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国家的视角: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

《国家的视角》作者是詹姆斯-斯科特,他是耶鲁大学的政治学和人类学教授。人类学的书往往比较有意思,这个学科主要是研究人类文化的,那么它就不可避免的要综合运用哲学、语言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心理学、历史学等等多种学科的知识,信息量特别大,而且人类学的研究都比较重视田野调查,所以这些书不光有理论,还有大量的实际案例,读起来一点都不枯燥。比如这本《国家的视角》,有500多页,是部大书,但内容比较有趣,并不难读。

此书主要想讨论的问题用副标题解释的很清楚: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书中主要章节是分析近现代发生的一些案例,比如普鲁士的“科学林”,前苏联的集体化,坦桑尼亚的强制村庄化运动等。这些人类活动的出发点都是想促进发展或增进福利,但最后都失败了,甚至成为人道主义的灾难。斯科特认为,要理解其背后的逻辑,就要研究“国家”到底是怎么看问题、做事情的。

为了探讨这个问题,斯科特回到了国家刚出现的时候。回到现场,你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才能随着国家的视角去看问题。这部分内容是此书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国家的视角是简单化、一致化

国家是如何产生的,这是政治学的终极问题,没有定论,斯科特并没有在书里做这方面的理论研究,只是观察和解释实际发生的现象。他发现古代的国王们总是对四处流动的人群充满敌意,比如欧洲的吉普赛人,中国古代的商人,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你到处跑我不好管理啊。可我们再想,国家为什么非得管理人民呢,又费钱又费力的,被管的人还不见得乐意。中国的先民就有歌唱自由生活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资源,国家要汇聚更多的资源,去做更大的事,比如盖宫殿、修水利、养军队,等等。这些事情是不是需要做应该做,是另一个重要的政治理论问题,自由放任的主张就认为这都是瞎操心,你看人家先民唱着《击壤歌》多开心!但还有一个可能,这位先民能够开心的唱歌劳作,恰恰是因为国家权力给了他安全保障。这个就不在本书的讨论范围了。

所谓汇聚资源,说白了就是收税,从古代国家的视角看,它最希望人们都固定在土地上,这样才好收税。商人确实挣了很多钱,可是以古代的管理技术和管理能力,无法监控到商人的收入,你挣再多的钱我也收不上税来,而且还给其他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树立了坏榜样,所以农业帝国对商人一向没有好感。农民是古代最受欢迎的统治对象,麦子和水稻简直天然就是为国王收税而发明的,从播种到收获,麦子水稻一直在田里面支棱着,今年你种了多少、收成如何,一目了然,大致一匡算,今年这一户的征收额度就出来了。你也不能提前收割,那么大的田地你也藏不住,所以农业税对古代国家很重要,这符合它的技术和能力。

上面这个道理我们也能想到,但你能想到姓的普及也跟国家收税有关吗?书里介绍,欧洲人直到15世纪,除了个别贵族,都是只有名没有姓,而西方人取名都是从圣经里取的,90%的男人,都叫威廉、约翰、托马斯、理查德、罗伯特、亨利,主要都用这六个名字。一个村子二十几个威廉,三十几个约翰,这得多乱啊,为了在日常生活中区别他们,就给每个人起外号,比如这个威廉是个铁匠,就叫他威廉-史密斯(Smith),那个威廉是烤面包的,就叫他威廉-贝克(Baker),这就是西方姓的雏形。这是自发产生的,还解决不了国家管理的问题,比如约翰父子俩,爸爸个子矮,叫约翰-肖特(short),儿子个子高,叫约翰-托尔(tall),这对村民们来说就够用了,可对国家的税务官来说还不行,国家希望每个人都有个父子传承的姓,这样才能确定财产继承关系。所以西方人普遍有姓,是中世纪后期王权加强,分散的小邦国逐渐变成大国的过程中出现的。

而中国是什么时候呢?是公元前350年商鞅变法的时候开始的,各国纷纷效仿,到了前221年秦统一天下,秦帝国治下的人民基本上都有姓了,这比欧洲早了1800多年,所以从这个细节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说中国是个早熟的中央集权国家,中国的中央集权传统实在是太早了,给中华民族留下了深深的文化烙印。

类似的还有文字、钱币、度量衡,等等,中国都是早在秦朝就实现了全国性的统一,放在世界视野看,这是个十分令人震惊的事。法国直到18世纪之前都没有统一的度量衡,身体数据是一个常用的单位,比如卖绳子,就是卖家把绳子在虎口和胳膊肘之间缠绕,绕一圈一毛钱,可人的胳膊有长有短啊,那也没办法了。再比如爱尔兰人衡量草场面积是用几头牛为标准,我们看来同样大小的草场,实际可能是两头牛大或三头牛大,其逻辑是看这片草场能喂养几头牛,好像也挺有道理。

卖绳的例子体现了度量衡不统一的弊端,而爱尔兰人的例子则可以有多种理解。这种度量标准是更个性化的、更贴合实际的,对小规模社群来说,这种个性化的度量衡可能比英亩更符合居民的需要。可一旦小社群变成了大国家,这种个性化的度量衡就无法存在了。

