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5

外婆的花园

清明节刚过，华中地区的春天已经过得差不多了。而我的家乡，那个遥远的西北城市，还迷迷糊糊地躺在冬天的尾巴上打着哈欠呢。积雪在懒懒的阳光中慢慢消融，土层也开始泛着灰褐色。生命就潜伏在这最后一点肃杀里了。

有六七年没有看过家乡的春天，求学离家后总是很难抽出时间在这个季节回去一趟。可这春风，不管是华中的，还是哪里的，迎面吹过来时，我的心就完全跑出去，翻过一二级阶梯分界处的高大山脉，沿着河谷一路向西奔去，在某个榆木雕刻的木门前累得倒在地上，等着那个老妇人缓缓地穿过她寂静的花园，从那棵发了花苞的梨树下走过，拉开木门上铜制的把手，把这个久不归家的人拎进她的大院子里。

这个老妇人是我的外婆，十一年前盛夏的一个黄昏，她终于从癌症的蹂躏下逃脱，去往另一个世界。那天下午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满院子都是盛开的波斯菊，粉红的、白色的、浅紫色的，重瓣的，单瓣的，半身高的花茎一动不动，只有那些盛开的花面朝着那片晚霞燃烧着。

从那年以后再也没有看见挤满花园的波斯菊，外公不愿意留籽，像外婆那样，在深秋一捆一捆地把干枯花茎码得整整齐齐，全部风干后敲下它们的种子，留着来年清明前后随便哪一天，漫不经心地撒在翻过土的花园里，等着它们装点整个夏天和秋天。他只在花园里面留了外婆生前种的几株月季，还有一丛芍药花。这些根花这些年长得更茂盛了些，就是始终不能像外婆在的那样，满院子的波斯菊盛开时的那种感觉。

外婆喜欢花，波斯菊是她最喜欢种的一种。“好养活”是她用来描述这种花的唯一词汇。她不知道这花叫这个名字，还擅自命名为“九月菊”，因为这花在九月还盛开。在她去世好几年后，我突然在某本书上看到这种花的介绍，才知道这是一种原产自墨西哥的菊科秋英属一二年草本植物，就是遗憾没能告诉她，这花本来是叫波斯菊的。

有一年，舅舅从宁夏带回来新的花种子，那是一种黑色的表面凹凸不平的球状种子，大小和麻子差不多。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只能等第二年外婆种出来才能知道。第二年外婆非常细心的沿着花园边种下一圈这种花，中间还是她喜欢的波斯菊。终于农历五月来了，端午节我们回老家时，花园里面已经绿意葱茏，但只有芍药这个季节开花，芍药的花苞鼓鼓的，比牡丹还要小些，用外婆的话说，“芍药很富态”。还是不清楚这些长着细短茎状叶片的花是什么花。

农历六月的时候外婆给我们带电话，说是开花了，水红色的，小喇叭花。她描述说这花早上开，晚上闭，是不是叫早晚花。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回去看花了。终于放了暑假，外婆的花园这时候是最热闹的时候。月季全都开了，香气四溢，波斯菊也占据着最大的面积，高高的花茎非常密，颜色错杂。这“早晚花”围着波斯菊一圈，全部是水红色，一株花非常大，从根部就开始分出许多拇指粗细的茎，茎又分出许多更细一些的茎，花就长在茎的稍前端，但是整株上下都开着花，和波斯菊不一样，波斯菊的花只在最顶端开着。好不容易等到傍晚，我们都兴冲冲地坐在花园旁等着看花朵闭合。真的太神奇了，那些完全盛开的花朵就随着日落缓缓闭合。

有的花开得早，也谢得早，种子早早地落在花园外面的空地上，那些黑色的圆圆的种子被外婆收集在一起，在水泥台阶上晒干后放进粮房，她说来年还种这花，你们还回来看。之后几年就都能看到这种“早晚花”。可是外婆又错啦，它不叫“早晚花”，叫“太阳花”，我是今天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查资料才知道的，它也叫半支莲，马齿苋科，原产于巴西。我的外婆，起名字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这还是来自巴西的花呢。

外婆生病卧床以后就不能下地走路，只能在家人帮助下坐在轮椅上。她不喜欢躺在床上，总是念叨着要去院子里。外公就把她挪到轮椅上，慢慢推到院子里，她就开始念叨没人修剪那些月季，都长得乱七八糟了。外公没好气地说，大家谁也没闲着。她就不说话了，眯着眼睛看着花园，不一会就哭嚷着要回屋子，要睡一会。她这一睡就偷懒，不想起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想再爬起来嚷着让我们推她去看花了。

嗐，一晃十一年了，不知道今年外公会不会给那几株月季修剪修剪枝条，波斯菊和太阳花是再也不会出现在那个花园了。它们和那年夏天的晚霞一样，落日从西山沉下去，晚霞再挣扎也会消失的。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外公那时候也好养花，他不像外婆，喜欢把花养在花园里，他喜欢养在花盆里。高大的夹竹桃，绣球花，吊钟海棠，还有非常多的草球和仙人掌，挤满了堂屋的玻璃房。可是外婆去世后，这些植物也好像一下子失了宠，外公再也不喜欢一大清早起床一盆盆搬到院子里打理。不到一年，只剩下几株草球和一盆绣球孤零零地在玻璃房里。他也不会在夏天的清晨把我从被窝喊起来，带着我去山里，给我介绍每种植物的名称了，而我也没有像许多年前那样漫长的暑假了。

这些年我们住得离乡村越来越远，她们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倒是我，总觉得离自然越来越远了，不光是嗅觉，连我的听觉都变得迟钝了。有时候甚至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季节，以前我们在这个季节到底有没有播种过。在城市的钢铁森林里，捕捉到那花园的就只有我所剩无几的记忆了。

就是遗憾再也不能拥有那样的夏天和那样的花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