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无事发生

我与她再次相见是今年二月。

冬的冷尚未完全从我住的小城褪去,但柳树已然抽条,嫩绿的叶在枝桠上生长,河岸那枯黄的芦苇丛也有些新意,几只羽翼不丰满的小野鸭在河面上游动。

“你好,请问一下定康小区是在哪边呢?”她穿着一件牛仔外套,蓝色帆布鞋搭着宽松的灯芯绒长裤,手里拉着硕大的行李箱,脸上晒成小麦色,到脖颈的短发显得十分干练。

尽管我们已经有10年未联系,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

“小鱼?”

她转而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小名?”

“我是你高中同学,张安,还记得吗,高三我们同班,我坐你后面的!”

她稍微停顿一下,思索片刻:“啊,好像......是,哦,对,是有这么一个人。”

我无奈苦笑,其实她想不起我也是自然,在那会我戴着方框眼镜,每天和大家一样穿着校服,没特长,成绩中等,自然让人没印象。

“对了,这些年毕业后你是怎么安排的?在哪读的大学,现在呢?”她说。

“我就在省城读的,现在回到这里,在龙湾路小学教书。”

“是语文吧,”她看着我,“我记得你作文写得好,那会拿过新概念奖吧?”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啊,那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被表扬。我看了一眼她的黑色行李箱问道:“是从外地工作回来吗?”

她挠挠头,嘻嘻笑着:“刚从国外回,两年都在新西兰,回到这里居然不记得家在哪个方向了。”

“我送你回去吧,”我指着停在马路边的白色比亚迪,“定康小区离这里有点远,明天周六正好没什么事,就一起吧?”

送她到家后,我独自行驶在街道上,夜已慢慢铺展开来。


在这个小城里如我一般无所事事的人不少,有的趁着日光好,会端把木凳在自家门口晒太阳,有的吃完饭便钻到麻将馆里打牌,或者约着朋友到附近的江岸钓一下午的鱼.....

但在这里多是中老年人生活,年轻一代要么去北上广创业或工作,再不济也会在省城里谋一份差事,过去的同学里,似乎只有我还待在这个小城里。

今天遇到的小鱼,原名叫苏锦瑜,是我高三时的同班同学,担任班上的文艺委员,性格活泼开朗,会跳民族舞,歌唱得很像某一线女歌手,很甜美。班上不少男孩对她有心思,其中也包括我。

晚上就着中午剩下的番茄肉丸汤,和着米饭简单吃了,休息片刻后便来到书桌前,上面除却教学领域的专业书籍,剩下基本都是小说之类,也许在过去高中同学中,我算是很清闲的,因此有机会接触不少文学书籍。

在几本包装精致的小说间,有一册黑色封皮的本子,我在上面会自己创作些故事,但究竟写得好或坏,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未将其给旁人看过。

夜色已渐渐浓郁,透过纱窗来到我独居的房间,虽是初春,在小城的晚上,却已经能听到些清脆的虫鸣,就着恬静的月光,这夜使人不由得闭上眼陶醉其中。

但此时恍如瓷盘摔在地上,我那手机响起一段铃声——是谁?


“喂,张安吧?”接通后,对方问道,声音如描绘春游的水彩画般美好。

“是我,你是小鱼?”我很快辨认出她的声音。

“嘻嘻,你真厉害,”她笑出声,“晚上有空吗,出来一趟,有事找你!”

我犹豫一会,按照往日习惯,此时我应该开始写自己的小说,结束后洗漱一下,再看书看到困意上来,便睡去。

“喂喂喂?还在听吗?”她打破无人说话的尴尬,“虽然今天头次见面,但觉得这件事非得你不可,但电话里说不太明白,所以.......”

“那在哪里见?”我看了一眼那本黑色册子,或许早点回来继续写也无妨。

“就在我们以前学校门口吧,”她语气上扬,显得相当高兴。


开车路过母校,里面只亮着几盏昏黄的路灯,相当安静,我看眼手表:八点半,此时按道理应该是学生晚自习的时间。对了,我忽而想起,一年前高中学校已迁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现在正准备改成一处商业用地。虽一直在小城上生活,但我极少来此处故地重游,也不是刻意避开,只是觉得高中那段时光太过普通,没什么值得前来怀念的。

