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注:本篇为北大培文杯初赛未入选之作,可我自我感觉良好,于是发此以求一丝安慰]
[一生]
他睁开双眼,迎接他的是一张白纸黑字红章的判决,记忆拼图在此处融合重聚,镜面般映出丧气面容,又在此时突然炸裂,如破镜不可复原,他看到未来一片灰暗。他睁开双眼,世界依旧。
只是梦一场。
狼藉满地,一头凌乱,骇人的猛兽裹挟着屋内令人呕吐的气味迎面袭来,刮过雾气笼罩的鸭头鹤嘴,折射电脑屏幕闪出的光。
孤独而寂寞着,我是坏孩子。他想。
“大”字倒在散发恶臭的床上,久用的弹簧塌陷,紧绷,传来柔软之感,却毫无舒适之意,翻来覆去的身体搅得空气稀薄而沉重,凝华为固体压在他略微弯曲的脊背上。睡不着。
我饿了。他想。
拽门,阳光的味道和饭菜的熟香冲身而入,他感到无力,近在眼前的光明与不远桌上的炸鸡爆发强大的吸引力将他的衣领向前扯去,屋内加湿器的呜鸣平添浑浊之气,雾气化作的无形之手从地上污秽伸出,以电脑前呻吟现影,在床上花样里轻笑,与垃圾桶的废纸共同融化天命。
我还没那么饿。他想。
他合上门,黑暗再度吞噬了他。
他睁开眼。书下压着他收到的情书,心如常泛起波澜,忙低下头,轻启粉红,不料溢于面容,围群起哄,懵懂、纯洁、美好的上学时光,很是怀念。他睁开眼,世界依旧。
只是场臆梦。
他不停地工作,体重和账户余额却只减不增。钱,钱,钱。钱是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唯一资本,他喜欢新发奖金的味道,纸币如铜锈般刺鼻,铁血般鲜红,代表着他的成绩,代表着他能自己养活自己,而这对他来说几乎代表着一切。
“不想再闯再受苦了就回家,这儿每天都不愁吃穿。”
因为这条短信,他才一直坚持下来。
回家?我根本没有家。
说来可笑,只为了一纸证明,只为了反驳以表不屑,只为了功成名就之日可以穿西装戴草帽大摇大摆的开豪车回家,甩过一摞摞的红纸,自由的红马虾将用钳子截断无尽的过去,惩罚般对那个人喊道:“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证明,我根本不需要你来养活!”
一想到这,原力就源源不断的涌进身来,动量如破弦之箭由心脏撞向四方。努力,努力,努力,我是有目标有追求有未来的时代青年!他再次机械般投入工作,再次在月底痛骂上司扣工资力度之大、范围之广、时间之长,再次失去信仰,又再次自我洗脑,再次激励,再次亢奋,再次落寞,久而久之,短信之药效终过,他重新失去辉煌。
他找不到方向、看不见希望,他在灯火通明的行人街道迎风流泪,张开双臂、大步向前,撕碎的纸片被风卷起又压下,飘摇不定,翻飞坠落,终得一地落叶般金黄,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抓过仍未触地的小船部件,狠狠砸向空气,看着它们悠然地浮落,他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大笑,释放积攒已久的全部糟乱,白雪穿过他透明的躯体,路人带着诡异的目光绕道而行,天空阴云散去,只留下宇宙大爆炸后浓烈的余温,照耀并愉悦着众人——众孤独之人——他仿佛融化在这微风的街道里。
文学创作带给他二次生命,随心而动的笔尖书写他内心的点滴冷热血液,吐着黑色浓浆的笼中宠物成了他日夜相伴的倾诉对象,他把心绪投影纸面,白纸掀起黑色的波涛,波涛不断向前翻滚,翻出原始地球的巨浪,海啸创造出一个只属于他的新世界,一个在稿纸上逐渐成型的世界。他常面对白纸喘息,感叹笔下之物如此纯洁无邪、一丝不挂、透彻真理,他强烈的想要占有它,却在欲望不止、指尖冰凉僵硬中画出绚烂多彩的精神情感,如饿狼扑食,他肆意发泄,吐爱与恨、抒忘与怀。每每心境转移完毕的瞬间,他都能找回许久未得的熟悉感觉,啊!那是一种突然释怀舒坦的仰面长醉,可最终还是要在现实中醒来,冰冷无情,捉摸不透。
他在三维世界中失落,在二维平面重获自我,乳白色的空白引导他审视自己忧郁的心灵,并将过程留在原地,把结果带回巨人存在的高度,携来之物越来越多,他的双肩却如释重负。
