处跑,三五天一倒台,刚熟悉就得搬家,刚睡热的炕头很快就得离开。有时还得扛着行李爬山涉水,步行三四十里路。只有寒冷的冬天,剧团休整才有休息的时间。适应这种生活需要一个过程。晋北地偏人稀,独学无友,尤其是崇山峻岭和天寒地冷让他更加向往家乡和亲人。

        或许留在晋北也是命运的安排。期间榆次市文化局给他发过调令,但他当时正随剧团在内蒙演出。那时天气还不太冷,他接过家里捎来的棉大衣,轻轻放包里。一个月后天气降温,他穿上才摸到这份来自晋中地区文化局的调函,可惜一切都晚矣。自此安心把忻州当成第二故乡,把戏曲当成终身职业。

       他为人谦虚和蔼。当时河南籍人刘建华先生因右派开除公职,被宁武剧团邀约写戏导戏。两人相见,分外相熟。不论在县城还是外出演出,总是同住一屋,同睡一床。他虚心向刘老请教,相互切磋。后来80年代调到忻州后,又成为同事,两人重又相逢,共同合作,相交甚厚。

       无论干什么工作,他都很认真。1964年4月,剧团随县委组织的工作团在原平搞四清,当时他在龙宫公社马圈大队写材料。当时所写材料还被选入省委四清办编印入关于四清经验的书。1967年,跟着剧团“跑江湖”的日子结束,他被调回宁武县革委文教办公室,开始从事文化艺术管理,先后担任宁武县文化局副局长、宣传部副部长。在1981年还力推宁武中学办一个文艺班,培养了20多名学员补充到剧团,其中张银兰、李桂花比较出色。

        1984年5月调到忻州地区文化局工作,担任戏研室主任。1987年忻州地区北路梆子剧院与戏研室合并,改称忻州地区戏剧研究所,他调到戏研所负责史论室工作直至退休。 虽然工作单位几经变更,但他从未脱离过戏曲文化领域,从没停止对包括戏曲在内的地方民间文化资料的整理和研究。

                   剧坛幽兰香

       回顾他的艺术生涯,可分为两个阶段:1984年之前主要在宁武主要从事戏曲编导和艺术管理;调到忻州后开始专注于专业戏曲研究和创作,专业技术岗位为副研究员。创作上演戏曲剧本近20部(含合作),主要有《显形记》《泉水新歌》《平型关《鱼水情》《相亲记》《宁武关》等,电视连续剧《河灯》《二月二龙抬头》《回娘家》等。与人合作《包公轶事》《包公罢官》《宫苑血泪》《巧贼与县官》《宴娥》等,为宁武剧团导演现代戏《红嫂》《一颗红心》《金麒麟》《状元与乞丐》等戏。无论在哪里,他从没摆脱过戏曲文化领域。而且几十年的耳濡目染的熏陶,再加上长期的理论学习,还养成一种特殊的欣赏癖好,觉得戏曲艺术比其他艺术更有味道。

      1979年,忻州地区文化局举办全区新创作剧目会演。宁武县为宣传地方文化品牌,报了他改编的《宁武关》。这个剧本以“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为基调,以李自成为主角,写军民鱼水情。演出效果很好。后来著名戏曲史家吴晓玲先生来忻州后还专门赶到宁武深山沟的长城机械厂观看《宁武关》演出,并要了剧本,提了一些意见。后来,省文化局专门拨款2000元让重新修改,后因剧团耽于演出,终未继续提高。

      1980年,在宁武县文化局工作期间,他还组织业余道情艺人开展道情演出活动。吸引了很多民间艺人的眼球,还有的是从神池道情剧团退下来的演员来参赛。 1987年,山西省文化厅在忻县举办北路梆子振兴调演,由他和刘建华老先生共同改编,宁武剧团演出的《包公轶事》获省级奖,引发社会反响。

