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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读大四那年,我爸失踪了。
那是寒假,我随着拥挤的春运火车回到树城,像被海浪卷上沙滩的一条咸鱼。出站口,妈涂着口红,身穿酒红色的貂皮大衣,新烫的羊毛卷咋呼呼地堆在头顶,招展如旗帜,插在灰暗的人群中间。最夸张的是,她举着一支粉色的棉花糖。我莫名屏住呼吸,想逃离这个过于卡通的团圆现场。但妈一眼就发现了我,她挥着棉花糖说,周梦,这里。
周围的目光像渔网,照得我全身都是窟窿。我低头跟在妈身后,委屈地嘟囔着,我爸呢?早上我给爸打电话,想跟他商量毕业留校的事,因为妈肯定不同意,她想让我回到树城。可爸不仅没接我电话,也没来接我,我心里反复排演的话,就变成不能说的秘密。
我吃力地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心里还在算盘,要不直接跟妈说我的想法。妈却先开口了,她说,周梦,你要有心理准备,老王失踪了。
啊!后备箱砸到手。我坐上副驾驶,用指甲掐着砸红的痛处,妈把棉花糖塞我手里,不小心黏到我的头发。车窗外,挤满了车和人,喇叭声在四周响起,像捅了马蜂窝。
我说出口的话咬到了舌头,真的假的?我揪着棉花糖,把那蓬松的触感都揉扎实,捏在手心。糖渍和汗混合在一起,我反复往座椅上擦。
妈打着方向盘,小心地避开人潮,拿余光扫我一眼说,你不是最喜欢棉花糖吗?我扣着手指上的倒刺,直到疼得倒抽凉气才停下。指甲与肉的缝隙里,渗出红色的血迹,我觉得悲伤,便问她,你们离婚了?
妈说,还没来得及离。车子缓缓驶入主路,那些嘈杂的人影被留在身后。妈用不带感情的语气,跟我说过去半年发生的事情。我听了一会,意识便飞走了,感觉我不是在听妈说话,而是车载电台在播放别人的故事。
妈说,我大四开学没多久,爸跟她提离婚,她同意了,但要爸净身出户。爸不愿意,就把家里的现金一卷跑了。后来,爸想买房,各个售楼部转一圈,都到贷款的环节,才发现他没有贷款资格。说是因为10年前,信用卡欠了2块钱。前两天,奶奶打电话告诉妈,爸失踪了。
妈说话时,嘴角上扬的笑,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问她,报警了吗?进小区的那段路很堵,妈边往前挪边跟我说,不着急。
我下了车,盯着7楼的窗户,期待厨房灯亮着,爸像往日一样穿着围裙,在里面忙碌。灶台上“咕嘟嘟”炖着鸡汤,油锅里炸着春卷,我等不及偷吃,被烫掉了上颚的皮,爸心疼不已,把满脸是泪,手里还拿着春卷的我抱到客厅。可是现在,那里黑洞洞一片,像是鬼故事的开场。
我拖着行李,跟在妈身后走进家门,一阵风穿堂而过,我冻得直哆嗦。阳台上的白色窗帘被风扬起,像站在客厅角落的女鬼。寒冬腊月,窗户怎么开着?我起身去关窗,妈却喝住我。她盯着窗户沉思片刻说,让它开着通风吧!
