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被丢弃的猫

和多数孩子一样,小时候养猫并不是为了消灭家里的耗子着想,而是喜欢它的乖萌可爱小巧伶俐。

住在堂屋里的老猫,每天和祖母睡在同一座土炕上。祖母盘着小脚在炕头儿做针线活儿,猫趴在线笸箩旁边,时而醒着时而睡着。

苏醒了的猫瞪着两只圆鼓的眼睛,布满好奇盯紧着祖母手上的丝线,琉璃球儿大小的眼珠儿,随着针的左右穿梭上下游动。小爪子讨欢的一下一下轻轻地拨乱线儿。这时,老祖母浑浊的目光总会从花镜的镜框上面穿出来,爱抚的落在猫身上,声音低垂轻笑一声:“你这个皮实的小东西。”

夏日的晌午空气燥热,知了穿出梢隙的歌,像一首催眠曲。此时的祖母,手里的针线已躺在笸箩里眯起了眼睛。她的两臂交替抱在一起,身子前倾,头微微低着,一声接一声起了酣睡。再看那只灰黑色的猫,也已染了困意,将头埋在颈间,蜷缩着身子呼噜声一声高过一声。祖母睡着,猫也睡着。

我那时候和猫一样,最喜欢在祖母的大炕上滚来滚去。有猫的陪伴,日子并不觉得孤单。

没有奥特曼、变形金刚、猪猪侠作陪的年代,猫既是我朝夕相处的伙伴儿,也是我久玩不腻的小玩具。

我生性爱疯爱闹,猫也好动不安分。只要吃饱喝足,总能陪我玩儿上个把钟头。玩到上瘾的时候,猫会被惹恼了,听它“喵”地惨叫一声,将藏在肉垫子里的一根根锋利弯曲的刺儿,毫不留情地挠在我细嫩光滑的脸上、手臂上。弯曲细长的血杠子,像一条条蚯蚓缠在其中,既醒目又火辣辣地疼。尽管这样,我还是爱猫,也离不开猫。这个小巧可爱温柔绵软的小精灵,总能让我梦里梦外都有它的影子。

母亲是个洁癖很重的人,最受不了这些小动物的毛发满天飞,尤其是待遇极高能来家里与我们同吃同睡的猫。

她虽然也爱猫狗,允许他们随意在土院子里疯闹撒狂,却不能容忍它们随便出入主堂,尤其是秋季换毛的时段,柔软轻盈猫的丝发,像被风高高扬起蒲公英的伞絮,这一撮那一块儿落满了被子、枕头,甚至常常沾附着衣服跳上饭桌。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发,无时无刻不在挑衅着母亲,使得她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内心焦虑极了。

但是,母亲却又是个讲究孝道,受教于传统观念极深的人。她将对猫的成见总是压在心底,憋屈着、压抑着,像黄河涌起的水,随时都有决堤的可能。

她无奈的做出让步,猫可肆意的在祖母房间里游走,却不能进了她和父亲的里间。平时,她的房门都是关闭严实,多是防备猫的闯入。

母亲不在的时候,那只灰黑色的猫时常在堂屋里心情愉悦地踱着方步。它很勤奋忘不了主人养它的目的,更忘不了自己的职责。吃饱了饭常出去转转,尤其是进入偏堂的旮旯里蹲守,那里装有一家人的粮食,还有地里干活用的锄头耙子之类的农具,里面堆砌的杂物居多,平时乌漆麻黑,我很不喜欢去那里,不仅光线不济,也影响心情。

猫也有自己的朋友,也会三俩结伴爬上墙头窃窃私语,而后“倏”地跳到地上悄然离去,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的视线以外。

会察言观色的猫刻意的避开母亲,尽量不在她的面前晃悠。也尽力的做好分内之事。自从家里有了一只猫,家里家外没有一只老鼠出入。库房了的米缸、牛的鞍辔安分的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找不到一丝老鼠嚼过的痕迹。祖母经常摸着老猫柔软的身子,满足的脸上隐着笑意。

风刚染了秋凉,树上的叶子泛着微微的黄,母亲的侄女我的大表姐要结婚了。做为大姑,母亲的脸上也沾了喜庆。孩子结婚要去送喜,更要去添箱底。新婚头几天,母亲就一一备好了物品等着好日子的到来。

头一天,她把自己最“名贵”的一件的确良衬衣从箱底翻出来,洗净晾干摊落在炕上。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几天母亲的脾气出奇的好,就连做饭收拾家务都抿着嘴笑,看猫的眼神也友好起来。她在院子里低声唱着那首古老的歌,像树上的鹂鸟声音悦耳动听。更难得的是,她的房门未关。