        进入到忻州地区戏剧研究所,因工作岗位调整,他如鱼得水,积极进取,以身作则,把更多精力专注于忻州戏曲史研究。撰写的论文曾在《戏友》《山西文化》《辅导与研究》《蒲剧艺术》《中华戏曲》等杂志发表。担任《忻州戏剧》主编期间,记录下忻州90年代的戏曲活动。参与田野调查,编撰《中国戏曲志·山西卷》中忻州部分的撰写,获山西省文化厅、山西省剧协、山西省宗教事务局表彰的“先进工作者奖”,并获“国家文化部、民族事务委员会、艺术科学规划领导组荣誉奖。1988年10月,撰写《目连戏在山西考略》,应邀参加在湖南省召开的目连戏国际研讨会,观摩”了目连戏录像演出,论文后来还被选入贵州民族学院图书馆编印的《傩文化研究资料集》。《赛戏源流浅探及其它》在《中华戏曲》发表,并获忻州地区社科论文一等奖。《二人台形成历史轨迹考述》被三晋文化研究会忻州地区分会评为二等奖。数年努力,完成《中国古代名人分类大辞典》一书中古代戏曲名人部分10万字的撰写工作,给后人留下了珍贵的资料。 1993年,与人合作的电视连续剧《回娘家》由山西电视台与中央电视台联合摄制播放,获第13届电视剧“飞天奖”三等奖,《山西广播电视报》《文艺报》《人民日报》曾发表评论文章。

       在长期的学术研究实践中,他非常注重对基础资料的积累。早些年用读书卡片,后来认真细致地做笔记。他的书桌上经常可见各种各样分门别类的笔记本。凡是关于戏曲的一些著录和文字的诠释,不管是否有争议,他都认认真真地记录。记录读书中的一点发现和体会,并在后面摘录出处。他常说,学术研究必须注重资料积累,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进行科学的分析和论证。 学术研究是非常艰苦的,而且也不容易出名,更没有鲜花和掌声,反倒需要耐得住寂寞,孤独的坚守,扎实地阅读和思考,需要沉潜的心灵和追求真理的坚强意志。

       他的学术视野非常宽广。不仅研究地方戏曲文化,写过《樊先瀛及其<保泰论>》;也结合戏曲演出研究地方民间文化事项,如《貂蝉故事的历史叙述》就是从元杂剧中关于貂蝉的剧本展开论述,可谓角度独特。他不仅研究忻州北路梆子和其它小剧种,也对山西中路梆子、北路梆子等剧种延伸研究,写下了将近2万字的《山西梆子流变阐原》等其它文章;他还对忻州民间文艺有所涉猎,著有《忻州地区民族民间舞蹈概述》。他对药性剧《稽古摘要》展开研究,写过《清代中医药知识普及的通俗化表现》,并在《蒲剧艺术》发表。

        曲润海先生曾对他的学术方法做过中肯的评价:“他做的是学问。学问不同于艺术创作,艺术创作可以在熟悉、积累生活的基础上,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可以想象、虚构、夸张、渲染。做学问却相反,一切都要有依据。论点、论题、论据都不能掺假……赵国蔺深知这些规矩,因此他十分重视调查研究,实地考察。并且重视从文献中搜寻资料,加以比较,去伪存真。而且和注意取得不同角度在几种资料,避免孤证。因此,好多问题和只是提出理论题、疑点,提供不有识之士去参考,而自己不做结论,这种实事求是在学风,很值得我们学习。

            桑榆霞满天

      赵国蔺把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献给了忻州的地方文艺事业。他曾自谦道:这一生恍如参加了一次浪漫旅行,如梦一般在传统文化的氛围里转悠了数十年,并不断追索。虽然努力与时代亦步亦趋,但因长期在基层工作,耕耘数年,收获有限。尽管如此,但对戏曲文化的眷恋与深情从未减弱。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一直践行活到老学到老的人生信条。2001年退休了,他依然坚持读书、写文章,研究戏曲文化,而且更不带任何功利性色彩。而且更热衷于买书读书,晚年退休后学问日益精深。因为读书,他结交了不少知心好友。大家一起切磋,相互交换书籍,彼此交流体会,生活很是愉悦。只不过退休后读的书更杂,美学、社会学,名人传记等不同领域的书籍都涉猎。而且读书“有间”,每每读书后总会提出不同的观点,很多时候还会形成文字,写成文章和论文。最后所得的稿费基本又都买了书。

