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姑父，我是他的养女。出生不久，我就来到了他们身边。
爱打麻将的老头
姑父是一个爱打麻将的老头，总是一个下午就在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中度过了。小时候，睡完午觉我便到村子里找他。不多久，我就找到了正在打牌的他，瞧着他面前乱七八糟的牌，他的牌从来不挨着一二三顺序摆着，摸过的牌也不看，食指一按一摸，像老中医把脉一般，就知道什么牌了。
几牌下来，我就无聊地哼着要回家了。有时，一起打麻将的老人对我不耐烦了，冲我摆摆手，忙说道：
“去去去，别吵！丫头到外面玩去，还没结束呢！”
又转过头对着姑父不满地说：
“文泽大爷，你也太惯着她了。要是我家的，早就啪啪打一顿了，谁敢哼着来找我……”
姑父笑了笑没理会，打了两牌就牵着我的手回家了。每次的牌桌输赢，他的脸上也看不出变化，总是一副无事安然的神情。
姑父还有点懒惰。他腰板很直，一点没有驼背勾腰，高高大大的。但他干不了重活，腰常疼，逞强做点的话，就要躺床上好几天。气得姑姑回回骂他，数落他就会打个麻将，是个享福命。他躺在那也不吱声。
夏日黄昏
模糊记得是一个夏日黄昏，天闷得很，云朵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风。姑姑在门前的菜园里浇水，姑父在屋子里煮粥烧水，我玩弄着停在窗户底下的自行车，那是姑父的黑色二八杠，和他一样，一副高高大大的样子，我用手不停地摇着脚蹬越来越快，轮子也跟着飞快转头，我快乐极了。
于是，我爬了上去。一刹那，我跟着车子撞到了窗台上，额头重重地被窗台磕了一下，顿时血流了下来，我立刻大哭起来。姑姑先看到了我，一边跑，一边喊着姑父的名字。姑父闻声跑了出来，看见我，嘴巴哆嗦地说：怎么得了，赶紧上医院。
姑父骑着车，姑姑坐在后面抱着我。到了医院，护士让姑父先交钱，他的口袋里只有几块钱和零碎的几毛钱，护士说不够，姑父央求着护士，先给我治疗，他去筹钱。护士摇着头不同意。
这时，姑父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跪在了护士面前，一个白发老头就这么跪着。后来，我也被医生包好了伤口，无大碍，只是额头上多了一条疤痕。
握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姑父至今已去世十多年了，2008年的五月离开了我们，死于食道癌。
他临走的那几天，难受痛苦，瘦弱的身体一直弯曲着，干枯的嘴巴始终呻吟着。
当我下了车匆匆赶到家，刚迈进大门，就看见堂屋床上的他，被病痛折磨着，侧着身子面向墙壁呻吟着。我顿时泪流满面，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费力地转过身子，转过头来看着我，愣了一会，然后对我说：
“回来了！坐车回来的？肚子太痛了……”
我没有说话，握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只是哭。
几天之后，姑父便走了。
我常思念他，梦见他。梦里他还像从前那样的高大伟岸。他比我的亲生父亲疼我。每次听到关于父亲的故事或那些伤感的歌曲，我都会想起他。每当我读着那些育儿书籍，书籍里提到那种对孩子真正的爱，那种无条件的爱。原来小时候的我，一直被他这样爱着。
怀念
小时候学校开学的日子，是我最痛苦的日子。我就要离开姑父一家人，回去上学。
而寒暑假是我最辛福的日子，每次考完试，我就匆匆赶回家吃午饭。然后，便站在院子中的菜田篱笆前向门口的小路望着。我盼望着那个熟悉亲切的身影赶紧出现。不多久，姑父便骑着那辆黑色凤凰牌的二八杠出现了。