我把自己关进卧室,打电话给奶奶,想知道爸失踪的原委。谁知奶奶一听到我的声音,话都没说,先哭起来。
02
挂掉奶奶的电话,我在房间走来走去,像一只被墙堵住的苍蝇,脑中各种想法拥堵如马路,找不到出路。就在这时,妈在外面叫我,她说,外卖到了。我吓一跳,把头埋进被子,然后捂紧耳朵,感受到胸腔里剧烈的跳动。寂静中,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我全身紧绷,仔细辨别那声响,好像是从楼顶传下来的。
我家住顶楼,半年前妈给我打电话说,楼顶有人闹自杀,物业把通往天台的楼梯封了。若是楼梯封了,上面怎么会有脚步声?我急需做点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所以,不由自主地穿上外套,想上楼看看。推开门,却和我妈撞个满怀,她说,快来吃饭。我说,天台怎么有脚步声?妈偏着头看着天花板,只听到窗外打着旋儿的冷风。妈讥笑一声,涂着口红的嘴一张一合,没准你爸回来了。莫名,我心里闪过一张画皮的脸。爸失踪了,妈一点都不担心。
我推开门,没上楼,而是按响了对面童颜家的门铃。她在交警队上班,也许可以帮我查到监控,找回爸爸。开门的是童颜的妈妈,她一见我,满脸关切地问,老王找到了吗?我低声说,没有,童颜姐在家吗?她说,童颜这两天都不在,去外地出差了。
我只好给童颜发讯息。童颜从小就喜欢推理,以前还老带着我,在臭烘烘的垃圾桶里找证据,说她怀疑小区有人偷情。我把从奶奶那里得到的信息,全部跟她说了,我爸是三天前失踪的,他最后出现的地点在幸福小区。童颜很快回复我,明天出差回来帮我查。
说完这句话,童颜那边一直是“对方正在输入”,可是却没有话发过来。我觉得奇怪,就直接打电话过去。童颜劝我早点报警。但更多的信息,她不愿意在电话中说,这让我心神不宁,决定隔天一早先去奶奶家。
奶奶住王家庄,全村都姓王。以往去奶奶家都是过年,爸开车,后备箱放一堆包装鲜艳的礼盒。我记得爸说过,18路公车可以直接到王家庄,我看家里有两盒稻香村的糕点,就拎上公交车。出门时,妈换好运动外套,兴致勃勃地出门跳广场舞。我着急出门,没时间评判她的行为。公车摇晃了三个小时才到终点站,下车时我发现,那里距离王家庄还有3公里的土路。叫不到出租车,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许是刚下过雪,土路泥泞不堪,腿仿佛有千斤重,我越走越委屈。身后响起摩托车的轰鸣,我慌忙回身,顾不得擦眼泪,朝摩托车挥手,希望他带我一程。摩托车非但没停,反而朝我的方向直冲过来。我慌忙后退一步,眼睁睁看着摩托车贴着我的脚尖,飞也似的跑了。泥水溅了我一裤腿。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都是那男人的模样。他虽然坐在摩托车上,但看起来很高很瘦,四肢宽大,像住在森林里的长臂猿猴。他目光灼灼盯着我的样子,像屠夫看到走失在草原的羊羔,眼神发光,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看着他面熟,具体又说不出那是谁。他离开时,是不是还朝我吹口哨?
我走得又热又累,被他一吓,满身的汗凉透黏在身上,冷到牙齿打颤。我抱着礼盒艰难地走着,心里一片狼藉。我好想跟爸爸哭诉,他在的时候,我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可是爸爸,你到哪里去了?
03
奶奶坐在灶台边,边往灶膛里添柴,边拿袖口擦泪,她说,你爸失踪这事,肯定是周月捣的鬼。奶奶起身,掀开锅盖,大铁锅里炖着排骨和鸡。一股肉香溢出来,我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下一秒心中漾起微妙的负罪感。奶奶转身去拿盐罐,因为驼背,她看起来比灶台高不了多少。我起身接过盐罐,没拿住,掉进了铁锅。
中午的饭很咸,好在眼泪拌饭。在奶奶对妈的批判中,我慢慢拼凑出事情的全貌,我大四开学不久,爸骨折住过一次医院。妈照顾的,刚开始天天叫外卖,被爸抱怨了几次,不再叫外卖,开始泡面。奶奶咬着假牙骂道,周月哪有一点照顾病人的样子。你爸就是被伤透了心,才动了离婚的念头。王梅也是命苦,终于等到这一天,还是躲不过周月心狠。
餐桌上光线昏暗,我看到碗底的青菜上,有一只肥大的绿色虫子,就放下筷子,脸抽搐一下,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我出生时,家里请过阿姨,只因为有一次,妈在菜里吃到虫子,就把阿姨辞退了,换成爸留在家里照顾我。爸原本是昆曲艺术团的骨干,因为一只虫子,回归家庭。而妈不仅是电子厂的领导,也在家里说了算。
回过神时,奶奶还在痛骂我妈,我忍不住打断她说,王梅是谁?奶奶点起一根烟,她猛吸一口,脸上的皱纹叠在一起,像漫画书里的婆婆。她问我,周月从来没跟你提过王梅?待我摇头确认后。她又说,是啊,周月那种眼睛朝上看的人,肯定不会提王梅。
王梅是爸的青梅竹马,按奶奶的说法,妈不仅插足了王梅和爸的关系,现在爸想离婚和王梅在一起,妈还不同意。我从小到大,习惯了奶奶和妈各执一词,就没说话,等奶奶说下去。奶奶觉得,爸是因为在医院被王梅悉心照顾,心有愧疚,所以一出院就搬到幸福小区和王梅同居。三天前,王梅突然打电话给奶奶,她说我爸失踪了。她带着王森到处找,都没找到。
王森又是谁?我再次打断奶奶的话。
奶奶弹着烟灰,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那是王梅和你爸的孩子,按理说你要叫他哥哥,这个也不能怪你爸……哥哥?奶奶的话,让我的世界经历一次地震般的坍塌,血液直往脑门冲。我从小就很喜欢爸。我记得童年时,不管妈怎样阴阳怪气,爸都能维持自己的优雅。他最爱在阳台上唱《牡丹亭》,“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可是听完奶奶的话,我发现妈每次骂爸的话都意有所指,因为她说,你走啊走啊,滚出去跟别人过日子。
从奶奶家回去后,我忍不住问妈,你跟我爸结婚时,知道他有个青梅竹马吗?妈在镜子前喷摩丝,她不屑地说,知道我会跟他结婚?