小鱼是45分来到相约的地点,她从出租车上下来,穿着一条浅色牛仔裤,上面搭着亮橙色卫衣:“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以前读了三年书的地方,这晚上走又忘了方向,最后只能在马路上打车过来,等车又花了相当久的时间。”

“没事,小城里计程车本来不多,加上又是晚上,是会等得比较久。”

她点点头,随后避开我的目光,看向校门:“啊,我也听爸爸说学校现在迁到别的地方去了,但乍一看这么冷清,还真是不习惯啊。”

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大理石堆砌的校门上只剩拆去招牌的空白,铁门也粘了不少红锈,道路两旁的行道树瘦削杂乱,水泥地上也长出不少灰绿的杂草。

“陪我进去走走吧,”她轻推一下铁门,“这里没锁,可以进学校看看。”

我点点头,在它未完全拆除前留下点印象也好。

她快步走在前,我紧随其后,幸而今晚月色明亮,不然这废弃的校园真的过于幽静。她一边走,一边摩挲着道路两旁留着的名人名句墙:“还记得吗,这里过去还经常张贴我们年级获奖同学的采访,那会我们班人才辈出。”

“是啊,我记得你参加舞蹈比赛获得省级奖章时,这里还占了一半篇幅写你的故事,《天道酬勤,不辜芳华》,名字我都还记得。”

她笑着,澄清的眼睛看着我:“我自己都记不太清了,不过咱们班真的上榜次数多,体育方面就好几个,数学物理竞赛也时常拿奖,说起来也是我们人生的光辉时刻呢!”

“确实,甚至可能是一些人唯一的光辉时刻,”我不无感伤地回答道。

“不过我记得你拿过县里作文的一等奖,但老师要你往上参加市里和省里的比赛,但你好像都拒绝了,那是为什么?”

我停顿一下,随后把自己心声透露出来:“因为不想让太多人看到,总觉得自己所写的东西很私人化,必须拿给老师看已经让我不舒服,何况堂而皇之去参加比赛。”

她听完后,脸色有些低沉,嘴唇抖动几下,却没有说出声,随后将两手放进口袋,看着其他地方。

我知道她并不同意这种想法,她在过去抱着“是星星就得发光”的信念生活,高中时除却担任文艺委员,又参加广播站的工作,每次联欢晚会都会表演自己擅长的舞蹈,哪怕是在繁忙的高三时间里,她也乐此不疲地参与各种能展示自己的活动。

“对了,今天叫你出来是有事的,”她与我沉默地走到空无一人的教学楼前时说道,“只有你能帮助我了!”


“假装你男朋友?”我皱着眉头,真哭笑不得,怎么来这么一份差事。

“就陪我在家吃个饭,你斯斯文文的,肯定会受到我父母喜欢,”她用胳膊肘轻轻推我几下,等待我回应。

“怎么突然要这么做呢?”

“年纪在他们看来不小了,今年就得28,而且这两年在新西兰没回来,确实让他们担心了。”

我瞟一眼旁边,一只黑猫从灌木丛里窜出来,逗留在路灯下看着我们,随后我将注意力继续集中在她身上:“你自己有结婚的打算吗?”

“暂时还没,但不想现在和他们直说,想这几天在家能和睦相处一段时间,不想谈这些烦人的问题,”小鱼低下头说道,“我知道这样有点为难你,但希望你能帮帮我,看在......朋友的份上。”

我长叹一口气,估摸着事情没这么简单,但又无法拒绝,于是只能点点头。

“太好了,虽然有些着急,但晚上我会发些注意的事情给你,明天中午到我家吃饭,位置也会发你哦!”她扬起头,高兴地搂抱着我的脖颈,一股芬芳闯入我的心里,是夜色太朦胧,还是我太多情?此刻我又有了高中时的那种感觉。


开车送她到家后,我便放着些音乐,一边慢慢行车,走在无人的街道上,一切如此轻柔。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里,人总容易想起些旧事,我不得不想起高三的事情。

那年九月开学前进行的一次分班考试,我便遇见她,她穿着青色碎花裙坐在我右手边,隔着半米的距离,我能看到她的浅笑,听到她写卷子时沙沙的声音,也闻到今晚那股来自发梢的芳香。两天的考试对我来说,却是极其的享受,似乎成绩如何已不是重点,我的心已在那时停留在她身上。

