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自己对易安很意识流的理解在
最开始是想写传统意义上“载不动、许多愁”的结局,但是写到最后由于各种因素,或许是有了其他的理解,还是改成了我认为的较为圆满的另一种结局
李清照每每觉得泛舟游湖是她最好的消遣,主要缘于可以逃离深居绣阁中的约束,家中虽自小未尝将她过分禁足,或许是天性使然,少时李清照却仍不愿留在那扇为她早已织好的金丝笼中。柳絮泉水虽浅,少女撑篙慢溯,也足以慰藉尘世俯仰光阴。那时她尚未及笄,提起裳摆和花鞋疾疾穿过水畔芦苇,轻解罗裳,便可登上小舟。水畔芦苇约莫与少女同高,恰能隐去她身形。柳絮吹落少女满头,她撑篙轻划,便已离亭余步。
泛舟游湖恰似一场清梦,少女躺在船板细数一丝一丝漏下的天光,看鸿雁远渡南飞,不问归程。惟有湖心一芥,是她留下存在的痕迹。
后来一次李迒也想与她共游。一叶小舟静栖在水旁,垂髫的幼弟逐着她的身影从花影穿过,惊起满枝栖蝶,仍是跟不上她的脚步,却还在水畔笑呼,“阿姊,等等我!"少年踏水追上小舟,撑手便翻上船。
夏日水畔绿槐高柳,皆是嘶哑的蝉鸣,李迒偏头便看见李清照的石榴裙上闪闪烁烁的点点熔金,被午后的阳光织做少女此刻无拘无束的梦。他于是伏身,想要窥清阿姊的心事,却被少女抓住他的手笑着推开,小舟遥遥荡荡,几度荡起涟漪。湖中有风拂过,二人一时都有些昏沉。不知过了多时,李清照突然兴起,一手撑住小篙,偏身便往湖心亭划去,李迒笑着让阿姊慢些,不料少女却更加起兴,亭下浮萍水映水,柔波推着小舟径直便往藕花从中深处划去。
水面清圆,新荷跳珠,竟是惊起花下一滩鸥鹭。鸥鹭受惊振翅飞起,羽翼侧过船舶,惊起一片香尘,李迒偏身惊呼,少女却拍手大笑。
有风吹动少女裳摆,少女俯下身摘下一捧藕花随手掷在船上,荷着夕阳兴尽撑舟而回,却殊不知这是她一生最无拘无束的好时光。
元符二年孟春,微雨,清晨
李清照蹴罢秋千,驻足在有竹堂前,听父亲和宾客对谈。李格非两年前被升为太学正,她不久便和母亲及李迒一同离乡入京,悠悠转转竟也月余。虚掩的门被吱哑推开,晁补之谈笑着和李格非一同从堂内走出。李清照还没来得及走远,转身抬头便和二人眼神交接,她有些羞涩,慌乱间绣鞋脱落,头上的金钗也悄然滑落,却见晁补之笑着招她过来。几年前李格非顺水推舟,让晁补之做了其开蒙先生,此时相见已有多年未见。寒暄一二,晁补之便含笑问少女,“清照可有新作诗文否?”
李清照不敢推辞,提着绣鞋碎步入闺阁,将案几上近日新作抽出一二,递给先生。她仍尚有些拘谨,有些担忧似的微微仰着头,静言观察先生的脸色。
“昔者李太白有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曲如梦之令,竟是好一争渡!如此清丽如何见得!”
李格非含笑看着李清照,仍是摇头,
“无咎谬赞小女,不过终是些女儿之词罢了。”
却见晁补之有些愤慨道,
“文叔不知,今日之词,非昔日之词,皆以靡艳者为佳,极尽堆砌之能是,如何可谓好词!”
“但我观清照之词,泠泠清秀,虽未女儿身,将来也必为一大家!”“我又如何不知,只是。……”李格非叹了口气,偏头看见少女眼中流淌过的流光,是惊鸿。而她尚是朦胧青春少女心性,缁衣仍尚未沾染京洛风尘,李格非终是没有忍心说出后面的话。晁补之又招李清照上前,郑重道,“我今日观清照之词,濯濯如春月柳,不曾染尘埃。但你要记住,无论将来填词赋诗,至于笑谈辞赋,万不能忘了今日之本心。”
“那敢问先生,何为今日之本心?”