他回家,这不是梦境,却如梦境模糊难认。那张印着不解与悲伤的白纸早已被他扯烂,原先暴怒的地方也看不见一地碎片,那个人的泪迹已干,被单却散发着久潮未晒的湿气,桌面覆盖一层灰尘,他擦亮最后一根火柴,渴望看到奇迹降临,却只看到冥币在桶中化为灰烬,死蝶与飞蛾般翻飞失翼,他双膝跪地,泪流满面,等来的是火柴的熄灭与重归的黑暗。
“……唔……唔……妈!儿子回来了……是儿子不孝……儿子写了一本书,卖的很好……现在就送去……”
封面被热浪激起,页页如此,边角燃起浓稠的阴暗,溅出游丝般细微的火花闪烁跃进双眼,经泪珠折射而发散,光滑的水滴影映粗糙的纸面,白转黑,纸转灰,他想要的一纸证明变为无数薄膜,所有的一切在这里开始,又将在这里终结
“请双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可不管过去的路有多么辛酸坎坷……
“协议将在次日零时生效。”
但是他知道,他始终知道……
“你们两人将不再有法定婚姻关系。”
他崭新却早已注定的生活……
“孩子将由女方独自抚养,男方不再承担法律责任。”
才刚刚开始……
他睁开眼。海上的香味拂过脸颊,他即将带领这伙临时召集来的水手迈向发财的终点,手中拿着装有藏宝图的匣子,他经常拿出这个宝贝,离目的地愈加地近,他看图的频率愈加地高,现在,纸已被揉的褶皱不堪、难辨字迹。他睁开眼,世界依旧。
只是一场梦。
孩子该升三年级了,他时时告诉孩子要好好学习,不要做歪门邪道影响身心的事,甚至想都不要想,儿子很懂事也很听话,考试总名列前茅。当儿子把镶金边涂红色的奖状递给捧着报纸的他时,世间的一切都有了意义,色彩重获,他知道儿子不会像他从前那样虚度光阴、一事无成。
但也有例外。
怒打引得孩子冲门而出,反身撕下门外贴着的守护神,大喊道:“什么破‘福’!连自己都守护不好,还怎么守护别人?”虽知这是气话,他的心还是如针扎如巨石砸般痛苦,面糊反着灯光的白色衬托着红纸略显沧桑。
我没有父亲,我没有。他想
他从未找过自己的父亲,他也无从寻找,在茫茫人海中仅凭一块拼粘的照片认亲,无疑是大海捞针。
他们总说父爱如山,我体会不到。他想。
破碎,在空中翻飞。他看到过往的烟云,曾经的模样浮现眼前,门“哐”的一声关上,他瘫倒在木椅上,口中喘着气,嘟囔着不清晰的重复词句。
照片背面能模糊看出有力的字迹:“纸上言非必真,口中语非必假”。他不相信,他不愿相信他最恨的人笔下这样的离别语。
他只觉心累,不由抽出几张稿纸;
他费力举起笔来;
他无力趴在桌上,书写心境。
“孩子就像一张纯洁无染的白纸……”
多年以后,当他由一人独守变为与一群人共享晚年,当糟糕透顶、如雷灌耳的事情发生后,其他人往往浑身剧烈颤抖,忙抓兜中救心药,而他则是掏出纸与笔,书写心境,这时他才知道,文学本身就是他的解药;可他用药成瘾,一切都变为纸上一页两页抽象的文字,纸使他麻木无感,而这种心绪反助他提笔而动、与纸相伴,它亦是一剂披着纸皮的毒药。
[再一生]
请允许我这样开头:
亲爱的孩子,
我知道我经常批评你,但我是真心为了你好,我不想、也不愿让你成为另一个我,那时根本来不及后悔……
……
孩子,爸爸还能被原谅吗?
[三生]
被压成二维平面的相片人笑的安详、走的平静,厚若鹅毛大雪的经历被印在薄如蝉翼的纸上,太过沉重以致失真,他在黑白空间大喊:这不是我,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穷尽一生,终是逃不过纸的魔爪。与纸抗争终身,落得没有高度的回归,来时空空如也,去时一身无解,一张纸便能书写的一生该有多么短暂、多么遥远、多么无奈,总归是一次自赎,捆绑着自我欺骗。呵,与纸打交道。
哎,又是一场轮回。纸外人语。
握笔之人对着染满黑水的冰雪大地长呼一气,雪粒飞溅,雾气一片,眼前浮现出这个虚构之人一生的轨迹,他趴在沾满雪封气味的棉被上,未知的骨肉般的亲切感觉,他美美地眯上双眼,重回信中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