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有个弟弟

      我们正准备开会,市场部的主管走进来了。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眼睛无神,像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一样,近半年来他一直是这个状态。

      他今年刚过三十二岁,正值精力旺盛,事业上升的冲刺阶段,却每天过得极度压抑和憔悴。在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抬头去看我们,反而是一屁股摊倒在椅子上。平日里,部下的工作汇报他几乎从不给批示,只有短短的几句口头回复。他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垂头丧气,上班时也不主动跟员工打声招呼。大家看出了异样,就连老板也陆续找他聊过几回,但情况并没有好转。

      令人奇怪的是,目前这家公司整体发展良好,人员稳定,现金流充足,销售业绩逐月提升。老板亦对他信任有加,把整个市场活动和品牌推广都交由他管理。要是不出意外,等到了明年,他大有可能成为这家企业的股东之一。外部环境上,公司也并没有遭受重大竞争压力,似乎一切都处在最好的位置。

      私下生活里,这也是个性格温顺、从不爱发脾气的好好先生,无论对待同事还是下属,通常都是笑脸相迎,热情大方。身边但凡有人求助,他必定全力做到。这样的男人绝对是所有人口中的标准男神,完全一副绝世好男人模板。

      关于市场部主管的消沉,已经引来了公司一些员工的猜想,公司里各种流言四起,大家都渴望弄明白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市场部内部也就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大家已在私下讨论了好几回,猜测着各种可能原因。

      后来,公司里一个颇懂得内幕的同事跑过来告诉我们,

      “听说你们老大正在办理离婚手续”

      我们都感到惊奇,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因为我们熟悉他的妻子,那绝对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完全一副中国传统妇女形象。她性格和善,待人热情,刚好跟他配成一对。他们经常一起外出游玩,照片里也都是恩恩爱爱,鸾凤和鸣。他们结婚七年来,家庭和睦,婚姻和谐,丈夫感情专一,妻子守身如玉,婚姻中谁也没有动过歪念,完全一对标准恩爱夫妻的典范。那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走上分道扬镳的结局呢?

      所有人都感到疑惑不解,这时那个懂得内幕的同事继续说,

      “原先我跟你们所想一样,这么一对恩爱夫妻怎么会闹着离婚,他们的婚姻可没遭受任何考验或者冲击,一切都按照传统的家庭生活模式行进。夫妻双方的行为被牢牢约束在道德框架之内,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相濡以沫的恩爱家庭,却在朝夕间分崩离析。你们可别以为这只是个例,全国这样的事情其实多着呢。

      过去我就见过很多这样的夫妻,他们的生活平淡如水,日子过得再简单不过。在迫于经济和道德的双重压力下,夫妻当中任何一方也不会违背婚姻,一切都处在刚刚好的位置。这也是目前中国家庭里最常见、最稳定的婚姻模式,生活里的一切都维持在某个平衡状态,家庭琐事一环接着一环,无数个看不见的齿轮相互咬着,推着生活前行。但是这样的生活也最为脆弱,经不起丁点折腾,因为要是其中一环崩掉,那么整个家庭也就完了。

      你们的主管张先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这点大伙都承认,七年前他娶了现在这个淳朴善良的乡下女人,自此以后就过上了精神上的苦难日子。他原本以为娶回个乡下姑娘,体贴懂事,善良纯洁,将来肯定会好好孝顺公婆。没错,大部分乡下女孩确实天生就带着这些良好品质,可却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他未曾料想。

      他的妻子出生在穷苦乡下,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她的下面还有个弟弟,只比她小了两岁。年少时,由于贫穷,她的父母很少在家里说话,两人根本没有精神上的交流,有的只是月底算账时,父亲会因为账上少了几块钱而跟母亲争吵。父亲认为那些额外开销完全是挥霍无度的浪费,母亲则据理力争,大声嚷着家里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有。这样的场景通常会维持好几个小时,直到最后以母亲的哭泣,父亲的沉默而结束。