猫第一次进到母亲的房间内心是忐忑的。翘着脚跟儿小心翼翼地巡视了每一寸角落。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对它充满了诱惑和好奇。

母亲不在猫像熟来的客更随意了。左右溜达一圈,又到大炕上打了几个滚儿。炕上铺着软绵绵的被子,真舒服啊!过足了瘾的猫扯起一件花衬衣当成毛线团儿抱在怀里,挠挠扯扯练练爪子舒畅极了。

当猫又回到祖母的小屋和我滚落在大炕上,母亲猛地推开房门,腆着脸一只手掐着猫的脖子,迅速的去了院子。猫在她手心里叫我跟在她后面跑。只见猫被高高举起扔到地上。惨叫的猫打了几个滚儿才爬起身子,持着幽怨的眼神瞅着我们,踉跄着去了南墙跟儿,跳了两次才攀上墙头儿,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我明亮的眼睛还是发现了猫嘴角流出隐隐的血丝,迅速的跑去祖母跟前,拱进她的怀里哭了。祖母摸着我的头低声宽慰说:“放心吧,猫有九条命呢,死不了。”

做了错事的母亲成了一大家子的敌人。她委屈的眼睛贴在被猫扯起布丝的衣衫上,眼底的心疼也一并滚落出来。

在一个秋冬的黄昏,那只灰黑色的猫趴在墙头,朝着窗子“喵喵”地呼喊着祖母,声音带着幽怨带着哭泣,也带着撒娇。猫在外祖母在窗内,她抬着爬满褐斑的手朝着猫高高扬起:“走吧走吧,再去外面玩儿几天!”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在墙头停了停,瞅了几眼寂静又熟悉的小院,不情愿地调转身子消失在茫茫夜空。内心通透的祖母,知道人需要冷静猫也需要生存的空间。

猫不在的日子,家里的气氛变得清冷起来,喜欢热闹的我受不了这份孤独开始不着家了,留下颤巍巍的老祖母独自守着大炕,身子愈发的瘦小。

家里没有猫镇守,耗子夫妻兴奋地在库房安了家过起了舒坦日子,正窃窃私语计划着孕育新的生命。

一天父亲从库房拎出一双旧军鞋绷着脸子来到母亲面前。“不能穿了,都嚼烂了,我可一直都舍不得穿它!”

母亲心疼的接过来翻了翻内表,白花花的棉絮像天上散落的云,这一堆那一撮淌了出来,就连鞋底都咬了一个大窟窿。那么一双漂亮的鞋子在老鼠的嘴下生命流逝。“这万恶的老鼠!”她咬牙切齿地骂着。

“得养只猫家里,耗子才不会来闹。”

又是猫。父亲的话犹如挑起一个痛点,也是母亲这段日子一直回避的话题。

“猫!猫!哪里去弄猫?先前那只不知跑哪去了……”是伤口,总有一天会露出来。那只被丢弃的灰黑色的猫,是母亲心里愈合不了的伤口。

它好像好久没回家了,在外头过得好吗?会不会挨饿?会不会遭人殴打?一个人的时候,母亲反复的想。她心里的焦虑一点不比我们少。

夜晚,忽地听见外面有猫叫的声音,我拿起手电出了门口朝那儿一晃,是一只浑身雪白色猫站在墙头儿孤单的叫。灰黑色的猫呢?它不想家吗?不想祖母和我吗?我的心情十分抑郁糟糕透顶。

几个月后,爱我的祖母在大炕上安详的紧闭双眼。一家人围着大炕情绪失控的时候,墙头突然传来猫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叫的凄凉。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猫在哪儿。是那只灰黑色的猫吗?它是否来看看祖母?猫的叫声一声盖过一声,如敲在我心里的锤子,多想祖母和猫回到我的身边!。

母亲通红的眼眶瞅向大门外,迫切的希望那只猫的出现,或许它来老祖母就会笑着睁开眼睛。然而,无情的猫并没有来。每个人心里像藏了阴影,责怪着那只不懂事的猫。

祖母走了,那只猫再也没来,墙头也不见各类的猫趴在上面。那只灰黑色的猫,带走了一家人所有的念想,祖母走了它是否也断了回家的脚步?是否想抛弃旧念,奔着新的光明而去?

祖母离开后的一天,我躺在大炕上沉沉地地睡着。感觉有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在挠着面颊。是一只灰黑色的小猫儿,模样形态和原来那只猫有着曲艺同工之相似,我抬起身子惊喜的叫到。

母亲笑脸盈盈地坐在土炕边,将贴着她的衣管蹭痒的猫又捉回到我面前,她看猫的眼神儿如看我一样柔软,像有羽毛轻轻拂着内心,软软的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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