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有一回跟我爷爷一块儿坐马车,从村子赶到城里去。那是八月,白昼长得叫人烦闷。骄阳似火,干燥的热风把一股股尘土向我们迎面刮来,弄得我们的眼皮粘在一块儿,嘴里发干,既不想观赏风景,也不想谈话,更不想思考了,只是浑身无力地打瞌睡。
为了喂马,我们在路途中间的一个大村子里停下来,那里有爷爷一个挺阔气的老朋友。他的光脑袋小小的,两道浓眉倒挂下来,宽阔的嘴里叼着一根长烟管。身上穿一套稀奇古怪的衣服:一件短短的红褂子,一条蓝得耀眼的肥裤子;走起路来叉开腿,脚上趿一双拖鞋。
屋子里没有风,没上油漆的木墙和家具散发着被太阳晒热的干木料的气味。不管往哪儿看,到处都是苍蝇,苍蝇,苍蝇。爷爷和光头老头嘟嘟哝哝,谈着牧场和绵羊。
一个戴着头巾的仆人端来一个放着茶具的托盘,光头老头嚷道:小霞!来斟茶!
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姑娘走进房间来,穿一件朴素的花布连衣裙,戴一块白色的小头巾。她站在那儿斟茶的时候背对着我,我只看得见她的腰很细,两只光光的小脚让长裤腿盖住了。
主人请我去喝茶。我就在桌旁坐下,瞧着递给我茶杯的姑娘的脸,突然间,我觉得仿佛有一股清风吹过,吹掉这一天的种种燥热、烦闷和尘土。我看见了一张以前在现实生活里和在梦乡中从没见过的最美丽、迷人的脸。
我愿意起誓:小霞,是个真正的美人,不过要证明这一点却很难。例如:黄昏时分,云彩把天空染上各种颜色:紫红、橙红、金黄、淡紫、暗红,照亮远远近近的窗玻璃,倒映在溪流和水塘里,在树木上颤抖;一群野鸭,背衬着晚霞,飞到什么地方去过夜。牧童、干活的农民,个个都认为这种景色美丽极了,然而究竟美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出。
好在,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个小霞美丽。我爷爷是个八十岁的老人,为人古板,对女人和大自然的美素来漠不关心,这时候却也亲切地瞅了小霞整整一分钟,称赞说:你的女儿?很漂亮的一位小姐。
画家会说这个小霞的美丽是古典的,严谨的。那头发、那眼睛、那鼻子、那嘴、那脖子、那胸脯,大自然连一个最小的细节也没有做错。一个理想的美女恰好就应当有小霞那样的鼻子,笔直,也应当有那样又大又黑的眼睛,那样长长的睫毛,那样娇慵的眼神。她黑色的眉毛正配她额头和脸颊的白嫩,就跟绿色的芦苇正好跟安静的小溪相配一样。
无论是谁,看着她就会渐渐生出一种愿望,想对她说一点愉快、诚恳而且跟她本人一样美丽的话才好。
起初我害臊,因为小霞一点也不理睬我,始终低下眼睛瞧着地下。我觉得,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幸福而骄傲的空气,把她和我隔开,严密地保护着她,不让我的眼光接触到她。可能是因为我周身满是尘土,而且给太阳晒黑了,而且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反正,我忘掉自己,想不起尘土,听不见苍蝇的嗡嗡声,尝不出茶的味道,只觉得在我对面,隔着一张桌子,站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我有一种心情,仿佛我们四个人都失去了一种人生中很重大而必要的东西,一种从此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我爷爷也有些忧郁。他不再谈牧场和绵羊,却沉默下来,呆呆地瞧着小霞出神。