      每逢这样的夜晚,她的母亲就会把子女叫到一旁,声泪俱下的嘱咐她,将来一定要嫁到好人家里去,这样才能把弟弟抚养长大。她的母亲已对这个家庭彻底失望,不再指望丈夫出人头地,反而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到女儿身上。她坚信通过女儿的婚姻能挽救这个失败的家庭,甚至还能拉扯一把弟弟。像这样的话,自幼就根植在她的耳里。

      小女孩亦同成年人一样,有自己捉摸不透的心思和信仰。有些话一旦听进去了,就终生受用。

      大概从五岁起,她就在心底打定了一个主意,将来不仅要照顾好弟弟,更要独立撑起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庭。她要让母亲享受晚年幸福生活,更要把弟弟抚养长大,把他带到大城市里,去接受最好的教育,吃上最美的甜食。

      等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她总是把弟弟带在身边,不准别人靠近。每到课间休息时,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然后一口气跑到楼下,隔着玻璃窗户去观察弟弟,看有无别的孩子欺负他。

      清晨,她早早起来给弟弟穿衣做饭,准备书本,然后一同出门。他们要走上两公里山路去学校,一路上姐姐总是走在前头,而弟弟呢,则懒散的跟在身后,时常被鸟儿的叫声和飞来的蝴蝶给吸引了注意力。此时,姐姐就会着急的大喊:快点走,马上就要迟到啦!

      在弟弟七岁那年,学校里突然流行玩卡片集齐活动,只要购买某款速食方便面,就能从包装袋里获得一张卡片。当时这种游戏在男孩子中很是风靡,班里的学生都争相炫耀自己收集的卡片,她的弟弟也为此着了魔。他凑在其他同学身后,悄悄打听游戏玩法,这儿听一句,那儿问一些,不多久就摸清了全部规则。后来,班上收集卡片的同学越来越多,他着急了,也想拥有自己的一套卡片,可是那种方便面要五毛钱一包,而他每月的零花钱也只不过才几块钱。

      几个月后,学校里终于有人收集了全套所有卡片,当那个胖胖的小男孩把收集好的卡片带到教室,挨个摆到课桌上时,整个教室里全是惊叹和羡慕之声。

      放学之后,弟弟闷闷不乐,躲在玉米地里大声哭泣。他家境贫寒,根本没有闲钱去购买这些无用东西,在父母面前开口就更无可能。她找到弟弟,还以为在学校有人欺负他,在她的再三追问下,这个着迷的小男孩终于吐露了心事。他想要跟其他同学一样参与游戏,想要拿着属于自己的卡片在同学面前炫耀,哪怕只有一张也好。弟弟抱着她哭,哭的她完全没有主见。

      就在当天晚上,她爬到厨房里,翻开一堆放弃多年的乱砖头,从里面拿出一团黑乎乎用纸包裹的东西。那是母亲藏在家里的私房钱,过去她曾撞见过一次。她满头大汗,哆嗦着打开钱袋,里面一共二百五十三块七角五分。她从中抽走一张十元纸币,然后把剩余的钱财如数放回,现场就跟没有动过一样。

      第二天清早,她把钱塞到弟弟手里,那个天真浪漫的小子还觉得莫名其妙。她向他撒谎,骗过了他。弟弟得到零钱,开心的跳了起来。在路过学校小卖部时,一口气买下了二十盒方便面。

      姐姐感觉自己做了件大事,心里得意洋洋。

      以后的几个月里,她总是隔三差五的给弟弟送钱。这些零钱都是从父母那里偷的,这里拿五毛,那儿抽两块,但一次都没被发觉。九岁的女孩已经完全没有了羞耻心与罪恶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弟弟开心。

      初中一毕业,她就去了外地打工。她跟着其他女工进了工厂,做着枯燥乏味的流水线作业。她很少有假期,一年最多回家两次。在工厂里,她不跟其他姑娘一样大手笔花钱,也不去外面的娱乐场所消费。她省吃俭用,把每月的工资如数存下,一笔笔全部寄回了家。

      平日里,她总是给弟弟打电话,叮嘱他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大学。到了换季的时候,她就经常托人送衣服和鞋子回去。