所以国家的视角就是简单化、一致化,这样才能做到高效的管理,才能顺利的把税收上来。

当简单化、一致化遇到极端现代主义

国家的视角是简单化、一致化,这在古代问题不大,中央集权的大国可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是小国寡民问题更大,首先生存就很难保证。但是到了近现代国家,问题开始变得严重了,因为国家的能力变大了。

作者提出一个概念叫极端现代主义,这来自西方19世纪的科学技术大爆发,人类对宇宙和自身的理解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飞速发展,一种乐观的情绪弥漫在西方,人们觉得只要依靠科学技术,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这种思维也渗透到了对社会的管理,甚至对自然的管理上。

作者举了18世纪普鲁士的“科学林”例子。森林是个复杂的生态系统,有乔木、灌木、地衣、苔藓,是植物动物的家园,周边居民也可以从森林里拾柴火、采蘑菇、采果子。但国王的视角是很简单的:我这片森林,每年能给我带来多少收入?在近现代的官僚体制、统计技术、生物知识等方面进步的作用下,国王这个简单的视角就会被高效的落实为行动。林业官员立即把复杂、现实的森林处理成简单、抽象的森林。简单说,就是逐步把现有的森林清空,全部栽种材质好价格高的挪威云杉,种的时候都是整整齐齐的,间距都有规定,依据是砍伐机械的作业半径。

这种“科学林”盛行一时,欧洲各国,还有英国和美国都纷纷来普鲁士考察学习,美国还成立了专门学习、移植“科学林”制度的机构。但这种所谓的科学林给生态带来了灾难,从经济视角看也是个灾难,一代林经济效益是很好的,第二代产量就大幅下滑,到了第三代几乎就无法成材了。但森林更新三代需要近百年时间,所以科学林的危害也持续了近百年。

还有个例子是坦桑尼亚的强制村庄化运动,坦桑尼亚政府承诺为农民提供干净的水、免费小学教育,和荒年的救济,强制超过70%的人口,在三年内迁入政府指定的新农村。为了防止村民偷偷跑回以前的村子,每搬迁一个村子,政府官员就把以前的村子烧掉。目的很正当,政府也确实做了大量的研究和规划,实际上这个运动得到了不少国家的赞誉,世界银行还给贷了款。可是仅仅三年之后,坦桑尼亚的农业就陷入崩溃,不得不花12亿先令进口粮食。

为什么国家发起的社会工程会带来灾难性后果?作者总结了四个因素:

第一个因素就是简单化、一致化的国家视角,这是国家的本质特征,国家有自身的目的,它需要重塑社会,这是无法避免的因素。第二个因素就是作者提出的极端现代化思维模式,也可以说是一种强烈而固执的自信,“他们特别相信,随着科学地掌握自然规律,人们可以理性地设计社会的秩序。毫无疑问,这种意识形态产生于西方,是前所未有的科学和工业进步的副产品。”第三个因素是独裁,独裁国家能使用强制权力来使那些极端现代主义的设计成为现实。处于战争、革命、危机或民族解放中的社会往往为第三个因素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第四个因素与第三个因素紧密相关:软弱的公民社会。

总之,国家的简单化视角总是让它有大规模开展社会工程的冲动,而极端现代主义的意识形态则提供了技术论证,独裁的国家有实现这种规划的决定权和行动能力,而软弱的公民社会无法阻止这种规划的实施。

对我们的启示

《国家的视角》读起来很有意思,一个因素是它阐述的道理确实在历史上不断得到印证,在我们的生活经验里也能得到印证。

本书的译者叫王晓毅,是从事农村发展研究的学者,他关于此书有个演讲,其中介绍了自己看到的例子。比如内蒙锡林郭勒曾有一个规划,让牧民离开牧场,依托蒙牛伊利等大企业,贷款买奶牛,一头奶牛一天产80斤奶,牧民不用那么辛苦也能致富,而草场只用来打草,也得到了养护。规划挺好,但这个项目后来失败了,因为大批量买奶牛抬高了牛价,还混入了不良品种,奶牛产奶量远远达不到80斤,最好的也就50斤。牧民收入没提高,贷款还不上,而政府其实投入了大量成本,各方都受了损失。这还是认真规划的项目,要是拍脑袋决定问题更大,比如贵州某地农业部门推广小尾寒羊,因为出肉率比本地羊高很多,但本地羊虽然出肉率不高,却会爬山,当地牧羊都是在山上的,结果不长时间小尾寒羊就摔死了很多。

所以面对自然和社会,我们所谓的规划一定要保有一份谦虚,要尊重现实和习惯,有时候它们是决定一个项目成败的关键。王晓毅说现在有些公益组织的发展项目已经出现新模式,就是不带着现成规划来帮助一个地方,而是深入这个地方,去研究当地的特点、历史、习惯,再在此基础上为其量身定制发展方案。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单位,我觉得都有必要借鉴这个思路,在跃跃欲试的准备大干一场之前,应该做好细致调查,充分准备。

我还想到一个有趣的观点。简单化、一致化被作者归纳为国家的特定视角,也被他视为无法改变的。但是随着大数据和区块链技术的兴起,未来国家是不是有能力转换视角?未来的国家会不会能以更加多元化和个性化的视角来看待问题,更加高端的数字技术是否能解决简单的数目字管理带来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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