04
奶奶反复跟我说,这件事也不能怪你爸,他现在肯定是被周月残害了,到时候你可要替我做主啊!她用的词是“残害”,那不是奶奶的词,我忍不住往奶奶的身后看,想找出教她说这句话的人。
我叹口气,收拾起碗筷,这一餐饭吃得太沉重,抬头却看到小院走进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高个子,就是下午骑摩托的人。
他们直接进厨房,把锅里剩的排骨鸡全部装进铁盆端走了,还把冰箱里的饮料和我拿的糕点洗劫一空。我站起身想跟他理论,奶奶拉住我说,随他去吧。我问奶奶那个高个子男人是谁?奶奶说,那就是王森。
两个男人离开后,院子突然暗下来,好像他们把屋子里的光也偷走了。
奶奶像是才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她慌忙起身催我回去,她说再晚就没有车了。我原本想在奶奶家住一晚,可奶奶已经大着嗓门,喊堂弟骑摩托车送我到公交站台。
堂弟是个沈默寡言的人,每年来奶奶家过年,他都红着一张脸坐在角落,一言不发。爸说,堂弟初中没毕业就回到家,整日跟村里一帮人闲混,家里每年都在给他张罗相亲,只是婚事一直没定下来。我想堂弟比我小一岁,应该不着急。
摩托车经过村口的池塘时,我看到一群男人穿着棉服,坐在小河边搞烧烤。雪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啤酒,零食,还有暗红色的动物内脏,旁边高一点的架子上,有一整只烤兔子在火上炙烤。我看兔子的时候,注意到那些男人黏在我身上的目光,仿佛要把我整个人像兔子一样生吞活剥。不知哪个男人吹了声口哨,几个男人大笑起来。我听到风中飘来一句话,等我有钱了,就娶这种女人。我恶狠狠地瞪他们一眼,却撞见一个男人站起身,他盯着我的眼睛,同时解下腰带,对着我小解。
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愣了两秒才挪开视线,大骂一声“臭流氓”。有一瞬间,我想象自己从行驶的摩托车上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想给那些男人点教训。嬉笑声像炸开锅的爆米花,我看到王森也在人群中间。
我浑身发抖,摩托车却在加速,颠得我想吐。终于到了站台,我跳下车,抱着站牌干呕。堂弟没停脚步,又一脚油门,回村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意识到他也会加入那些男人的无聊狂欢。而奶奶知道这一切。
05
搭公交车回到城里,我临时转向,循着奶奶给的地址,去找王梅。那是个很老旧的小区,路口有几个冬天穿丝袜的女人,她们围着一个小火炉,坐在路灯下打麻将。脸上的粉很厚,看不出是热还是冷。
我找到二单元,上楼。楼梯坑坑洼洼,堆着散发臭味的杂物,墙上挂着蛛网,贴满治疗隐疾的小广告。我想起路口那些女人的脸,发现我来过这里。那时我还很小,妈抱着我来看厂里分的房子。我盯着路口的女人看,妈扭过我的脸说,这样很不礼貌。没想到,爸把这里变成了他的新家。
我敲开门,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那是王梅,和我妈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她脸色苍白,身体孱弱,头发胡乱地扎在脑后,用一个黄色的塑料发卡固定。能看出来年轻时很漂亮,但一笑,脸上的纹路很深,像是刀刻在木头上留下的痕迹。
我先说明身份,再说明来意。
王梅让我进去。里面灯光温暖,我环顾四周,看到角落放着超市袋子,里面装着糖果和瓜子零食,上面还有很多副春联,都没拆封堆在角落。好像欢乐曾经来过这个家,后来时间停滞了。我看到她家半开门的浴室里,浴霸亮着,里面氤氲着热气,似乎刚刚有人洗过澡,可我在那里呆半天,也没见有人出来。