喝完茶后,爷爷躺下来睡觉,我走出房外,在门廊上坐下。大院子里长满锦葵,尽管天气炎热,却生气勃勃,充满欢乐。院子里东一道篱笆,西一道篱笆,在一道矮篱笆后面,人们正在打谷子。打谷场正中安着一根柱子,有十二匹马拴在一起,有枣红色,有白色,有花斑色,它们不明白为什么逼着它们踩着小麦的麦秸,在一个地方团团转。它们不大乐意地跑着,仿佛很吃力,而且不高兴地摇着尾巴。风从它们的蹄子底下卷起一团团金黄色谷壳的烟雾,送到篱笆外面远远的地方去。一个男人拿着鞭子不停地赶着它们。
由于天气炎热,那些栏杆和窗框这儿那儿冒出树胶来。在台阶下面和百叶窗下面那些长条的阴影里,有些红色的小甲虫挤在一起。太阳既晒我的头,也晒我的胸脯,还晒我的后背,不过我没理会这些,只感到我身后有一双光脚在前厅、在房间里踩响木板地。小霞收拾完茶具,顺着台阶跑下来,朝我这边带来一股风,像鸟似的飞进一个厢房里去了。
那儿多半是厨房,从那里飘来烤羊肉的气味,门口熏得乌黑。她走进那个乌黑的门口就不见了,紧跟着门口出现一个红脸膛的老太婆,驼着背,穿一条绿色的肥裤子。不久门口出现了小霞,厨房的热气弄得她的脸发红,肩膀上扛着一个很大的黑面包。她弯腰穿过院子,往打谷场跑去,然后跳过矮篱笆,钻进金黄色谷壳的烟雾,转到一辆大车后面,不见了。那个赶马的人放下鞭子,默默地看着小霞。等到小霞又在那些马身旁一闪而过,跳过篱笆,他就用眼睛跟着她。
后来,我一直听见她的光脚不断走动的声音,看见她一脸严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时而跑下台阶,带给我一阵风,时而跑进厨房,时而跑到打谷场去,时而跑出大门以外。我为了看她,几乎来不及扭动我的脑袋。
她带着她的美,在我的眼前闪来闪去,我的忧郁跟着她越来越沉重。我既怜惜自己,又怜惜她,我惋惜这个姑娘不属于我,而且永远也不会属于我。我隐隐感到她那种少有的美是偶然的,像人间万物一样,不会长久存在。
三个钟头的等候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觉得我还没有把小霞看够,马车夫却已经赶着车子到河边,给马洗好澡,开始套车了。湿淋淋的马舒服得喷着鼻子,刨着蹄子。我爷爷醒过来了。小霞为我们推开吱吱嘎嘎响的大门,我们坐上车子,走出了院子,一路上都不开口讲话。
又过了三个钟头,远远地出现了城市的轮廓,这时候,一直沉默着的马车夫很快地回头看一眼,说:
“那个叫小霞的姑娘真可爱!”
然后他扬起鞭子抽一下马。
多年后,我已经是大学生了,坐着火车到南方去。那是五月间。在一个火车站上,我走出车厢,到月台上去散步。
黄昏的阴影已经投在车站的小花园里。火车站遮住西下的夕阳,不过从火车头里冒出来一团团烟,那最上面的烟带着柔和的粉红色,这就可以看出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
我在月台上散步,发觉大多数散步的乘客老是在一个车厢附近转来转去,从他们的神情看来,好像那个车厢里坐着一个什么大人物。我一个跟我同车的旅客,是个炮兵军官,聪明,热情,可爱,就跟所有那些我们在旅途上偶然相识,不久又走散的人一样。
我忍不住问军官:你在看什么?
