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深绿浅,绿浓绿淡。万千绿色,在大地舒展着,铺陈着。绿,是大地的主色调,其它的姹紫嫣红,杂陈缤纷之彩,都是为了点缀绿色而衍生的。
从童年到现在,用眼睛逡巡着绿,细细分辨着绿,我认为春天的绿色为最美,并且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春一醒来,长在大地上的万物,都用绿色来表达着欣喜。那春绿啊,无序地深深浅浅着,扎堆在河溪边,扎堆在山岗上,扎堆在林木间,扎堆在草场,扎堆在田野………
常常念起故土的绿春。眼前也常常浮现故土那儿的春绿。
近看柳,是泛着鹅黄的嫩绿,远看柳林,却是绿雾荡荡飘飘;落叶松重返春天,那是翡翠般的辣绿;白杨呢,比娥儿柳绿的沉稳一些,刚舒展的叶子边沿,有一丝嫣红隐现;白桦树,最美,白白的枝干,盛放出朵朵新绿,初如雀舌,继而形如绿桃花;老柞树,扭曲着枝干,举着数不清的芽孢,没多久,就开出朵朵微小的绿牡丹,绿里泛着青,青里透着脆,老杆配新绿,乘着春风年年见,绝不落场。
乡间小路两侧的榆树,总是在你一眨眼的功夫,被春风一摇晃,就一树的绿茶色了,榆钱便缀满了枝头。山林间,草甸子上的野花野草,也都醒了,都睁开了绿蒙蒙的眼睛,开始伸胳膊挽腿,细心的着染自己绿色的春装,绿的醒目,绿的碧翠。等那春风还不老时,就盛放出朵朵的花儿,来缀点自己的绿衣裳。就连溪水都跟着绿,绿出了一条条的绿丝带,蜿蜒起伏在丘陵状的大地上……
一旦撩起回忆的面纱,我就絮叨不尽那春意的绿。那绿,被起伏的丘陵,折叠的简直是花样百出。
独爱故土的绿春,不仅仅是因为被囚禁了一长冬的绿,得到了释放,还因为,绿色一展颜容时,我就能去挖春了。“挖春”一词,是我心头独有的词汇,是上了小学三年级时,自己组的词,词典上应该没有。不描述出来,估计没人会懂这个我独创词汇的意义。
一场春雨后,大地就绿绒绒了。湿润的泥土气息,直扑鼻孔。这时,婆婆丁就冒出嫩黄的芽芽了,它是春天最早出土的野味。于是,村子南头的草甸子上,就有了村妇的身影,就有了半大的男孩子女孩子的身影。她们一手提着柳框,一手拿着刀或铁铲子,不是低头巡视着,就是弓起腰或蹲下身,朝着一颗颗幼嫩的婆婆丁下手了,挖出那一颗颗脆嫩的芽芽。这其中,有我的时候居多,春天的草甸子上,没缺过我童年,少年,青春的身影。所谓的挖春,就是我去挖春天能够食用的各种野菜之意。
草甸子上长出的婆婆丁,扎根很深,一不小心,就会挖断根,就散了架子。而完整的,那芽叶之下,一定是笔直又脆嫩的奶黄色的芽颈,娇贵极了。这个部位,最好吃,不但不苦气,还有丝丝的清甜呢。这样的芽芽,若挖够一家人食用,耗时很长,可是需要耐心。一颗颗黄芽芽落进框里,那视觉感和成就感,只有我的“挖春”,才能体会到。
饭桌上,多出挖春而来的一大碟婆婆丁,让大人孩子,食欲大增。一冬天缺青的饮食,让整个身体都生出燥火。那微苦而清香的婆婆丁,蘸点大酱来咗味,是绝对的下火解燥呢。那一碟子黄黄绿绿的婆婆丁芽儿,不但让口和胃粘了春的气味,连破旧的屋子里,好像也植入了春色。
婆婆丁疯长的时候,就没了土下那金贵的芽儿了。这个时候的婆婆丁,挖起来就可以很粗暴了,一会就会挖一小框,也不再让大人孩子喜食了,甚至厌烦了。但我不烦,很奇怪,我怎么会对婆婆丁那么钟爱,我能从幼嫩挖到它开花老去,至它举着毛绒绒的伞,跟着春风飞舞!我吃,动物也跟着吃,吃上一整个春天我也不厌烦。尤其妈妈大方点的时候,炸一碟子鸡蛋酱,那就更喜,苦亦不苦。
挖春还能挖啥呢?现在回忆一下,还真的有很多!车轱辘菜,我爱挖;柳叶根,我爱挖,用它烧土豆咸肉丁,好吃的不要不要的;刺刺菜,长着厚实微微后卷的叶脉,边缘有锯齿,趁嫩,我也爱挖,吃来清甜脆,稍稍的扎嘴,吃的时候,要轻咬,每个人,貌似极有餐桌上的修养,不敢大肆咀嚼;曲麻菜芽(方言qin三声调.men轻声调.cai四声调),春中才出土,那时黑油油的大田里,刚播下农作物的种子不久,不等苗芽都探出土层,它先拱出土面,垄沟垄台,这一片,那一片的,好奇的张着小嘴巴。我老爱挖它了。当然,挖这最初的曲麻菜芽,要小心垄台里还未出或刚出苗苗的种芽。田野中长大的老少孩子们,这个修养都有!还有许多品种,只要能挖的,我都会挖。我挖过草甸子,挖过大田,挖过山头,挖过林子!好像我能把整个春天挖回家,挖到饭桌上!