王梅一进屋,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一手捂着脸,一手扶着沙发哭起来。她抽抽嗒嗒地跟我说,我18岁就跟了他,还有了身孕,他进城去昆曲艺术团,让我好好养胎,说好回来娶我。可不过半年时间,他就要给别人做上门女婿。他让我等他,一等就是25年。王森从小到大,没让他操过一点心。就有一次,他路过王森的学校,王森想吃根冰棍,才2块钱,他竟然说没钱。我气得骂了他一通,他才不情不愿地刷卡。如今王森娶不上媳妇,要他买套房,他又开始推三阻四。他不愿意买房就算了,可他竟然跟我说,他没有贷款资格。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骗我,他生生骗我两次。我气不过骂他两句,他就这样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王梅的哭诉,我一方面替爸觉得羞愧,另一方面又替妈觉得内疚。我理解爸没办法,因为妈把财产牢牢攥在手心。我打电话给妈,问她家里三套房呢,为什么不能分一套给王森?非要把我爸逼得失踪。妈没等我说完就骂道,你知道什么?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接着她挂断电话,我气得肚子鼓鼓的。
打车到家时,小区已经黑了一片。我看着家里的灯光,鬼使神差想到昨夜楼顶响起的脚步声,不想面对妈,索性去楼顶吹吹风。借着手机的微弱光线,我走到天台门前,发现门锁被破坏了,一丝寒意像小蛇一样爬上胳膊,我硬着头皮打开门,探着脑袋朝里看,一个人也没有。我嘲笑自己的胆怯,迈出的步子却还在打颤。
天台上很开阔,月亮照亮了夜空,我呼出一口浊气,正要伸懒腰,却发现角落有一个条纹编织袋,鼓鼓囊囊,很可疑。我悄悄地走近,又尖叫着后退。
我没想到,我就这样和我爸重逢。
06
妈被带走时,她表情有多平静,我就有多痛苦。那不应该是一个妻子应该有的表现。警察在爸的指甲缝里,发现一个米粒大小的暗红色布条,上面检测出妈的DNA。然后妈常出现的广场、菜市、公园,都发现属于爸的部分。我不明白,一个完整的人,怎么可以分成这么多的部分。
一夜之间,我的世界,天塌地陷。
所有知情者都被拉去配合调查,反复询问,包括我。我无法忘记那个惨烈的瞬间,我一遍一遍地跟警察说,我在天台看到一只手。声音尖利到我自己都觉得刺耳。后来两天,我嗓子哑了,一开口,喉咙就轰隆作响,好像有人在借我的嘴巴说话。
家已经不再是家,警察进进出出,在这里找痕迹,在那里找脚印,我想象他们在厨房、卫生间、抽水马桶、浴室里的努力,我用意念死死掐住想象力,不让它东奔西逛。我甚至不敢看妈的眼睛,因为哪一种想象我都无法承受。
警察忙碌了很久,得出一个结论,爸不是在家里遇害的。他们在那扇没被关紧的窗户上,提取到半个脚印,是女人的脚,35码半,鞋底的花纹是层层叠叠的小方块,像一个迷宫。而我和妈的脚都是38码。
妈被放出来。新年冷冷清清,小城禁鞭炮,只有电视里的声音热热闹闹。妈抱着两箱电子鞭炮,喊我一起下去放,她说去去晦气。我站在没有硝烟的轰鸣里,茫然四顾,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妈说,你爸搞成这样,就是活该。我说,也没有那么活该吧!话说到后面,我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时,童颜已经查到,爸离开王梅家的动向。童颜告诉我时,语气不屑,让我很难堪。爸钻进了王梅家门口的发廊,穿渔网袜的女人,微凸的肚子,粉红色的灯牌……我看着童颜手机里发来的截屏,意识像一只蝴蝶,飞到童年阳台下的桃花上。爸抱着我,看着楼下的风景教我念古诗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一想到,爸在世上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粉红色的发廊,我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体面的。