原本我成绩算学校前几,但注意力不集中导致的后果,便是我这次发挥极差,不用说进重点班来做尖子生培养,连普通班我都是末流成绩。老师不解,父母着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是情窦初开的男生第一次为喜欢,而付出的一些代价。

但开学那天我再次遇到她,我们在同一个班级,她排名靠前许多。“你是考试时坐在我旁边的同学呀,我叫苏锦瑜,大家都叫我小鱼,你好啊!”她微笑着,如春日般驱走我连续几日来心头的阴霾。

就这样我们在同一片屋檐下做了一年同学,她很机灵,课堂上举手回答问题最多,也最讨老师喜欢,并且数理化相当好,这使不少男生都自愧不如。下课时围着她的男孩女孩成一圈,问她MP4里面听的是谁的歌,聊着一些我不认识的明星的生活趣事。我戴着眼镜坐在她后面,时常想去和她聊聊,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安,你的作文获得县里征文比赛特等奖,恭喜啊!”一天我正在看着最近流行的《挪威的森林》一书时,小鱼如兔子一般蹦跳着到我面前。那天我成了班上的红人,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读了我那篇文章,并极力推荐我去参加一些省级乃至全国性的征文比赛。

“这篇作文其实写得一般,如果您喜欢的话,我明天带上我写的小说给您看吧,那个更好。”我在办公室颇为害羞地和老师说道。但老师微微皱了皱眉头,好久才说:“小说啊......也许,你先拿来给我看看。”

第二天我选来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小说给老师,那个故事讲述一对年轻恋人如何挥霍青春,又如何在爱情里一败涂地,最后女孩死去男孩孤独一生。

老师并不喜欢这篇文章:“篇幅太长是一方面,而且高中生写的东西要积极一些,这个年纪写爱情为时过早,真不好,而且要拿奖的话,你得写正能量的!”

在听完老师指正后,我虽明白他是为我好。但强加的评价,使我不再想把自己写的东西,给别人看,倒不是玻璃心怕人家说自己,只是不想有人在不知缘由的情况下,随意评价我所写的小说。

对我而言,它们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与其被如此对待,倒不如自己欣赏,好比赤身裸体的人。但小鱼仍是我的读者,尽管第一次我的小说被她阅读是未经允许的情况下。

“实在不好意思,刚收作文本,看到你夹在里面的小说了,一时看得太入迷,忘记尊重你的隐私了,”当她看到我站在面前时,她红着脸把我的文稿放在课桌上,“但真的写得好,请原谅我。”

不知为何,我倒愿意她看,因此后来每有些新的创作,我都会工整誊写在本子上给她,听到她的反馈,是我那时无聊生活最大的慰藉。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在上音乐课时坐在一起,自习课上,她会教我如何解数学难题,我也会告诉她写作方法,有时晚自习课间休息时,我们会绕着操场散步,伴着清凉的月色,细细微风拂过我们的脸庞。啊,那时的生活既然会美好到如此地步。


也许是少年时对异性的悸动,也许是孤独已久后对同伴的渴望,我心里对她有一种微妙令人害羞的感觉,每晚入睡前我想着她,回想她的长发她的笑,她与我共处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恐怕那就是最单纯的喜欢,也只有在学生时代才能见到的爱吧!

但有一日晚上放学回家时,一向成绩第一名的班长招呼我到报刊店后面,直接了当地问我同小鱼什么关系。我那时不敢承认自己心生的爱慕,就以好朋友的名义回答了他。

“那就好,你和小鱼关系好,可知道她喜欢什么?”班长相当认真地盯着我问道。

我忽而心虚起来,是啊,小鱼她究竟喜欢什么?我与她相处这么久,似乎从没了解过。

“喂,别走神啊,她喜欢什么?”他高昂着头,就像每次答对问题后那种傲气十足的样子。见我许久不说话,便双手插进口袋,语气低沉地说道:“不管你怎么想的,从今天开始我要追锦瑜了,你注意点!”

最后通牒一般,他以命令的口吻对我如此说道,果然其后一段时间,他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又是买奶茶零食带进来,又是写情书唱情歌给他听,为了能和小鱼约会,他在每周唯一的休息日里,邀请小鱼的几个玩得不错的女孩一起去KTV,那时在我们学生看来,所出的钱抵得上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在如此猛烈的攻势下,小鱼只能接受他,两人交往了近一个月,而那段时间,我没有再把自己写的小说给任何人看过。



十年后的今天,我再次与她相遇,且要作为男主角与她上演一场假扮恋人的戏,到底她这几年来过得如何,喜欢什么,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在我心里依旧是个谜。

稍微晚点的时候,小鱼打来电话:“明天不用太紧张,我爸妈怎么问你的情况,你按真实的回答就行,另外你可有抽烟喝酒的习惯?”

