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年代》(1):少年不识愁滋味

长篇记叙散文·连载

(注:标题引自南宋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题图为原创)


        车轮,在铁轨相连处的有节奏的响声,由慢而快再由快而慢地重复着它的打击乐,连接绿皮火车车厢的车钩也参与了交响乐的伴奏。而我,却深深陷在宁静无比的沉思中。我喜欢在这种节奏中冥想,在动态的静止中,梳理着我远远算不上精彩的、也没有什么苦难磨砺的、波澜不惊的、但却也有些味道的过往……


        少年,是快活的,懵懂的,不识愁滋味的。在爷爷、婆婆(重庆叫“奶奶”为“婆婆”)的庇护下,我几乎随心所欲地成长;尽管父亲是严肃的,甚至是严厉的,母亲爱自己的孩子是不知道怎么做更好的。 

        1975年高中毕业后,因为大哥“上·山·下·乡”当了“知·识·青·年”,按政策规定留城一人,我本应该留城做“社·会·青·年”的。

        在此之前,似乎经历了一次从少年到青年的“觉醒”。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随祖父祖母乘着绿皮火车,到了川东江津白沙——一个长江边的古老小镇。

        那是上个世纪60年代末,由于跟北方某邻居关系紧张,实行必要的战备,其中某位首长的“疏散令”成为选项之一。于是,年仅12岁的我,跟着爷爷、婆婆,在一位亲戚八舅婆的带领下,来到江津白沙暂居。

        清晨,天还麻麻亮,火车在白沙站停靠,我跟着大人下了火车,心中因为陌生而惶惑,因为新奇而期待。我们乘渡船,上码头,穿老街,曲折走进一处陋巷,上了一幢两层楼房的二楼。楼房有走廊和扶梯,站在扶梯边,可以远远地望见江对岸的火车像一条绿色的龙,车头冒着白烟鸣叫而过。而最初那几天,我十分地想念远在成都的家(注:几年以后的1975年,一个女孩也是这个样子望着远去的绿皮火车,孤单地站立坡头,思念成都的家,心里流着泪,好想好想有亲人的来信啊;回不去的“知·青”生活,前途不可知……——她,后来成为了我的妻子)。其实没多久,少年的心开始释然,因为有了小朋友一起玩耍,心也活泛起来。穿街走巷,踏着青石板啪啪响;跑到码头看江轮远航,听汽笛声声回荡;拿上小锄头,背起小背篓,到乡间地垅挖“地脚”(农民收获后的红薯地有挖残丢弃的红薯)……就是在那会儿,我第一次面对了死亡的惨状:一个小女孩,爬在卡车后面玩耍,卡车启动跌下了车,当场死亡,连白白的脑浆都……

        每个晚上,在行走起来“嘎吱”作响的木楼上,爷爷烫着脚给我讲着世事、道理和知识。我记得爷爷说过:“将来有一天,你会想起我们祖孙俩曾经有过的这一刻。”爷爷是北师大毕业的,曾经参加过伟大的“五·四”运动,后来主要从事教育工作,其间也一度作为政府职员在重庆航务局、成都电业局工作过,作为航务职员时积极为运送川军到前线抗战作出过贡献。

        为了那个难忘的夜晚,为了跟着爷爷、婆婆来过白沙的那段日子,多少年来,我很想到白沙镇去一次,踏着当年的足迹,做一次深深的缅怀。但等到终于有了机会去时,竟然是在50年以后了。记忆中的往事已然成为零星片断,但我相信,青石板连接起来的那些老街,还承续着过去的风景和情感,越磨越光滑的阶梯,也曾留下了我和亲人步履的磨踏……


      【相关链接:白沙镇——曾经少年的“穿越”回访】

(插图为原创)


        终于再次坐上了绿皮火车,往西,往西。家,是我少年的心自由放飞的地方,我已经做过了一次“客居”异乡的尝试,不管它是苦的还是甜的。

        也就是从江津白沙回到成都的那天,我惊吓地看见家里的窗户没有了明亮的玻璃,窗户被钉上了层板,整个屋子黑黢黢的。而我的哥哥走了,在成都第四中学读完初一就“上·山·下·乡”了。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然而,少年的我并没有“觉醒”。也许,因为社会的原因,我所在的那个时代注定了给我带来“后遗症”。似乎那段时间晚上常做恶梦,梦见我在小学二年级做为幻灯放映员在放映幻灯片,然后突然间幻灯片就断了,然后就离开了课堂 ,把班主任老师——一位很温良的女老师抓扯到台上,狠狠追问她20年前丈夫驾机逃离那边的情形……我的父亲脖子上挂着怪怪的牌牌,像我的班主任老师那样……忽而又像是地震一样剧烈摇晃,我又一次目睹了死人的场面,那些横七竖八地躺在平板卡车上的尸体,头和肚子都是血乎乎的洞洞,阴森而恐怖,是在作为“战利品”巡游。

        更多的时候,我是清醒的。现实于我而言,记得在跟着祖父祖母到江津白沙之前,有两三年时间主要是在“玩耍”中度过的,甚至在“玩耍”中参加过小“红·卫·兵”。到再次走进课堂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我所就读的成都市实验小学五年级的教室里,而按照当时成都市小学五年一贯制,我已经是毕业班的学生了。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代,66、67、68届小学毕业生一同升入初中。一下子有那么多的小学毕业生要升入初中,初中学校的校舍和师资都承受不了,于是就诞生了“戴帽初中”,而我们成了成都市实验小学的第一届初中生。“戴帽初中”毕业前,我与同学还是十分关心自己的“前途”——“择校”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事。于是,我们去了座落在人民西路南侧西华门的西北中学(一所1928年在北平由白 崇 禧等人创立的学校)“考察”。事实上,后来我们全年级被整体抬到了西北中学。 由于严重荒废了学业,在1972年高中升学考试中,我的理化外语三门不及格,当年能够以优异成绩且在名额之内(记得当时每班只有七、八个名额)升入高中的幸运儿屈指可数,更何况我辈。类似现在的“复读”一样,我被“留级”初三,一群“落后”的“低能儿”聚集在一起,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前途一片迷茫。也许,幸运儿也不是令人羡慕的“先行者”的“专利”,一年以后我们这些“降班头”,竟然也坐轿子般再次被“抬”了起来,进了高中!

        这期间,我们这一些人,除了要去“学·工”“学·农”“学·军”外 ,还学习先辈的“勤工俭学”,学校开办“校办工厂”,学生以劳动所得做助学所用。记得还跟绿皮火车打过一次交道,我与同学们徒步去了火车南站,沿着长长的铁轨捡拾废弃的车闸、锈铜烂铁,拿去卖钱。

(插图为原创)


        如前所述,我们家的长子离开了家。一俟我也到了应该“离开”家的年龄,父亲“坚决”地给我买来了一只红色小木箱,那是我将同哥哥一样登上绿皮火车走向未来的“旅行凭证”;而高中时代末尾,我在课堂上拿起算盘学会了珠算,以便在“广 阔 天 地”“大 有 作 为”。

        高中时代的结束,意味着十八岁成人阶段的到来,由少年到青年的我,似乎也有些“觉醒”了;却又似乎有些畏惧,那是对未来“愁滋味”的畏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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