紧接着,王梅被抓了。警察在我家阳台发现的35码半的脚,属于王梅。第一现场也找到了,就在幸福小区二楼。他们告诉我,当鲁米诺试剂喷在王梅家的浴室时,仿佛捣了萤火虫的老窝,四面墙壁都闪着荧光。他们用我爸的血点亮了墙壁。
王梅承认,她因为我爸不给王森买房,怀恨在心,用锤子敲了他的后脑勺。爸死后,王梅还觉得不够泄愤,就想到分尸嫁祸我妈。她用垃圾袋分装,丢在妈常去的地方。她还爬窗户跑到我家,偷走妈的一件衣服,撕下一小块,塞进我爸的指缝。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因为栽赃的意图太明显被发现。
春节最后的几天,人们在热闹的团圆饭桌上,讨论这个女人的恶毒。
但是,童颜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她说,杀人的可能是女人,但分尸的绝对是个男人。因为王梅太瘦太虚弱了。
我当时的心情只能用一片破败来形容,每天浑浑噩噩。童颜说的也许对,但我觉得太累了,真相对我变得不再重要,我只想赶紧回到学校,假装整个寒假只是考试前的一场噩梦。我早早买了返程票,去车站取票那天,经过十字路口时,被一个男人猛推了一下。一辆车贴着我的脸飞驰过去,我吓一跳,回头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隐进巷子。我赶紧打电话给童颜,让她帮我调取十字路口的监控。我感觉这个世界太危险,能帮我的只有她。
童颜让我立马报警,她说这是蓄意谋杀。
我说,你别开玩笑了,谁会杀我?
童颜说,谋杀王林的人。
07
童颜问我,你知道3个月前,王森在你家楼顶闹自杀吗?
王森威胁我爸要么给他房,要么他就从楼上跳下去,警察都出动了,直到我爸答应买房,王森才从楼上跑下来。下楼时,王森狠狠推了我爸,才有后续一系列的事情。
我感觉自己像个陀螺,被生活的皮鞭抽得团团转。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爸的人,我们每周通一次电话,我逃课补考,甚至跟哪个男孩恋爱都会告诉他,我们甚至建立同盟对抗我妈,可关于他自己的事,他从未想过告诉我。这些年,我像活在真空井底的青蛙,不受打扰,可现在周边人却纷纷朝我丢炸弹,把生活爆成米花给我看。
童颜担心王森为了拿到爸的全部遗产,杀我灭口。我觉得她危言耸听,但也不敢再在外面闲晃,赶紧拦了辆出租车去派出所。
警察抓到在十字路口推我的男人,来自王家庄,他叫王强,18岁。王强说他并不认识我,在十字路口推我,只是觉得好玩。我想起那辆贴着我的脸,呼啸而去的汽车,不知道究竟哪里好玩。
警察拘留了王强,可是我心中的疑惑反而更深了。妈开车来派出所接我时,童颜已经告诉她我经历的事情。她把车开到主干道后说,要不我俩去住酒店?
那是我晕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其他的字都像车窗玻璃一样破碎了。我的身体跟着汽车一起翻滚,我看到撞我们的摩托车烧起来了。摩托车上的男人戴着头盔,我看不清他的五官。
我醒来时,被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劫持了,我的左腿绑着石膏被高高吊起,我向右转头,看到一个脖子上带着石膏夹板的人,便试探着喊了一声,妈。妈叹口气,半天没出声。童颜不知从哪里走进来,她说王帅一口咬定是意外,跟王强一样什么都不说。但警察已经怀疑到王森头上。
又是陌生的名字!我快被这一切搞疯了,烦躁地踢着被石膏困住的左腿,又疼得尖叫起来。一天之内,两次面对死亡,我觉得谁都没有我惨。我口不择言地跟妈说,都怪你太小气,不愿意给王森一套房,现在爸死了,咱俩又弄成这样,你总算满意了吗?
