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上)

                                            紫陌


拨通他的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走廊站了一上午了。

我闯祸了。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说,自以为声线平稳能压住委屈,实际上它已经跟我疲惫的双腿一样禁不住打颤了。老师要找家长,你——你得来一趟我学校。

因为迟到,我翻墙入校时被校门口的迟到记录仪给拦下,那该死的机器人卡住了我的腿,被我狠狠一蹬,从此学校就多出了一笔预算,用来修缮这只高价购得的倒霉人工智能。罚站了一上午,老师终于丢给我一只手机让我给家长打电话,我犹豫了很久,终究放弃了一直盘旋在脑海里的那个男人的号码,转而拨了家里的座机找他。

他果然来得很快。就像以前一样,该赔笑的赔笑,该挨骂的挨骂,明明有一米八的个儿,看上去就像是要比声色俱厉的班主任矮上足足一个头。他手里还拎着沾满水汽的蔬菜,色泽鲜明,绝对完美的营养比例,我盯着它们发呆。

在所有人眼里,“父亲”都不太像一个父亲。他看上去三十出头,年轻得很,双眼清澈,既不浑浊也看不见血丝,很像那种孩子玩的廉价玻璃弹珠,总之跟那些肥肠满脑中年发福的家长基本没什么共同点。更稀罕的是,没有父亲能像他这样随叫随到,好像永远没有被工作缚住脚的时候。也没有父亲会亲力亲为地来学校给儿子送自己做的早餐,或者是每次来接儿子时,手里经常性地提着刚上菜市场买的菜,甚至有一回腰间还系着条可笑的围裙。同学间的议论,我都听在耳里,说从来没见他打我骂我,整个儿一家庭主夫的模样,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是我家雇的保姆。的确,在这个劳动力被彻底解放的人工智能时代,很少有成年人会大包大揽家中所有繁琐的家务事,更何况是个男性。

这次也同往常一样,他沉默着听完指责,迅速数出一笔赔款交到老师手里,牵着我领我回家。我听见老师在背后一声叹息,喃喃了一句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我只僵硬地侧过一点脸,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就像同学眼中的一样,他用包揽全部家务的方式照料我,永不对我苛责,但也永远是旁人想象不到的死板。他总是对我说,人工智能不是什么太值得信赖的东西。可在这个时代,抗拒人工智能就像坚持地心说一样可笑。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迂腐的存在,让我混乱不堪的童年不至于彻底惨淡无光。记得刚推行智能化建设城市那会儿,政府为了面子工程,要用机器人取代人类工人建一个大礼堂。我跑到工地上玩时,不小心从钢筋手脚架上摔了下来,是他用那双与外表极其不符的有力手臂接住了我,臂弯比钢筋还要结实。

我对他心生敬畏了一小会儿,谁知他只是略有些怅然地望着那些黯然离去的农民工的背影,告诉我他们下岗了,可能再也找不到养活家人的办法了。

上初中后,学校统一改革,由真人老师上课变成了人工智能授课,班主任只起辅助作用。上课再也没有人接老师的话,没人愿意插科打诨,或是因为一道题目而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又一起笑开。大家各听各的,各写各的,闷着头看自己的书,没人愿意看讲台上那张铁皮脸。

但我却是乐得自在,也有盼头的。比起枯燥的公式,步入少年时期的我忽然一下喜欢上了音乐,而“父亲”是个弹钢琴的好手,每天回家都会教我一小段。他的手比例修长,有着洗洁精涤荡不去、炒菜油烟也染指不了的白净,我看着它们一下一下准确地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那是任何程序与逻辑都无法比拟的美感。除了车尔尼和巴赫,他还教我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而且不完整,只有些零碎的小节。我猜那是他的原创,可我欣赏不来,只觉得很美,像云翳在心间静默涌动。

他耐心地教,我努力地学,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偶尔跟同学谈到这些,她苦笑一下说,那你可真幸福,我妈是个舞蹈家,可她只愿意把我送到培训班去学,让那些机器人给我掐姿势。