“酒偶尔会自己调制一点,但烟是不沾的。”

“那就好,我爸不抽烟喝酒,也希望我的男友如此,”她咳嗽两声继续说,“那明天我打电话给你,到时候见吧,事成后请你吃个饭!”

第二天起得很早,我简单在家做些拉伸运动,吃完西红柿鸡蛋面,便一边看书一边等她电话。大概十点半左右她告知我具体位置后,我到了她家。

她住在在小区三楼,不锈钢的门旁贴着一副对联,门口整齐摆放着些鞋具,似乎都刚打扫过。轻轻敲门后,开门的是一位留着自然卷短发的阿姨,她十分热情地说道:“快进来坐吧,唉呀。”

我向其问候之后,环视一眼屋内,一张三米长的布制沙发摆放在客厅靠墙处,一台“创维”的电视机在对面,是比较旧的款式,右边是棕黄色的木质书架,上面除却几本老年人养生知识,便是花瓶和照片之类的东西。屋内有不少绿色植物,沙发旁就有一棵一米高的富贵竹,阳台上更是栽种着月季、玫瑰和菊花之类的植物,且空气中散发着股淡淡的檀香味,使人在这里特别放松。

“快过来,瞧瞧我爸做的红烧排骨,这可是为迎接你特意做的。”小鱼正在厨房打下手,而她身边的男人见我过来,上下打量我一会。

“叔叔您好。”我有些紧张地说道。

男人点点头,继续用锅铲给排骨拎着酱汁,菜的香味确实让人有不少胃口。


四人坐在饭桌前,我牢记今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对她父母所提的问题都如实回应,如自己家庭情况、目前工作和未来打算。“倒也是个让人安心的孩子。”小鱼妈妈温和地评价道。

“张安平时喜欢看书,写文章,从高中时就特别厉害了。”小鱼手拿着筷子轻轻挥动着。

“好好吃饭!”久久不说话的小鱼爸爸喝斥道,霎时间房间空气似乎凝聚起来,让人感到分外紧张。

“爸,怎么啦,看您一直板着脸。”小鱼的笑容慢慢消失,她的妈妈也在一旁劝爸爸不要如此。

“好,吃完饭再说。”她爸紧皱着眉,忍着气说道。

就这样,我在这样一种氛围里吃完饭,多亏小鱼妈妈在一旁问我家里父母的事情,才不至于完全无话可说。但小鱼和她父亲,却从头到尾没有发过半句言论。

自知情况不妙的我,找个理由便先离开了她家,大概她父亲不喜欢我这种男性吧。

待到我到家楼下时,小鱼打来电话:“你走后,我和我爸吵起来了。”

“怎么了?”

“我爸知道咱们俩是演戏,便开始说我,随后又谈起这几年我在国外的事情,连我妈妈也一同责怪起来......”

“父母多半都担心,我也能体会到你的伤心。”

“现在我出门了,带了些换洗衣物,家里暂时不能待,你那边有地方住吗?”

“有是有,只是离家出走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不管能不能,我想大家都需要冷静一下,在这里我能求助的,就只有你了。”她最后半句说得异常恳求,我又如何能拒绝?


接她时,小鱼穿着一条亚麻布长裙,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下午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有习习微风吹过绿叶和她的裙摆,如同油画里的女孩一般,她与这季节搭配得很好。

她打开车门,放好行李后,坐在我的副驾驶,眼眶仍有些湿红。我问她是否直接去我家休息。

“这么好的天气,开车去江边吧,高三时那次春游去的地方,还记得吗?”

我知道那处江滩地带,于是听她的安排到了那里。

周末的江边相当热闹,有摊贩摆着烤串、煎饼之类的小吃,也有孩子拿着塑料铲跪在地上做沙堆城堡,还有不少中年人戴着墨镜在芦苇丛边打着扑克牌,这也是小城居民喜欢来的地方。

小鱼看到这么一番景象,拉着我的手往前跑,蹲在水边捡起一些鹅卵石,用力扔到水中,画出一圈圈波纹。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看着小鱼,我脑海不由浮现她十年前的模样,穿着蓝白色校服,与另外一个男生牵手在堤坝旁......

