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高苏坂

        高苏坂是福建省武夷山市机场大门口马路对面的一个山村。

武夷山


        武夷山市以前叫崇安,是闽北最靠近江西的县,过了分水关就是江西铅山县,一条公路从上饶经过这里往南,经建瓯、建阳至南平,构成了县里对外的唯一通道。

        解放前,公路没有全通,抗战时期,“皖南事变”被捕的新四军最后一批人,由国民党押往南部撤退时,就是在赤石镇乘船过渡口时。发动了暴动,部分人员逃入深山。整整抗战八年,小日本也没能进入这个地方。

        崇安地方虽然偏僻,但历史上知名度很高,朱熹游历天下,设堂讲学,一生中在五夫镇呆的时间最长,朱子学说的很多理论诞生于此,那时不仅岩茶已名满天下,武夷山的景色更是绝贯东南,故郭沫若有“桂林山水甲天下,武夷山水甲桂林”的赞叹!

        真正促使崇安发展的,是解放后对台湾解放的准备工作,国家不仅打通了县里主要南北通道,而且在这里规划建设了机场,据说这里起飞的飞机很快就可以抵达台湾海峡。

        机场的修建,迅速带动了高苏坂的发展。本来在公路边上,就拥有县里狭长盆地为数不多的耕地资源,村里以茶叶和稻米生产为主,往北5公里到县城,往南5公里到景区,东南3公里是千年古渡口赤石,守着这样的环境,村里人日子自然还算是不错的。

        接下来该我外婆出场了,老人家姓汪,名细英,她并不是本村人,老家在更偏远的大山上梅乡岩后村里。因家中赤贫,从小就作为童养媳被送到了婆家,除了要干活,还先后养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常年迈着裹着的小脚,弯着腰,身上永远穿着斜开襟的蓝色布衣,这是我对外婆最深的印象。

年青时的外婆和外公


        外婆生来似乎就注定了其苦难的一生,孩子还没有长大,男人就因身体不好早早过世了。失去了依靠,在男方家里无法立足,导致外婆离开子女,经人撮合,与同样丧妻的外公结合,这才有了我们这些后代。

        外公的父亲虽然出身地主家庭,家中地产不少,但在他读书的年代,接受了革命理论,在第二次革命战争期间投身革命洪流,是早期当地的党组织负责人,很早就被国民党杀害了。外公出生时,做父亲的无限顾及,导致外公亲生母亲没多久就故去了,曾外祖父后来又娶了一位同样从事革命工作的同志,她对外公视同己出,把他带到了县城,本意想把他扶养长大,但再婚时不得已,把我外公送到饭店当了学徒,整整做牛做马三年,外公成了一名厨师。解放后,因为担心成份问题,不仅不敢去老家拿回田地,还放弃厨师工作,开了个烟杂店,最后成份成了“小业主”。

        我们家的一切开始于军用机场的修建,建机场要使用大量人力,外公由于烧菜的技艺被招到机场做饭,外婆作为家庭妇女跟随前往,尽管没有自己的房子,但总算在高苏坂落下了脚。

高苏坂家门口合影


        外婆跟外公结婚后,又生了三个孩子,活下来的是我妈和我姨,家里条件不能说好,但外婆操持着让两个女儿都上了学,尤其我妈一直到县城读完高中,是村里少有的女高中生。派出所所长和外公关系不错,把在机场当连长的父亲介绍给我妈,这才有了我们兄妹叁。

        父亲是上海人,一解放就瞒着家里15岁跳窗报名参了军,从浙江沿海岛屿一路执勤最后到了武夷山,那时岁数已经不小,爷爷奶奶盼着他早点回家,结果他却把家安在福建。

        自打爸妈结婚后,在那个讲究成份的年代,身处异乡的外婆外公政治地位总算有所改善,所以,没有文化的外婆,从感情上认为共产党好,解放军好。

        别看外婆不识字,但从小操持家务,让她应对社会的能力远远超过外公。基本上家里对外的事情都是外婆在张罗,在村里妇女中她的威信很高。

        我出生时,外公因病已经不再做饭,改成了大队会计,家里几乎照顾不上,而父亲工作调动已离开这里,母亲要教书,我便跟着外婆长大。也许外婆自己也没想到,在带大自己的几个孩子后,还要把我们兄妹还有阿姨家一共六个孩子带大。