他什么话也没回答,光是往一个女人那边丢了个眼色。那是一个年轻姑娘,头上没有戴帽子,肩膀上随随便便地搭一块小披肩。她不是车上的乘客,多半是站长的女儿或者妹妹。她站在那个车厢的窗子旁边,跟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乘客说话。
那姑娘美极了,不管是我还是那些跟我一块儿瞧着她的人,对这一点都毫不怀疑。
如果照通常的方式,需要把她的相貌一样一样拆开来描写,比如她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头发披散下来,用一根黑丝带扎住;比如她的眼睛总是眯得很细,似乎由于她已经养成一种特殊的卖弄风情的习惯,或者由于近视。她的鼻子微微往上翘着,她的嘴很小。
然而这个姑娘却给人留下真正的美人的印象。我瞧着她,就不能不相信:美人并不需要具有严格端正的五官,不仅如此,如果这个姑娘没有她那个狮子鼻,而换上另一个端端正正、完美无缺的鼻子,像那个小霞一样,那么她的脸似乎还会因此失去妩媚呢。
姑娘正站在窗前跟熟人说话,一会儿双手插着腰,一会儿把一只手举到头上,理一下头发。她又说又笑,身体和脸一刻也没安静过。这些琐碎而优美的动作,细腻优雅,类似小鸟、小鹿、小树身上的那种魅力,神秘、脆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似乎,只要月台上刮过一股大风,或者下上一场雨,这个脆弱的身体就会突然萎缩,这种变幻莫测的美丽就会像花粉那样消散了。
火车快开了,我和军官都感到忧郁,不想离开那个美人和春天的黄昏而走进闷热的车厢。我们都无端地怜惜那个美人,怜惜自己,怜惜所有那些懒洋洋走回车厢的乘客。
我们走过车站的一个窗口,看见里面有个脸色苍白的电报员坐在电报机旁边,他的头发高高地蓬松着,颧骨突出的脸黯淡无光。
军官叹了口气,说:我敢打赌,这个电报员爱上了那个漂亮的姑娘。生活在旷野上,又跟这么一个美人儿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不爱上她才怪。可是,自己是个背有点驼、蓬头散发、平淡乏味、品行端正而不愚蠢的人,却爱上一个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漂亮姑娘,这是什么样的不幸,什么样的嘲弄啊!
在我们车厢附近站着一个列车员,把胳膊肘倚在小广场的栅栏上,眼睛往美人站着的那边望。他那肌肉松弛的脸浮肿而难看,由于夜间不得睡眠,又经受车厢的颠簸,一直显得疲乏憔悴,这时候却露出十分忧郁的神情,仿佛他在姑娘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看见了自己的清醒、纯洁、妻子、儿女,仿佛他在懊恼,他整个身心都感觉到这个姑娘不是他的,他已经过早衰老,粗俗而臃肿,因此他与的幸福的距离,已经像他跟天空那样遥远了。
火车头的汽笛响起来,火车就懒洋洋地开动了。我们的窗外先是闪过验票员,站长,然后是花园,那个美人以及她那好看的、像孩子般调皮的笑靥……
我伸出头去,往后看,瞧见她在月台上走着,经过电报员的那个窗口,理一下头发,跑进花园里去了。火车站不再挡住西边的天空,旷野就袒露在眼前,然而太阳已经落下去,一团团黑烟笼罩在绿丝绒般的冬麦地上。春天的空气也好,黑下来的天空也好,车厢里也好,都显得那么忧郁。
一个列车员走进车厢里来,动手点燃蜡烛。
小说至此结束了。
这是一篇神奇的小说,知名度不高,几乎没有情节,情感却又浓得化不开,像是粘稠的黑色油漆,从破油漆铁皮桶的裂缝里缓缓滴落,没完没了;又像是漫天潮湿的奶白色的雾,牢牢笼罩大地,草木皆失了色彩和轮廓。
这篇小说,更像是一篇散文,风格浓郁,带着鲜明的契诃夫个人特色。
如果一定要分析情节,那么很简单,就写了“我”的两次“艳遇”,而且是单方面的、短暂的、毫无结果的“艳遇”。第一次“我”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第二次“我”已经是一个大学生。
偶遇的姑娘都很美:第一个姑娘,看见她,仿佛有一股风吹过我的灵魂;第二个姑娘,仿佛一块吸铁石,让车站上南来北往的人不由自主踱到到她身边。
事实上,尽管小说写的是两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却整个儿笼罩在忧郁的氛围中,为什么呢?
为什么美带来的不是喜悦和激动,而是忧郁和伤感?
如果硬要概况原因,可以有这么几点:
这种美是少有的;
这种美是偶然的;
这种美是脆弱的;
这种美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红颜易老、美人白头,比丑女子的变化更加让人心疼而难过;
这种美不属于我,而且永远也不会属于我,无缘啊,因此更加令人伤感。
还可以用《红楼梦》贾宝玉见秦钟那一段,来进行类比:
宝玉第一次看见秦钟,想:
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作为世家子弟,贾宝玉不是没见过世面,可是看见秦钟的第一眼,就被秦钟的俊秀飘逸震惊了,心情激荡,自惭形秽,骂自己猪狗不如,后悔没有早一点认识他,因为只有认识了他,自己的人生才算没有虚度。
看吧,美,以及美人,力量何等巨大,简直令人魂飞魄散、五内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