童颜说,你不应该怪你妈,她为了给王森找老婆可没少出力。半年时间,光工作都帮王森找了十份,从保安到快递员,从后厨到前厅,王森嫌累,没有一份工作做的时间超过五天。王森就每天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你爸你妈,要钱要房,像个煞星。
我妈被石膏左右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说,我跟王森说了很多遍,只要他能坚持工作一年,我就把幸福小区的房子过户给他。可这么简单的事,他都做不到。我听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决定把房子给他,就直接给他算了,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麻烦?
妈耐着性子跟我解释,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王森就是老王养的吸血鬼,不把我辛苦挣来的钱花光,他是不会收手的。如果我轻易把房子给他,他非但不会感激,还会觉得我们欠他的,那时我们会永无宁日的。
妈的话说服了我,可我忍不住担心,我们以后怎么办?妈竟然笑起来,她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但是童颜拿着手机,突然兴奋地喊道,王森被抓了。
08
乌云密布的冬日,太阳从云逢里透出光,刚下过一场雪,冷飕飕的。王梅从铁门的缝隙里钻出来,像是社会机器吐出来的残次品,她穿着藏青色的棉服,一张脸白得反光。
当年王梅想帮王森顶罪,还是被警察发现了。事情的转机在于,警方在王森住所找到了凶器,一把斧头,上面还挂着王森的血手印。王梅讲的故事没错,只是动手的人是王森。她因为包庇和协助王森,被判了三年。
三年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大学毕业回到树城,在妈的帮助下,开了一家农产品加工厂,专门招闲赋在家的农村青年,这让我很有成就感。爸离去后造成的废墟渐渐在我生活中消散了。
另一件事却让我难过,我跟童颜绝交了。因为在爸的葬礼上,她拒绝上香,她说他罪有应得。我情感上很难接受,虽然我知道爸犯了很多错,可他最后弄成这样,已经赎罪了。没必要继续苛责他。
童颜说,你看到小区来上香的家庭主妇们通红的眼圈吗?你觉得那是因为什么?我被她说得一愣,这才有意识地去观察周围的人,那些女人大都独自呆在角落掩面哭泣,其中包括住我家对面,童颜的妈妈。我膝下一软,想起小时候跟着童颜,在垃圾桶里翻到一封被撕碎的保证书,上面的签名是我爸王林。我看着相框后面微笑着的父亲,好想问问他,你究竟是怎样的人?但我还是跟童颜绝交了,我想当只鸵鸟,就像小时候一样,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王梅看到我,眼底闪过一丝冷笑,她说,怎么?周月没跟你一起来看我笑话?我慌忙说,我只是想来接你。王梅说,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回去告诉周月,王森的30年刑期,有她一半的功劳,总有一天我会让她还回来的。
我发现,王梅跟我上次见的完全不一样,她的柔弱被收了起来,变成一个眼神笃定,非常刚毅的女人。可是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要知道,王森在王家村可是成立了一个敢死帮,他打定注意,要置我和妈于死地,然后继承爸的全部遗产。那些20岁左右的青年,之所以那么疯狂,是因为王森承诺——谁能干掉我,就给谁10万现金娶媳妇。我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还和妈一起在医院躺了一个月,王梅怎么可以把他儿子的罪行,推到我妈头上?
王梅说,呸!要不是周月拿话撺掇王森,他那脑子能想到遗产,能想到成立敢死帮?王梅的话让我心里一惊,像有一双长指甲,粗暴地撕开我结痂已久的伤口。王梅没坐我的车,她高昂着头走进雪里,我发现她的姿态很像妈。我呆在原地,脑中反复咀嚼她告诉我的话,妈曾经跟王森说,你现在这样闹没用,除非我们全家死绝了,否则你永远别想得到一分钱。王梅说,就是这句话,让王森失去了控制,他变成妈了一把刀。
我回去问妈,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王梅和王森的存在?妈说,你现在问这些还有用吗?一个什么都想要的男人,就应该让他付出代价。我说,所以你故意拿话刺激王森?妈不屑地看我一眼,她说,如果你觉得仅仅用几句话,就可以让一个人为你所用,那实在是天真的可怕。王森是自作自受,王林也是。妈。我喊她,我差点因为这件事死了。
妈说,你现在不是还好好活着吗?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冷风像幽灵一样钻进屋子,我看着阳台那扇半开的窗户,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到底是谁,大冬天非要开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