姑父和母亲寒暄了几句，喝了几口水，就拿着我事先早准备好的小包，只是两套换洗衣服和一本假期作业，他麻利地把小包夹在后座上。
我欢喜地跳上车子前面的大杠上，他脚用力一蹬，我们便出发了。
我们的车会经过一条小路，那是村子里的一条两边开着野花，长着野草的小路。这条路上我也会遇到正在田里干活的叔叔婶婶们，他们会大老远地和姑父打招呼，留他吃晚饭。
姑父一手稳住把手，一手向他们挥手，大声喊道：
“不了——不了——，路远着呢——，晚上黑漆漆地，看不见骑了，下次——再来啊！再来啊！！”
我们告别了叔叔婶婶们，也告别了小路，我们来到了一座没有桥栏的破旧的木头桥，这座桥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淋的，人走在上面都咯咯吱吱的。桥上的木板也脱落了好几片，从那缺口往下看，看那流动的大湖，我迟迟立在桥头，不敢上去。
姑父一声也不坑，让我等着。他推着车子慢慢过了桥，把车立在路边，回头来接我。他牵着我的手，一边渡步，一边说：
“别往下看，越看越怕，脚踩稳了我们就走。”
那些事
我紧紧牵着姑父的手，我记得那是左手，姑父的左手只有拇指和食指完好无缺，其余三个指头都断了半截。小时候，我总觉得那三个半指很可爱，因为它们是那样的短小和圆润。我无趣的时候，它们常会伴着姑父那滑稽的变声逗我玩。
他临终的那几天里，小姑常为他擦着双手，在他耳边喃语：
哥啊，我说想吃苹果，你就去。你的手淌着血，娘还骂了你一顿。你说——你为了——啥啊——哥啊！那苹果酸得很——不好吃啊——
那天，我才知道他那三个指头是被主人家打断的。只因为他为了妹妹偷了主人家的几个苹果。
去姑父家，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过了桥便来到了有小汽车，摩托车，偶尔有大巴驶过的公路上。
我最喜欢这段路了，姑父常会停下来抽根烟，与路边摆摊的人们聊聊家常，我就在路边吃着他为我买的零食，夏天是两毛钱的汽水，或一支甜甜的棒冰，冬天是一袋饼干还有几颗糖……
我喜欢去姑父家的那些路，那些小店，那两排高大的杨树，那几座拱桥，还有一座小戏院和姑父家附近的那些邻居们，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亲切，快乐。
我坐在前头，姑父瞪着车，我尽情地说着话，他就在那听着，等我不说了。他就用下巴点点我的头，问我：
”困了？不能睡觉啊，掉下去可不得了！困了，我们就歇歇……”
“我不困，说累了！”
姑父话不多，他的话里总有烟味，这是他常抽烟的缘故，但我喜欢那样的味道。记忆里姑父从来没对我说过一次狠话，没流出一次失望面容。他的声音总是缓缓流淌，徐徐前进的。
在我最初谈恋爱的那一年，所有的亲人都反对，有人怒吼有人苦劝。唯有他在电话那头对我说：
“我啊，我肯定同意啊，你喜欢就行。他人（男友）看着不错。就是瘦……”
记得，我在电话这头对他控诉，对他抱怨，对他说着我压抑心底的很多话。他一直倾听着，为我父亲的怒吼替我不平：
“啊，孩子不就谈了恋爱嘛，做啥错事了，这样说孩子……”
多年以后，我也成了一位母亲。当我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从不敢在父母亲面前，尽情地说出心底话。而在他面前我会晃着他的胳膊撒娇，我也会阻止他去打麻将，遇到不公时我敢和他“顶嘴”，也敢直呼他的大名……
多年以后，我的孩子也会揉着脖子对我撒娇；遇到不公时，也会尽情地“顶嘴”；更敢评价我做的事……
但是，我也会总出错，当我做错了，我不由回忆小时候他是怎么对我的。他有时就像一盏灯，引着我在育儿路上前进。他是一个爱打麻将，一个平凡普通没什么文化的老头，却懂得了教育的最根本，给了我一种能感受到的爱，让我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