        在高苏坂的八年,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时光。跟着外婆上山砍柴砍茅草烧饭、下地摘菜、到河边洗衣服、过年洗门板,冬天到生产队打谷场开会、夏夜在村子河边,望着天上银河听外婆和别人讲故事,直到睡着被外婆抱着回家…

        那时候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哪怕煮饭的时候,和外婆说饿了,她会变戏法般弄出好吃的,有时候是蒸笼里刚煮好的饭,用纱布搓成饭团,有时候饭里加上酱油和猪油弄成拌饭,或者,把地瓜直接放火里烤熟,就是在菜地里,毛豆连根拔起,用火闷烤也是不错的美食。

在做饭的外婆


        对小孩来说,最开心的是过年,除了洗门板、打扫卫生贴春联,妇女最主要的事情是准备年货,杀猪时要请师傅,家里主妇要准备好吃的请师傅喝酒,把刚杀好的肉做下酒菜,小孩可以先偷偷品尝,那比年三十晚上的味道还好。

        过年当地风俗小吃基本都是自己做,不仅有西瓜子,地瓜片、年糕、冻米糖、糕子等等,这些不单是自己家吃,走亲戚时还要用红纸包好送亲戚,而外婆做的这些点心在我看来永远是最好吃的。

        真不知道那些年,外婆是怎么边做家务,边把我们这些第三代带大的。每个孩子在她老人家身边,都有着和我一样的童年,每个人如今回忆起来依然泪流满面。即便后来我们离开,她一边带着更小的孩子,一边无时刻挂念着远方的我们,只要一有需要,她可以一个人挑着扁担,带着她准备好的食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我们身边。

        因为我是六个孩子中的老大,得到了外婆最多的宠爱,那时候每逢赤石赶集,外婆拉着我去逛,走累了就骑在外婆肩上回家。因为爱吃包子,只要我想吃,外婆就买,以至于很小我就有了胃病,确实是小时候吃坏了。但我那时觉得,外婆就是我的靠山,有她在我就是幸福的!

晚年的外婆


        外公比外婆走得早,后来外婆跟着我姨一家一起生活,有机会回去探亲,外婆再累仍亲自给我做吃的。我在大学读军校的时候,已经是穿军装了,她还坚持给我做布鞋,鞋底是用各种布条用浆糊粘牢,然后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太阳一晒暖烘烘的,特别舒服,真后悔当时没有留下来一双作为今天的念想。

          对于外婆为我做的一切无以回报,总想着有一天能让老人享享清福,当兵第一年,我拿到第一个月的津贴,去邮局汇给外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自己挣的钱,外婆拿着汇款单,从村尾去村头取款,见人就说:我外孙给我寄钱了!相信那一刻,她是开心的,只是让她这样开心的时候太少了。

        在第二年暑假,我最后一次回到高苏坂,这时候做饭的已经是我姨,外婆病了,只能坐在灶前烧火,我坐在她旁边。外婆撩起衣服,给我看腹水的腹部,对我说:我老了,要不行了。听了她的话,我泪水夺眶而出,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拉着她的手,默默无言,这是我们两人间最后的对话。

外婆带大的孩子们


        外婆走时,我在部队没法送别,她和外公一道被葬在了可以俯瞰他们生活过的高苏坂的茶山上。这些年,我没敢去那里看她,怕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只是每次时间再短,我都要去高苏坂,总觉得外婆仍在那里,那里还保有她亲手种下的桔子树,有她在河畔的身影,空气中有着她烧的饭香…

        据说,如今的武夷山机场很快要拆到建阳去了,而对面的高苏坂村已布满了楼房,童年时游玩的田野越来越少,我在想:外婆的高苏坂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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