“张安,你知道我在新西兰最喜欢去哪里吗?”

我摇摇头,对国外我实在不知道多少。

“蒂卡普湖,那里总让我想起这里,想起家乡,黄昏时候静静站在湖边,听风声和着水浪拍打的声音,我总会流泪很久。”

“在外面这么久,确实会想家,你这几年再新西兰过得好吗?”

“有不好也有好的时候,不好便是漂泊在外,总不比家里待着放心,并且一到逢年过节更是如此,也常常想家,”小鱼扯下一根芦苇,弯成一圈放在手心,“但那边的风景确实美,凯库拉的海岸、美丽的花园城市、神秘的孤树Wanaka That Tree......”

“孤独之树,听名字就有意思。”

“你知道我第一次在蒂卡普湖露宿的夜晚吗?那璀璨的星空闪耀着点点星光,蓝紫色的天空纯净如水晶,特别是那片光景倒映在湖中,与夜晚的水面交相融合,是我这二十几年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

小鱼相当兴奋地讲述自己在新西兰游览的经历,在海上乘船看着成群的海豚游动,和当地人捕捉到半个成年人大的龙虾......

“那在那边如何生活的呢,就是钱从哪里来?”我打断她的话问道。

“去那边之前,我在北京工作了五年时间,那时候住着个只能待一个人的小房间,不买奢侈品,工资全部存起来,也算有不少积蓄,另外到了新西兰有些过去读书时认识的朋友,介绍了一些摘采园的工作。”

“摘采园?”

“是啊,类似农民一样,把恒温篷里的东西摘到篮子里,像黄桃、蓝莓、猕猴桃这些,你知道那边的车厘子有多便宜吗?”她摇摇自己的红玛瑙串,俏皮地对我使着眼色。

“在那边的日子都是这样快活吗?独自一人会不会有些别的情绪?”

听到我这么一问,她不做声地望着江面。轻柔的波浪,顺着风的方向慢慢推来,触碰到岸边石头,激起一些白色泡沫,浅水处有暗绿色的水草在底下浮动,滩边的人渐渐少起来,转眼天已完全黑下来了。

“不好意思,我只是问问,没别的。”面对这长久的沉默,我不禁有些紧张。

“没事,”她莞尔一笑,“肚子饿了,去你家吃点东西吧,高中时就听说你会做菜的。”


到家已是七点多,中午在她家没怎么吃东西,这会确实肚子有些饿。于是我在厨房忙活起来,准备用冰箱里的海带、西兰花和五花肉等,做些下饭菜和凉拌食品。“房间比较小,你在沙发上坐会,想看电影的话可以投屏到电视上,不过我用得比较少,你需要插下电源。”看着她在盯着我的书架,我招呼道。

“好喜欢你家这样的布置,布制的沙发靠在上面软软的,木质的地板踩在上面咚咚响,像是唱歌一样,特别是你这红木书架,”她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书皮,“有不少小说啊,你真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喜欢看小说的了。”

我嘿嘿地笑着,说自己不过是空闲时间多而已。

“时间多的人,世界上多了去,但到底把它花在什么上面又是另外一回事,”她捧起《没有男人的女人》一书,“有的人忙于升官发财,有的人忙于掩饰谎言,有的人为了不值得的人劳心费力,或者干脆拿着手机,仍由科技数据来操控他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看手机未必比读小说差到哪里去吧。”

“不不不,读小说是在进行生活演习,这点你要知道,”她合上书,赤脚踩在我酒红色的毛毯上,“懵懂的少男少女知道爱情大概怎么回事,未曾体验生离死别的人也能感受其中的痛楚,在我看来,读小说的人必定是情感极其丰富的人!”

“好一个情感丰富,”我将菜备齐后放在桌上,从冰箱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喝汽水还是牛奶?”