       他为人真诚善良。因为多年在宁武工作,又在忻州戏曲界浸染多年,很多人慕名前来拜访求教。每次来,他总是倾囊相助,耐心解答,毫无保留。或指点迷津,或认真研读修改对方送来的文章或论文。每遇到有才气者,还会用毛笔写下读后感和祝福话语附后。他常常说,在基层有很多同志有研究热情,但没人具体指导,我们就是要为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期间他还为好友郭正一整理出版《郭正一文存》,2011年编辑《档案见证——河曲民歌二人台》《忻州戏曲文论选》等书。鼓励老友聂存贵整理20世纪80年代晋北有名的晋剧青衣演员刘嫦娥普通却又不平凡的一生,2021年书稿完成后,已经八十高龄、身体欠佳的他还欣然为《戏剧人生路漫漫》作序。

        他性格宽厚,笔下经常散发出人性的光环,尤其体现在他为小人物撰述。一般人都热衷于为显名于世的名人作传,而他却心怀善良,把目光投射于生活在底层的戏曲人。默默耕耘于基层戏曲的这些人一生很平凡,没获得什么殊荣,只是默默无闻服务于戏曲舞台。但就是这些普通人普通事让他感动,让他心灵得以被触动。后台箱倌就是其中被他多情笔触记述的其中一个。作为戏曲界被边缘化的人物,他们不同于演员和乐手,容易出名。虽然寂寂无名、但每一次演出又都离不开他们。赵国蔺就是用自己的视角记录一位终生做箱倌的艺人任振旺,还有曾为宁武县晋剧团初创期做出卓越贡献在北路梆子老艺人“毛毛生”。为后人留下这些难得的珍贵历史资料。这些都得益于他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深邃的精神世界,还有一颗悲天悯人的情怀。

       他从小受过国学教育,有着浓浓的传统文人情结。每次有感而发时,总会写诗来表述心情。在2003年平遥中学57级高中毕业生聚会时,他与老同学共话43年离别之情。返回忻州,意犹未尽,欣然写诗四首。其中一首:

             年少不知世事艰, 相见时难识亦难。

            举杯共话别离事, 回首前尘不堪言。

        在《蒲剧艺术》创刊10周年之际,他又写下:

          植根民间赖沃土, 枝繁叶茂花果稠。

          莫道步履多坎坷, 追随时代第一筹。

       晚年的他笔耕不辍,上面摘录的两首诗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也只是生活抒怀而已,但足可看出他深厚的文学功底。另外他还发表了100多篇文章和论文,有长篇论说,也有短篇杂感。耄耋之年,他精选半生发表的文章,将多年对戏曲史论的钩沉与爬梳,探讨或厘清,心得或感悟,整理成书《三晋戏曲散论》,最终由山西出版社集团、三晋出版社。可谓是对多年耕耘的一个短暂总结。

       2021年8月5日,赵国蔺先生于老家平遥逝世。在临去世前的一周,他还在脑海里酝酿着两篇文章的内容。只是,这两篇文章最终没有完成。

       20世纪的山西曾有很多这样的基层戏曲人,他们无意与戏曲结缘,从一而终;他们默默奉献,一生都献给了最爱的戏曲事业;他们并不是那么有名,但却做着最基础的工作,推动着山西戏剧事业的发展和进步。犹如山谷中兰花悄然绽放,散发着独有的馨香!

        为人平淡意韵浓, 传神文笔足千秋。

      谨以此联表达对赵国蔺先生深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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