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荫下- 第一节 臭

      初夏，清晨的空气总是爽朗的，比楼还高的黄角树垂下初生的如瀑的绿叶，绿叶掩映中，盖着深灰色砖瓦的楼房里，九楼的两个老人正在摆满旧家具的房间来回踱步，低声咒骂着难以驱除的臭味。最近一个月，他们可谓备受恶臭折磨，起先，他们以为是楼道间的垃圾桶的臭味，因为大门距离楼梯间的垃圾桶很近，后来，味道越来越大，他们又以为是邻居厕所坏了在补修，再后来，他们终于忍不住了，因为没有人会让厕所坏上一个月，闷热天气折磨这两个天生爆脾气的老人抓了狂，这才恶狠狠地拨通了物管电话，叫他们来解决问题。

      周围的领居虽然都闻到了恶臭，但显然，楼上是受灾最严重的，而楼下的人们，充分显示出人所拥有的堪比蟑螂的适应性，他们不少人早就习惯了这种臭味，毕竟这里已经臭了好几年，唯一让他们觉得不同的就是臭味平时浓烈些，仅此而已。也有一家人，从爸爸妈妈到两个孩子，全都得了病毒性感冒，感冒一直不见好，嗅觉有一阵没一阵。自然就没顾得上发现这习以为常的臭味有何不同，只可怜楼上这对年逾花甲的老夫妻，一个月下来，他们都开始出现神经衰弱的征兆，总觉得家里从厨房橱柜到卧室床底，甚至铺盖缝儿里，打的饱嗝，哪里都弥漫着这股恶臭，老头新近买的茉莉香除臭剂根本没用，只会加重臭味让其变成更古怪的臭味。

      很快，穿着降灰物管服的中年保安找到了散发着臭味的居所，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瞧了一眼蓝白色门牌，8-7，随后开始震天响的敲门，当面对被阵阵敲门声吸引来的乌泱泱的邻居时，白发苍苍的老妇言辞激烈:“这几年下来，尤其这一个月，我甚至连一顿饭都没吃好过，得亏我没生病，简直是菩萨保佑”邻居们幡然醒悟，突然注意到他们周围的空气竟如此臭不可闻，好几个年轻人急忙下楼去呼吸新鲜的泥土鲜花和阳光的空气了，更多人却是叽叽喳喳便开始谈起8-7独居老人，酗酒被打断腿，儿子不回家的种种传闻，恶臭仍旧在空气中漂浮着，人群强大的好奇心剥夺了他们灵敏的嗅觉，他们都在猜测，臭味的来源到底是什么？

      只有热心的褐色头发的婶子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去敲更高楼层的，住在16楼多年，8-7户主的大哥的大门，说是哥哥，其实已七十多岁，一听到消息很快就下来了，同时下来的还有老人的二女儿。老人穿着一件鸽子灰短衫，罩着米白色薄外套，枣红秋裤从月白睡裤里露了出来，明显与这闷热的五月格格不入，当人们看到老人瘦削灰暗的脸，他们才反应过来，这肯定是老病号了，怕冷会怕得要死。

      “开门，赵光云”老人在门外大声呼叫着，声音如钢铁砸向大门，人群惊讶于这重病的老人竟然发出这样的呼喊的同时，又在期待着大门打开给他们一个真相，可无论门外多么人声鼎沸，大门里徒有一片死寂。

      就这么僵持了大概一刻钟，随着太阳越升越高，门外的人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猜测赵光云肯定死在里面了，但也有人不同意，因为当他们开始闻到这臭味的时候，就目睹过赵光云，这五十余岁的老人买了十把干面，一把准有5斤，提上了电梯。“这件事发生在十天前，不可能的”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肥胖中年男子言之凿凿。

      短短一刻钟，好奇的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挤满了走廊，甚至快被挤到黑暗恶臭的楼梯间，赵光云的哥哥无奈只好打电话找来了开锁匠，他倒不担心门开后会有什么不测，他这个弟弟，曾经让他在门口敲了一个小时门，只听得里面两条狗呜呜汪汪叫个不停，就是不开门，好不容易等他悻悻打开门，露出半掌宽的缝儿，逆光下他的五官朦胧，骨瘦如柴的手缓缓伸出，指尖上的橘黄痕迹烟味很大，一下子就能闻到，那是香烟熏出来的。只见他默默将借由大哥手，二哥赵光勇给他买的赶水萝卜干提进房间，同时扣上门，整个过程一句对白都没有，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根本不会相信是亲兄弟，毕竟，血缘根本无法反抗。

      在等开锁匠的这段时间，老人凭靠着乳白的墙壁，思考他三弟赵光云为什么不开门，这个弟弟，烟鬼，酒鬼，被社会抛弃的废人，靠着三百多低保过生活的懒鬼，为什么不开门？难道是他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什么吗？他拼命想抓住几缕记忆的断丝，可怎么也想不到，过了一小会儿，他想通透了，他其实并不是没想到，他知道答案，但却怕去面对答案，这个弟弟是他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养大的，为了养他的孩子，他常薄待自己弟弟，好吃的东西只偷偷给自己孩子不给弟弟吃，可这有什么办法，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下力工人，养四个孩子还要养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弟弟，这不公平，要怪只能怪那时候太穷，想到这里，他的两条薄眉毛扭成了一个结，沉重压抑的氛围让他忽然预感到什么，有一种来自血缘的回应，弟弟已经死了……一瞬间，他感觉腿很软，身体像马上就要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以致下意识向墙壁再靠了靠。

那双充满老年斑干枯的手却捏得很紧，冷汗不停地从手心，后背冒出，额头的汗珠像玻璃豆子散发着淡淡光泽，二女儿见他开始汗流浃背，急忙一边搀扶一边给他脱外套，老人浑身肌肉和骨骼僵硬，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好在刚艰难地脱完外套，开锁匠的到来陡然打断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