那座由人工智能建造的大礼堂因为上级领导的意见不合而停工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升上高中后的某一天起,终于又叮咚叮咚地开始敲了起来。人类劳动力过剩,大量公民失业下岗,终于逐渐由预言变成了现实。

高一开始时,我一窍不通的文科把原本占优势的理科一口气拖下了水,我索性丢笔不学,毅然当了名音乐生。所幸我艺术天赋不错,学得如鱼得水,越来越深。有时老师布置谱一小段曲的任务,我偶尔贪玩一回,赶不上交作业,便去央求擅长音律的他帮我谱几个小节。可不论我如何背着手他身边晃荡,他也四平八稳地坐在琴凳上不予理会。我弯下腰歪过脑袋,在他耳边穷尽好说歹说,甚至主动提出帮他做家务,他也从来没有答应过我这个,总是毫无回旋余地地拒绝。他用那双玻璃一样通透的眼睛看着我说,让我保护好我自己的创造力,这是人身上最本源的东西,在这方面,他永远教不了我。

我似懂非懂,觉得他说一大通只是在搪塞,只得悻悻然作罢,哼哼着走了。

高二那年,我为了一个漂亮女生而跟隔壁班的体育生打了一架,在校门口就地打得鼻青脸肿。他赶到时,一把攥住那个体育生的手腕,那小子没料到他有这么大力气,被拽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我见状还想再往上冲,也被他一把拦住往回拖了几步。班主任也闻讯赶来,把我们三个人一并领回了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教育,他身为成年人自然首当其冲,仍然是一副温顺恭良的样子低头听受着,比年级第一还要听老师话,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

这回班主任彻底动了让我退学的心思。她说姜翎,你琴弹得不错,你爸是开文物经营公司的,也算半个文艺界家庭,为什么这么不看重自己的前途?

我破罐子破摔似的冷笑,说,因为也没人看重我的前途。您说是半个文艺界家庭,您也知道,另一半是因为我妈不在了。说完我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完成了我这辈子迄今为止最潇洒也是最傻的决定。

那天夜里,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个男人的电话。在让我憎恨又害怕的漫长忙音里,我把向同学要来的一根烟点上,什么也没想就先用力吸了一口,呛得我猛烈地咳嗽起来,电话终于通了。

我一边强忍肺里烟熏火燎的难受,一边恶狠狠地说,你到底打不打算回来看看?

工作上的事情很多,最近有几件特别重要的文物要拍卖。男人低沉的声音顿了顿,懂点事,又不是没人照顾你。

不知是呛的还是气的,我晕头转向,色厉内荏地地朝电话吼道,你就把我丢给一个——我告诉你我学会抽烟了!还有我马上就要退学了你知不知道?你到底管不管?

你——等我回来再收拾你,赶紧给我戒掉。

你自己不也天天抽烟吗?我妈还在的时候劝过你多少回,可你从来不关心她的感受,连她怀孕你也抽!你迟早有一天栽在烟头上!我一激动,立即开始口不择言,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想通过惹怒他来拖住他,多跟我说几句话。

马上开会,别跟我闹了你。对面说完就按了电话。

我愣愣地放下手机,双目通红,下唇都快被我咬出血来。抬起胳膊肘用力一擦眼睛,有人拿走了我另一只手里的烟。他把烟捏在手心里熄灭,朝我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记忆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出叹息。

我很想冷漠地瞥他一眼,可哀戚如山倒,彻底压垮了我的表情连同内心。最终,我颓废地把低垂的脑袋撞在了他硬邦邦的胸口,一边掉泪一边默念。

父亲,父亲。

我终究还是决定恬着脸跑回去上课,忽然有点儿想念班主任上语文课时,她那自我陶醉的课文朗诵。虽然每次我都是台下窃笑者中的一员,可现在想来,她那吸气吐纳,韵律平仄,起承转合,念得都是那么真实而蕴满情感,比起明明冷冰冰却要故作起伏的电子音,不知要强到哪儿去了。

我开始有点明白,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强调的人工智能的劣处了。而这一年,大礼堂完工剪彩,获得在那里演奏的资格,成为了包括我在内本城每个音乐生的最高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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