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字|野山蕨面

2014-3-13

惊蛰天后万物复苏,沉默的山水也会被一天天的春雷唤醒,虽然常有阴雨天,但那一天细雨一天暖,淅沥沥的雨丝毫不恼人,他们是上天来的使者落在石板缝里唤醒小草,跳到山间泥里唤醒报春花,墙头上,树桠间,徽州的草草木木在这一天后慢慢苏醒过来。好像前一天出门山还板着脸,过后几天就显露去翠绿的笑颜。惊蛰和清明之间是一年中最发不起脾气来的时令,虽然总有调皮春雨让人悴不及防,但是这断时间,自然会给你丰富的回馈,所有香气重的蔬菜都会冒出头端上桌,香椿大蒜蓬蒿韭菜,还有山上及膝高的茶树,几次春雨后也绿了枝头。这是一年中最柔软的季节,调皮捣蛋生机盎然,催你脱下厚重的冬装偶尔又让你感冒喷嚏,等不及埋怨你又看每天都不一样的春色俏丽。这是我最疼爱的季节,像个纯真的孩子,一边嬉戏一边娇嗔。这些日子,徽州因为群山环绕,雾霭难散,小城常萦绕在水雾气中,湿润黏腻,安逸温柔。

这些淅沥沥的雨天里,是幼年时的我最寂寥的日子。我们家的老宅起子清朝,高墙深院,前院后院加起来似乎有四五进,七七八八住了五六户人家,虽说不是徽式建筑的典范,但依稀记得门欄格栅、屋脊坊间雕画些花鸟鱼虫。雨天我就做在正厅的八仙桌上,看雨从天井上或紧或慢拉起一道道珠链,落在我一直毛笔蘸水写字的青石板上。那时候父母忙着上班,前后好像没有年纪相仿的小孩,有时候我就这么坐一早上,没人教我读书认字,我从八仙桌上站起来,爬到左边的凳子上,又从左边凳子爬到右边,前后折腾,百无聊赖。那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奶奶回来,奶奶退休之后常去前面的茶厂拣茶叶,每每看到她颤巍巍地从右边的偏门进来,我都兴奋地从桌子上要跳下来,她好像总是过了偏门就转小碎步跑过来抱我,我就把头埋在奶奶暖活的肩头撒娇。她总会给我带点星星碎碎的小吃食,总是在我拉了臭臭后帮我好好洗洗屁屁,她总是在每个下雨天背我在背上,我就拨弄着她衣服上的洗标,看反面一条条细密的拉线,像研究精美艺术品,她带我上街去那时最高档的商场用拣茶叶的钱给我买了第一个洋娃娃,让我打发那么多没父母陪伴的时光。奶奶是幼年时我的好朋友,是最疼爱我的人,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给我的人。

这个季节还会有一种肥美的蕨菜,诗经也说“陡步南山,会采其蕨”, 陆游写 “蕨芽珍嫩压春蔬”, 惊蛰后在徽州起伏的山间遍野都是,到山的阳坡或半阳坡土壤深厚处采摘,是上苍恩赐的礼物,徽州的蕨菜在山雾缭绕中生长,汁水丰美,家里偶尔买来清炒,不软不韧,嚼开表皮,黏而不腻,清香独特。他们是唇齿间的报春使者,娇滴滴羞答答,不软塌塌又不是爽口的脆,他是蕨类特有的柔韧清甜,是自然在春天特有的恩赐,一如奶奶悉心陪伴我的那些年。

山蕨嫩芽破土而出,茎顶嫩叶卷曲的凤尾,卷曲地向内弯抱着,似雏生猫爪,毛茸茸青绿色,徽州称“如意菜”。山蕨之美美在短暂,需要随生随采,卷曲幼苗三五天后舒展开就意味着山蕨已经成熟,茎叶慢慢纤维化,这样的蕨菜入口难嚼,和幼苗比口感天上地下,相去甚远,这时的山蕨已不能入菜,如此山珍,只有那几日才是年华最美时,让自然的眷顾弥足珍贵。这些东西我多年之后才知晓,但是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那年我们春游去山上有个采摘蕨菜的小竞赛,我们一般野孩子撒在山间,遍地找寻,这些活我平日不做,知识匮乏,完全分不清嫩芽和已不能食用的老山蕨,加之人多,几乎买采到几根像样的东西,只跟在人身后采了一把又一把被人弃之不采的老蕨菜。第一次去山野间采摘,那种小兔子满山跑的兴奋至今隐隐回味出些许,我抓了一把老山蕨回家,跳过几进门,在天井里一把抱住奶奶,天井那天没拉雨帘子,我看那一方天空格外湛蓝。奶奶好像也去山间采摘过一样高兴,把我抱起在怀里,一个劲说宝宝会采菜了会干活了,让我愈加得意。我缠着奶奶要把山蕨做菜吃,让大家都尝尝我的胜利果实。

那天奶奶坳不过我,说这把东西做不了菜,我来做个山蕨面吧,便放下我去灶台用煤炉生火做面。我又爬上天井前的八仙桌,这一天,我从又从左边凳子爬到右边,又从右边蹦到左边,前后折腾是满心的欢喜,有奶奶陪我,还有我亲手采摘的美山蕨,过一会就可以吃到私房山蕨面,这天天井的地上洒满了阳光。等奶奶乐呵呵端上面条时,我迫不及待扑上去要吃,奶奶一边笑一边说:小心烫小心烫。面条滑溜,弹性刚好,汤也鲜而不腻,奶奶撒的葱花好像把徽州山水间的春色都收了进来,待我再吃寥寥山蕨时,一曲狂想曲忽然急转而下,蕨菜生硬难以咀嚼,和肥美山蕨已然不一样。我把生硬的山蕨吐出来又夹起一根,依然大同小异,我摔了筷子和奶奶说,不要吃,肯定是老了,任性的样子让现在的我想着难过。

奶奶这时做了一个让我一辈子也难也释怀的选择,她说我们家宝宝采的东西都是好的,把一碗山蕨面吃了底朝天,吃完还夸我采的真好,汤可鲜了。我不记得幼时的我有没有拉着奶奶让她不要吃这难吃的老蕨菜了,那天天井里的阳光很好,又好像回身去有一点阴霾,我那时候好像只有六岁,或者七岁,急不得后来做了什么。山蕨面,这一道本来应该会大鲜大美的料理,在我的美食记忆里变得百感交集,我一边贪恋它本真的美味,一边又为畏惧它是不是让奶奶吃得艰难。

奶奶几年后离开了我,我觉得那年上二年级,我还不能理解生死,只是知道奶奶睡着了也许再也不会醒过来,甚至自责那难吃的山蕨面。我再也不能在我在天井前的八仙桌上等待时出现在右边偏门来抱我,再也不能在她背上时翻看她衣领标签后面复杂的缠线,再也不用百无聊赖地看天井拉起雨帘等奶奶回来。那一年,我已然长大,全家迁出了老宅。

这道料理我至今也没有勇气去吃,哪怕它美得百宴凋零。

山蕨肥美的时候就在嫩芽待放的三五天,昙花一现稍纵即逝,这短暂的时光好像我和奶奶在一起的那几年,短的让人猝不及防,让人没等好好珍惜就黯然心碎。

惊蛰天,清明前,你若在徽州山间,遇上了待放的山蕨,定要好好珍惜,珍惜那些愿意吃你采的山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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