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大意了,我就说当初不应该让他一个人去。”驿馆内,杨茕坐在桌子旁边,双臂交叠着,神色凝重,旁边还有几个猎人站着。
艾瑞尔冲边上一个猎人道:“你在哪捡到信的?”
“就在少爷房间的门口。”那人毕恭毕敬地回答。
“这样一来,我们就对他的位置毫无头绪了。”杨茕皱眉。
房间里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半晌,杨茕又道:“我带人去找他,你去找何双。”
“不行,”艾瑞尔道,“如果惊动了那对兄妹,还不知道他们会对他怎么样。”
杨茕苦笑,“那我们就放着他不管么?他父亲临走之前嘱咐我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我答应过的。”
艾瑞尔看起来格外的冷静,她说,“那兄妹就是吃准小邹是我们这里的关键人物,才拿他来要挟,我们表现得越焦急,反而正中其下怀。再说,你若是去了,邹家剩下这些猎人该听谁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抛弃他?”
艾瑞尔道,“不,我相信他有办法能够逃出去。”
“你凭什么相信?”杨茕冷笑道,“你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新纪元。他会被他们抓去也充分证明了他缺乏经验和能力,你不要忘了他和潘多拉之间的联系,如果他真出了什么问题,这就不是一条人命的关系了。”
“我们必须找人接应他。”杨茕附加道。
“你不能去。”艾瑞尔坚持。
杨茕也知自己去寻邹知客不妥,但一时又不知还有谁能去,心中正思忖着,不料身后一人道:“让我去吧。”
杨茕一惊,回头看去,正是刚才捡到信的那个猎人。他看起来很年轻,肤色略黑,只听他接着道:“我曾经受过侦查训练,当过四年少爷的暗中护卫,这里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杨茕默默地看着那青年,突然问,“你叫什么?”
那青年笑了一下,“我家以前住海边,经常出海的,他们都叫我大副。”
“好吧,大副,”杨茕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们现在只能把你家少爷托付在你身上,你明白这个任务的重要性。猎人向来擅长单打独斗,但现在我要你,还有你们都团结起来,现在,我们都要活下去,这是一个命令,我现在可以替你们少爷对你们发号施令么?”
大副愣了一下,随即与众猎人向杨茕拱手,虽然无话,但彼此之间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他望着杨茕背上漆黑发亮的猎枪,总感觉到一种安全感。
“杨先生,您放心,我们邹家的猎人向来把少爷的命看得比我们更重要,我,”大副顿了一下,“我一定会带少爷平安回来!”他的目光无比坚定。
司天监顶层,此时共有九位大先生在场,他们共同屏息凝神,仿佛所有人的心都系在了中间那团发着光亮的球上,仿佛有一座看不见的桥,将他们相互勾连起来。每一位大先生都在心中反复念着那些神秘而古老的咒语,潘多拉与他们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共鸣。今日,几位大先生都感到与往常有些不同,他们都知道,那是因为各桥东。
是的,在司天监最中间的座位上,各桥东替代了梁见坐在那里。他的能力并不亚于梁见,甚至超过了他一些,只是他带来的那种感觉与梁见大相径庭,令在场的大先生们一时不能适应。
这时候,各桥东缓缓睁开眼睛,环视着周围,他瞥到边上的柳如眉,她此时也在看着他。对于大先生来说,这种无声的交流并非难事,柳如眉很快听到了各桥东的声音:“看到现在的我,你心里后悔么?”
柳如眉心道,“后悔什么?”
“当初为什么抢了我做大先生的位置,明明我可以做得比你更好。”
“哥哥,我已经和你说过,当年不是我故意要抢,是上一代大先生将我选了进去。”
各桥东的眼神登时布满阴骛,“你胡说!要不是因为你,难道梁见会死么?”
见柳如眉面露惊惧之色,各桥东脸上浮现笑意,“你记好了,梁见是因为你才死的,你不认么?”
柳如眉沉默许久,道:“再过一日便是祭祀大典,哥哥,你有什么计划?”
“什么计划?”
“你不是答应过我,等你做了大先生,就会帮我一起对抗教会的么?”