吃饭时小鱼又继续说起关于人们的时间利用,如何决定了每个人的不同。“在新西兰的前几个月里,我认识一位姐姐,金发碧眼,身材一流,每年七月份开始就来那里住,每天就是看小说和冲浪,在做这两件事时简直就是两个人,一下子戴着金丝眼镜温柔无比,一下子戴着墨镜英姿飒爽。”

“确实很酷,”我夹起凉拌海带丝尝着。

“还有位大叔,他经营一家旅馆,自己砍柴做饭,为客人准备食物,一有空就骑着摩托带着我们兜风,据说之前在华尔街做金融,决定追随爱好才定居在那里的。”

小鱼说起自己的所见所闻,便一发不可收拾,如夏夜淅淅沥沥的雨,在芭蕉叶上不断聚集成水珠滴落下来。此刻晚风吹进我房间,扬起灰白色的窗帘布,沙沙作响。

我示意自己要起身去关上落地窗,她也知道自己方才说太多,便嗤嗤笑着。

外面天空灰蒙蒙,不见星月,沉闷的空气里有泥土的潮湿味,我听着屋外“吱吱”叫的小虫声,深呼吸一口气,便关好窗户进屋来。

小鱼收拾好碗筷后,正站在白炽灯照明下的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本黑色牛皮封面的册子。

我心里一惊,赶忙阻止道:“那个......不要看!”

小鱼抬头看向我,将它轻轻合上:“不好意思,看到你写的东西了,冒昧问一下,是小说吗?”

“额......空闲打发时间写的点东西,实在不好意思拿给别人看。”我挠挠头,低声说道。

“我想做你的读者,记得以前读高中时就常常看你的小说,现在还有机会吗?”

“想看的话,”我支支吾吾红着脸说,“看便是了,不过真的写得很一般。”

她对着我浅浅一笑,随后端着杯柠檬水,侧躺在沙发上,如同一只困倦的猫儿,慵懒的样子。“那我就做会工作,还有些学生作业没批改完的。”我看着她灯光映照下的脸庞说道。

“来陪我一会,坐在我旁边可以吗?”她挽住我的衣袖轻声唤着。


外面有雨下起来,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哒哒”的声音,我在沙发上端坐,她靠着我的大腿读小说。房间里似乎混合着雨声、呼吸声和我心重重跳动的声音,我避开她的眼睛,却又不知要做什么,于是一边仰视客厅的天花板,一边想象外面的雨如何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树叶和小虫身上......

在这么一番静坐中,我渐渐睡去,醒来时身上盖了一件薄毯。小鱼正抱膝在书架前待着,赤裸的脚踝处放着那本我的小说。

“多少有点无聊吧,我写的东西。”

她听声后扬起脸,眼眶里微微闪着泪光:“小说所写的是你自己内心吧,原来你和我想的一样。”

我默不作声,慢慢挪到她面前,拥抱住她颤抖的肩膀。

“看你的小说,我想到在外的日子,你知道一个人在下雷暴雨的夜里无助的感觉吗,在农庄守着一屋子的土豆块,电也停了,同事也不在身边,没有温暖的棉被,没有关心你的朋友,什么也没有。你只能望着从狭小的窗口飘进来的雨,看着一道道如炸弹般吓人的闪电,你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害怕。”

“那时我真后悔独自到那里,想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这么折腾到底为什么?听说附近还有尾随女性的变态,那会我真的害怕,如果我死在那里怎么办......”

我不知道小鱼是看了哪篇小说引起这样的情绪,但这确实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哭得这么伤心,如同长昼中忽闪而过的黑夜,她的泪水使人更加心疼。

待她情绪稳定后,我轻抚她瘦小的背,为她倒来一杯温水,便扶她上了床。那夜我躺在沙发,听着她在床上那阵阵微弱的呼吸声,闭眼想着她每个孤独的深夜。想着她裹着床单无助地看着从窗户外飘进来的雨,想着她行走在拥挤的集市,受着些来自不同肤色人的异样眼光,她听不到乡音也无人与她说起熟悉的事情,她像个忠实的观众,但每一部剧都与她无关。

但我停留在这里,在我从未真正踏离的家乡小城,我是否就不孤独呢?为何我也常常无人说知心话而蓦然心寒,也独自生活工作觉得太过安静,我在熟悉的声音场景里,却如同位异乡人,与这里时常格格不入。

而我写的小说,终究也只是我一人写出一人读,忽而外面的雨如泪般悄悄落下来。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推开客厅的窗,外面天依然阴着,浓厚的乌云堆积在城市的上空,偶尔有风吹过,房前的樟树叶“哗哗”作响。今天我需要去学校上班,给她备好早晨后,留下一张便签贴在卧室的门上便离开。小鱼似乎正睡得香。

虽说是名语文老师,但由于学校人数不够,我也兼职科学课的工作,下午最后一节教孩子们制作简易指南针的休息时间里,一位平常和我关系不错的同事,忽而叫我出来。

“连续打来几次,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看看吧!”她从口袋里拿出我的手机,因我上课时没带着,就放在办公桌上的。

是小鱼打来的电话,我请求同事帮忙照看一下班上纪律后,走到教学楼旁的林荫小道,给她回了电话。

“怎么这么久没接电话,早上也是没打招呼就走了,让人很担心的。”她很快接通,语气里带着一些不高兴。

“抱歉,刚刚在上课来着,是什么事吗?”

