唛号之前的1974款

    “来我家吃茶。”张兄微信语音我,仿佛春声好听,但听得出略微的骄傲,“知道你好茶,刚到的,你一定喜欢。”最后“等你”二字磁性极了。

 依稀记得去年是范七德介绍我与张兄认识,印象中有三四次接触,似乎场面都简单。这一次这样直接约我,张兄自信。晚八点了,我灯下正读臞仙《茶谱》,案上一盏老白茶,沈丰英《游园惊梦》低声设置了单曲循环。近两年我只读闲书,比如禅宗灯录禅宗公案,比如明清小品,比如古今茶书,比如周作人胡兰成董桥。听说闲书可以养人清贵。对于我等饮食男女,清贵不清贵无所谓,只要能静得下来坐得下来读一卷书吃一杯茶,就知足就福气。只要有茶便契我心,张兄约得明快,我去得亦明快。

 深秋近冬的夜晚,雨若有还无,风倒是寒意瑟瑟的,张兄小区门口接我到他家一楼的钢琴室。小室整齐干净,张兄整齐干净,白晳柔和的脸淡抹三份风霜一份玩世的微笑,满目的神色传达待客的欢喜,告诉我最难风雨故人来,今夜终有故人的造访。始料不及萍水相逢的数面缘,不是深交,不是故人,但我还是依了他,小茶案几前相向坐了他的对面,承沐他故人般的眸光。他说朋友今天寄到的电煮茶壶,温度时间等程序设置好不用管事,方便极了,较古人的先进,蒸汽煮茶他想试一试。我用煮茶壶四五年了,凭个人经验,宜黑茶老白茶,至于绿茶青茶之类便不合宜了。一小块集成电板的自动控制真省事,科技文明对于现代的人类也真享福。但是,有些福有些时候享不得,尤其品茶之说一人得神二人得味三人得趣,煮水泡茶功夫的讲究还是不可少的,在细处的事务中慢慢体验生活的真味。都说电饭煲煲饭没有从前柴火灶涝饭蒸饭飘香不是道理是真情真知,所谓劈柴担水皆是禅,便在日常生活的趣味上。当然,遇上七八人施茶的场景,煮茶壶恰恰得其时得其用。张兄初用它,情理中,不可责也。

 满屋微漾近似麦芽糖的暖香,进屋看到茶将煮好,煮茶壶传来的丝丝松风声有山水意。“简直咖啡屋,”我们是《走过咖啡屋》长大的,我笑言,“从前的温暖。”张兄的笑意极近壶中暖茶的活色,感染我亦感染秋寒,有晚唐的韵律。此处微笑有韵,出自天成。《浮生六记》中芸娘说:“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美而无韵,便成呆相。”眉批韵字的注脚真到位。

    “知道你讲究茶,妹子从长沙送来普洱,便想到你。今天拆开它,第一次第一泡。”张兄一面酙茶一面念念有词,“我不是很懂茶,平时只喝英红。”英红是大叶种,醇厚绵远。

 老旧原木案面,白瓷小茶盏,玻璃公道杯,错落妥贴,酙茶的手法流丽婉顺。说张兄不是茶人有些过分,自己说说当他谦虚当他难得的糊涂。茶汤澄明,夕阳深处的颜色,轻烟袅袅到眼观,到鼻观暖暖的清芬,连案几、壁上画、人物都沉沉浮浮在茶汤里了。我恍惚起来,手捧杯盏轻闻细啜,一盏热汤摩挲我的味蕾悄然滑落下去,又从最彻底的处所向四面八方缓缓流去,这样的会心处不可思议,不可凑泊,当不可说,惟回肠荡气,淹然百媚,而已而已。因为直指人心,所以不立文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禅宗的会心处亦如是。

 三盏后方回神过来,但看张兄竟作壁上观,我笑他要不得。他脸上十二份得意是春风吹皱的东湖,稍稍狡黠稍稍诡秘,“你的表情告诉我,这款茶了不得。”拿出茶饼递给我,“我不懂它的好处,你好好研究吧。”

    一款熟普,注“1974”——绝品!

 追问来历,张兄道得明白,我绝对相信。但我取清人廖燕《半幅亭试茗记》的说法“不述也”,为这款1974藏个幽处。含蓄是传统审美,向来不敢有违。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我手我眼都契合中庸的,像文玩清玩般轻轻抚摩柔柔观摩是玩味的要领,知道1974的底蕴就是光阴啊,不敢激动不敢用力,生怕惊醒了它——更知道光阴如响箭,禅家说刹那间便射到新罗国去了。都普洱是长者的智慧,是儒是释是道,是温柔敦厚的传统与见性。《史记》上常有“长者”云云,凡所说皆人世大信。可以说当下不懂得普洱的茶人不是茶人,茶人爱普洱却不懂得尊长亦不是茶人。

 从前只有生普,后发酵需要积年,茶人等不及了,遂于1973年发明熟普。1976年普洱使用唛号,读唛号便可知配方年份茶菁级别及制茶厂家,比如普耳7542。熟普1974款,熟普周岁唛号之前,赞它时代的绝响普洱的绝品肯定不虚,若是生普更了不得了。我不动声色张兄倒激动走来了,劝他守中庸之道守茶人清寂之道,我们会心地端起茶盏小呷一口,相视一笑。

 早收到他父亲张老先生的书《野湖那个秋》,积习多年不读小说,只读他散文的部份了,真歉疚。张兄介绍小说部份是他父亲人生的坎坷经历,我懂得人生经历的意义要赶紧读。亲近老一辈文人,他们的学养和人生阅历是学不来的,得到他们的教诲与提携是福气。与张老先生是微信朋友,从微信偶尔读到他的诗词感受他的清气,至今未亲聆张老先生耳提面命是憾事,张兄说等他父亲回来一定安排见我,高兴极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共同的话题,差不多清谈的一类,聊过便作茶烟散了。茶亦随兴地有一盏没一盏,茶味依然敦厚依然香暖。今夜,与时间无关。

 张兄开车送我回家。“今夜有三惊:想不到你居然约我上你家吃茶是一惊,用故人的眸光看我是二惊,1974款普洱是三惊更是大惊。1974,我受宠了,若惊了。”车上我淡淡说,“今天吃的不是茶,是光阴。”

 “记得来吃茶。”下车后,张兄亦淡淡说道。说话的时候,他柔和的脸淡抹三份风霜一份玩世的微笑,他看我的眸光是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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