“哦,原来你还在做那些无聊的英雄梦。”各桥东冷笑,“柳如眉,这些都是你欠我的,难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么?我过去竟没想到你拼了命都要做大先生,原因竟然如此可笑。我懒得干涉你的那些计划,你也别来扰我的清净,否则我现在就让你去跟邹知客作伴。”
闻言,柳如眉不由得怔忡了。怪不得哥哥当初答应的那么爽快,她原以为哥哥是会回头的,他们本该是一路人的。
不,现在想想,他们或许早不是一路人了。柳如眉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涌现了儿时断断续续的回忆。
柳如眉和各桥东本是别海边上的某一个渔村家庭的孩子,想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子,她已经很久未曾回去过,希望它已经被涨潮的海岸冲走了。各桥东比柳如眉大六岁,他随父姓,柳如眉随了母姓,柳如眉记得,还小的时候,总有村民嘲笑她家,说明明大字不识一个的渔民,学什么酸文人,起这么文绉绉的名儿,还模仿城里人分姓。年纪尚小的柳如眉不懂这些,只当大家是闹着玩,并没当回事,父亲母亲也总是一副朴实的样子,每每听到那些闲言碎语,也只是一笑而过。
但是在柳如眉的记忆中,哥哥的表情总是很奇怪,尤其是听到村民传她家的闲话,好几次哥哥都抡起拳头,差点打上去。她很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是在笑着跟他们讲话,哥哥却那么愤怒。
以前的哥哥与现在根本不一样,母亲曾说在年幼的柳如眉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由于那几年生活拮据,她和父亲都要经常出海。是各桥东,她的哥哥,每天照顾她,得来了新鲜的瓜果和肉,都先磨成糊状,一点一点喂给她;那时候条件不允许,他自己通常只是就着前几日的残羹剩饭囫囵地吃了,挨过一顿又一顿,直到父母回来,才吃得上一顿好的。
虽然这些事情都是母亲的转述,可柳如眉小小的心中总是对哥哥有一种愧疚和感激,她希望哥哥能过上好的生活,不再因为村子里的事情生气。一天,她跟哥哥去旋子山上采草药,对各桥东说:“哥哥,你想离开这里么?”
各桥东瞅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
“我懂的!哥哥不喜欢村子里的伯伯婶婶,我只是不懂哥哥为什么讨厌他们。”
各桥东就笑,“不是我讨厌他们,难道你听不出来,他们说话里里外外都是讨厌咱们家?”
柳如眉愣了,“可是他们见到我们都会笑啊?娘不是说过,别人冲你笑,就是喜欢你的意思。”
“娘说这种哄小孩儿的话也就你信!你记着,笑也有很多意思的。有些笑就像娘说的,是喜欢你;可我看得出来,村里那些人对咱们的笑,分明是不怀好意的!那叫嘲笑!”各桥东说得咬牙切齿。
“嘲笑?他们为什么嘲笑咱们?”柳如眉很不解。
二人爬到旋子山顶上,各桥东拉着柳如眉坐下,他们面对着别海,海风糊到脸上,柳如眉觉得有些窒息。各桥东低下头,揪着筐里那些草药,“我是偷听到的。你知道么?咱们这里是有一个族的,几个村子之间只准族内通婚,有外族来了,他们就要在晚上给他灌毒酒,把人药死,然后把尸体丢到别海里去,再也回不到岸上!”
柳如眉听得心头发颤,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笑着的伯伯婶婶给别人灌毒酒的画面。
各桥东接着说:“咱们村里就有一个外族来的,你猜是谁?”
柳如眉茫然地摇摇头。
“就是咱们的爹!”
柳如眉低呼出声,怎么会是爹爹!他是个多么善良的人,怎么能被药死?
“可是爹爹来到这里这么多年,他怎没被药死?”她问道。
各桥东道:“那是因为娘一直保他!我听说村里以前还不像现在这么穷困,娘从前就是这里一户富商人家的小姐,他们家常做善事,将食物送给穷人家,所以村里人对娘的家人都很敬重。有一回娘随家人出海经商,遇上了大风暴,回来时带来了爹。
“娘的家里对这种事不以为意,可村里很快将这事传开了,大家都不干,要娘把爹交出来,但娘那时已经与爹相爱了,不愿意交人。这时候娘的家里人时常遭到村里人的攻击,平时帮了他们不知道多少回,殊不知这就翻脸不认人了起来!娘知道以后,觉得不该拖累了家里,便和爹逃走了,与家里断了关系,就在这旋子山上,一住就是三年。
“娘的家里派人找了好几回,可都没有找到,最后举家搬走了,后来爹和娘才从旋子山出来。开始村里人大都不认得他们了,不久有些老人就想起来了那户富商家的小姐就是娘,但顾念着娘的家里曾为村子做了好多,也不敢拿娘怎么样。但他们还是看不惯爹,也顺带看不惯娘,总是变着法子刁难他们。爹和娘为人淳朴,平时打渔本来收获就不多,今天被人拿条鱼,明天被要走一颗瓜,也从不说些什么怨言,我真不知道爹和娘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那天晚上,正好是爹和娘回家的日子,他们已经出海了一个多月。看着爹和娘日渐消瘦却幸福洋溢的脸,柳如眉很担心,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再也不能回来。昏黄的烛光里,柳如眉望着正值壮年却因风吹日晒而苍老的父母,她好像透过烛光看见了年轻时的他们,远航的来客和富人家的大家闺秀,他们本该在更好的地方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被所有人祝福的。
不知怎的,柳如眉的眼里有些湿润了,听过了哥哥讲的往事,她从来没觉得父母的身影是如此高大。他们一面用瘦弱的臂膀承受着无妄之灾,一面用温暖的怀抱迎接她和哥哥,爹和娘总是笑着,可她却从不知道,这笑的背后,承载了多少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