真是奇怪自己,我前世是不是从春天的土壤里,醒来的一根蚯蚓!为何我那么爱挖春天出土放绿的野野的生命呢!春天的各色野菜,经我手挖回,再端到餐桌,于我,感觉就是一种奢华,这么形容,一点不过分,我自己懂自己对挖春的那种极致的情感。
现在想来,在故乡成长时,我挖春,可能主要是因长冬后,太需要啃青了,吃这些药食两用的野菜能去长冬累积的燥火,是身体自然的需要。而随着渐渐成长,才发现我挖的是绿色的生命,挖的是苦涩中透出的那一丝清甜的食味,是为了在胃里搅拌的饭食不再单调,是为了拥抱春天,感谢春天给我了一种难以叙述出来的幸福感。
而离开后的后来,我挖春行为依旧执着。只要在生活的周围,遇见哪里有条件可以挖,那都会毫不犹豫。每到春天,餐桌上都会有几次春野之物,比如二月兰,苦碟菜,苜蓿,老婆筋,白花菜,附地菜,小蓬草等等,这些是与故土有不同的野菜。这些春野之物端上餐桌,常常让孩子、先生、婆婆疑惑,探探筷子又放下,不敢尝试它们的滋味。当然,几经鼓励甚至强迫,最近几年,他们也会吃一些,尤其婆婆和牛二娃给力,常常会助兴我挖春而得的滋味而得的情绪。当然,现在痴迷挖春,挖的也是一种回忆,是对过去时光的念念不忘。同时,也挖回了我百食不厌的滋味。
挖春,是我独自拥有的词汇,从行为上来讲,是我对待春天的一种特殊情感,是打小儿在故乡培养起来的一种自然的情怀。
北京又已春。今天风很大,但柳浪翻绿,又撩起想挖春的情绪。心动便行动。用了两个多小时,在野性的园林里,寻觅了六种野菜:荠菜、苦碟菜、车轱辘菜(车前草)、刺刺菜、蒲公英、二月兰。早些年在京挖春,挖的有些羞涩,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生命都熟透了,脸皮都磨厚了,任谁在身边路过,我都不会斜视。甚至在我身边巡视的园林工作人员,为了把他们从我身边轰走,不吝啬的跟他们讲野物生长的道理。我只想专注于刀下那绿意盎然的、长在土里的生命,它们都带有泥土的芬芳。
庆幸家跟前有这么个能让各色可食用(大约近二十种)野菜自由生长的地方。每年春天,都能让我寻找到小时候挖春的感觉。让我对春天进行品咂,品咂春天最真切的味道:苦涩、清甜、还有初生的鲜。春天,不只是眼睛里的绿树繁花,青黛碧水。
当然,若不是在乡野长大的我,一直有一颗田野春心在内心生养,估计,那就不会有这个执着的喜好了。一切的感念,都跟成长的基础有关。
但人生走到现在,发现,人若对大自然中生长的万物,能投入丰富的情感,已是一种修为了。这种修为,能助你消化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
今天的晚饭,那几碟子新绿,是春天赐予的。吃的肚歪,吃的喜悦。同时,把故乡的春天也再次吃进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