“老刘去世了,可知道?”

“啊,是高中班主任刘老师吗?”我看着地面,一阵风刮来几片落叶在那里。

“嗯,晚上下班一起去殡仪馆吧,我们之前班上的同学都不在这里,”小鱼停顿一下继续说,“你来的吧?”

“我......行!”

“好,那晚上七点见,位置已经发你,走正东门进来。”随后“嘟”一声,电话挂断。


回家换了身黑色西装后,我驱车来到约定地点,门口陆陆续续一些穿着浅蓝色校服的学生走出,几个女孩蹲在地上抱头哭泣着,也有男生眼眶湿润。此时雨越下越大了。

大堂四周摆放着不少花圈,白色的纸花在冷风中飘摇不定。小鱼拉起我的手,向棺木走去,白布蒙着老师的脸,并不能看仔细。

小鱼跪在软垫上,双手合十俯身叩拜,面无表情的她在大堂亮黄的灯光下显出一种独特的感觉。在行完礼后,我们向逝者家属告别,便离开了此地。

“还不想回去,在这周边走走可以吗?”小鱼在我车前停下来后说道。

我点点头,撑起黑色的雨伞,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与她向周边的田间小路走去。

“真的很突然,原先的班级QQ群闪动出这条信息,说老刘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但没有一个同学还在这里的,所以就想你一起过来。”

“确实很突然,这么多年没有去看望他,没想到就......”

“你一直在这里但没去找过老刘?”小鱼望着我,“你可知道高中时他多喜欢你?”

“啊?”我多少有点茫然。

“还记得有阵子我总是找你要小说看吗?”她伸出手碰落伞边的雨滴,“我那会可不喜欢看故事,是老刘要我关注你鼓励你,他觉得那时否定你的小说不好。”

我沉默许久,只是看着远处的田野,雨打在灰绿色的稻叶上,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后来你没有再分享小说真的很可惜,说实话,后来没有看过你写的东西,心里总空荡荡,你的小说是能给人充实感的。”

我看了一眼小鱼,她的侧脸粘了些雨水,缓缓滴落在她红润的脸颊上:“也许吧。”

“老刘那会真的很关心我们,他知道我早恋,但没有告诉我爸妈,只是耐心劝我,要是没有他,可能我后来考大学什么的都是问题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确实用心在引导我们。”

我们踩在松软的泥地上,听着雨不断打在伞面上发出的声音,风从远山吹来,深深一吸,鼻腔里尽是一股湿润的味道。

“喂,张安,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有,只是在国外独自一人的时候经常想这事,回来后看老刘走了,又想这个事了。”

“活着的意义,可能本身是没有太多意义的,或者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小鱼扑哧笑出声:“和你那会写小说一个风格,哈哈,其实我觉得活着倒也简单,但要有意义就是个人的事了,你看老刘,不也这么多年培养不少学生出来吗,刚刚那群孩子肯定会很长时间记得他的。”

“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呢?意义本来也不是别人赋予的,有没有意义不在于旁人知不知道。”

“虽说花开在乡下也是开,但一朵好花被更多人看到是更好的,”小鱼轻拍着我的肩膀,“早上你上班后,我复制了你的小说,发到我朋友工作的编辑室。”

“啊,怎么突然这做?”

“老刘交代的事情,我现在还是想做,就当我做错了事,但我真的希望你被更多人知道!”

我不再做声,看着脚下的泥泞,也许是该向前走了。


后来小鱼去了省会城市,找到一份工作,据说是旅游策划。而我返回正常的生活,继续在小城教着学生,编辑室退返了我的小说,但没有关系。现在我开始自己找渠道去投稿,这是对她的回应,也是对老刘的回应。

小城的二月依旧阴雨绵绵,但我的心却开始有了些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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