李清照仰头,眸中是少女不曾被世事浸透的一涨春水,滟滟散着少女心中明月底色的纯真执着。晁补之大笑,“就如你我此时对谈之心境。少女仍有些不解,却见晁补之伸手抚上少女发顶,一双经历过风雨有些枯槁的手就这样压在少女柔软的青丝上,她听到他说,“不是现在,清照,终有一天你会懂的。”
于青州,归来堂前。
窗外春雨簌簌。又赢了一局打马,李清照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她抬头望向窗外,满枝海棠被风雨吹落一地,仿佛回到了那个绿肥红瘦的早晨。
回忆间雨下的更大了些,周身只留下细密的雨声,而午后粘稠流动的时光被缓慢拉长。
李清照入了梦,她梦到了大鹏。
或者说她梦见自己成了大鹏。
梦中,她展翅高飞,顺着通往蓬莱仙阙的路扶摇而上。先是梦魂归帝所,而后又顺着风,被吹向远方。
醒来后,雨后初霁的晴光自窗扇徐徐漏入,久久于床帐之上巡逡,映入帐底便化作满枕碎金乱晃。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那梦中的景象却让她久久不能忘怀。
李清照一时恍惚。回过神后,她抽出桌上的纸笺,却看到落墨处一句:“我就是一流词家,无需添个女子。”她于是会心一笑,将那落了墨的纸笺收好,才后知后觉发现雨声早已停下,而博山炉中新上的线香轻烟缭绕,就如那个梦。
她于是再次抽出一张薄笺,不加太多思索便填了一阙渔家傲。
“九万里风鹏正举。”
她这样记。
既然逃脱不了女儿身的宿命,可那又如何?
她想起曾经多次和家中长辈笑谈身为女儿的本心,她顺着自己心意作答,却被一遍遍嘲笑荒唐,个中酸涩只有自己懂得。
晚些时候赵明诚喊她一同去赏梅试灯,李清照没有应允。
赵明诚担忧她身体,又多次相劝:“清照,怎么了?”
李清照先是摇头,后又摆手,“今日有些乏了,还是过几日再说吧。”
赵明诚先是不解,李清照在心中轻叹。
所谓金石相契,心意相通又如何?
却是,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再往后,就是南渡后的事了。
整个朝廷都在偏安,就连她的赵郞,也临阵叛逃,落得了狼藉的名声。
她深觉自己的无力与无奈,在乌江亭,李清照思项羽,想要逃离破败的家国,却发现她根本无路可走。
——“一介女流,如何参与政事?”
她无数次尝试在梦中向那个声音说不,到最后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可叹千年光阴弹指而过,就连当年项公登临的故地也寻不到了,一整个朝廷,却无人可似项公当年气魄。
……
终是又短暂安定下来了。
随着赵明诚故去,家国破散,人老建康。
李清照已是孑然一身。
暮春时节,李清照倚在窗边,窗外的梨花在枝头堆叠如雪,又缠缠绵绵地落了一地白,在着春日甚是出众,却非她故国的记忆。
堂前侍女送来李迒的书信,寒暄几句后,却是约她一同去双溪泛舟,还提到了少时他们一同去柳絮泉边泛舟的往事。
“阿姊亲启,弟迒遥叩。闻说双溪春景尚好,思及少时泛舟,藕花惊散之事,拟约与姊同去。若姊同去,迒承蒙欢喜。”
李清照轻笑一声,将信放在一旁,却并不急着回信。她明白李迒是看她整日闷在屋中,想陪她散心,却不知人还是那个曾在溪亭日暮泛舟的少女,其他却全都不一样了。
李清照转身吩咐侍女磨墨,侍女转身离去后,李清照再次将信拆开,反复读了许久,她蓦地想起元符那年有竹堂前她问晁补之的话,
——“那么先生,何为本心?”
还想再追问,“可是先生,此情此景又如何寻得?”
此时她想她应该懂了。
就像是她尝试过的逃离那样,从少女懵懂的心事到家国破败,到春归秣陵朱颜辞镜,即使从来没有真正逃离,却在心中仍留着一份不羁的念想。
她于是不再犹豫给李迒回信。
信中,她还是当年那个与一滩鸥鹭争渡的少女。
就算是寻寻觅觅,到最后,物是人非事事休、人比黄花瘦又如何?
她于是看到自己生出双翼,随着风归去,又登上了那支小舟。
小舟上的少女笑着摘下一捧藕花,隔着时空,向她抛来。
然后他们身形重叠。
身后有无数鸥鹭振翅惊飞。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