      每隔半年她才能见到弟弟一眼,他正处在成长发育期,变化很大,不仅个子高了,连嗓门也开始变得沙哑。每次回家,她总要反复打量弟弟,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会说衣服不合适,一会又觉得弟弟营养不良。她心疼不已,拉着弟弟到县城去看电影,购置新衣物,她认为精神跟物质同等重要。

      她的心里只有弟弟,除了他别的什么都不想。她压抑自己的感情、欲望、冲动,只想着给弟弟更好的未来生活。一看到弟弟开心,她就倍感欣慰。

      二十岁时,她拒绝了三个男生的追求,理由是他们太过平凡普通,倒不是说她一心想着嫁入豪门,妄想成为有钱人家的太太,而是要求对方至少家境不错,能体面的在长沙拥有一套房子。她希望老公有份稳定的工作,能肩负起家庭的日常开支,日后无需她来贴补家用。她渴望婚姻与金钱的平衡,希望有那么一个男子,既全心全意爱她,又能无条件的支持她的弟弟,毕竟那可是她唯一关心的人呀。

      幸运的是,在二十三岁那年,有个老实巴交的长沙本地人跟她求婚了,对方几乎满足了她的所有期望,既有殷实不错的家庭背景,又一心一意爱她。他们相处五个月后,就举行了婚礼。

      孩子在冬天就出生了,是个男孩。她异常疼爱这个孩子,左看右看都觉得像极了舅舅,简直跟他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当孩子还只有40天时,她便抱着小家伙回了娘家。村里的人都赶来家里凑热闹,她就把孩子抱到众人面前,逢人便说,瞧呀,跟他舅舅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孩子长到两岁的时候,她让弟弟搬到了长沙工作,而且就住在丈夫家附近。她通过公公的关系,帮弟弟在附近找了份差事。每到周末,她总是带着孩子去看他。一见到弟弟,她就命令孩子去亲吻舅舅。前几次孩子还算听话,可见面次数一多,孩子就对大人产生了厌恶。他不肯跟舅舅玩,也不愿意去他家做客,甚至一见到舅舅就嚎啕大哭起来。这时,她就站在孩子后面,大声训斥:这可是你舅舅,你的亲舅舅呀!

      某天,她的弟弟带回来一个姑娘,那是他在单位里相处的同事。他们手牵手站在她面前,姐姐忽然感到失落、头疼,心里空空荡荡,仿佛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偷走了一样。她再三打量那个姑娘,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当天晚上她整宿没有睡着,现在终于有另外一个女人来替代她的身份,来爱她的弟弟,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今后弟弟将不在需要她,甚至会离她远远的。她感到不安、痛苦,不确定那个女人是否真的爱她的弟弟,是否能够终生陪伴,要是她欺骗、后悔,满口谎言,那该怎么办?

      半年之后,弟弟举办了婚事。她虽然不太喜欢那个姑娘,但现在也只得承认。等到所有事情都安顿妥当之后,原以为她的一生将就此收心,回归到自己的家庭与生活中,但情况仍旧没任何变化。她虽已为人妻,为人母亲,却老是隔三差五的去看望弟弟。她还把他当做孩子,总把自家的东西往外面提。丈夫跟她争吵,她就埋怨对方不够爱她,甚至瞧不起她的家人。那个可怜的男人没话反驳,只得独自咽下闷气。

      七年的时间过去了,她一边当着别人的妻子,一边不停的暗中帮着弟弟。她虽已出嫁多年,但仍旧没从姐弟关系中转换角色。她老是神经质的担忧弟弟,忧虑他的未来,担忧他今后住哪,孩子要接受何种教育,有没有足够的钱财来开支生活?

​      前面我就跟大家说过,你们的市场部主管正准备离婚。他已经跟妻子彻底闹僵了,他本该有个和谐幸福的家庭,但最终却走到今天这步。他没法说服妻子,在家庭里总为了小事而争吵。每当聊到有关小舅子的事情时,妻子总会无意识的说,那是我的亲弟弟,我花的可是自己辛苦赚来的钱。每到此时,她的丈夫无力反驳,只得在一旁默默听着,然后偷偷在心里盘算,妻子这么做又要花掉多少金钱,给家庭带来多少麻烦。可妻子呢,则从不考虑这些。她从头至尾只想着弟弟,为了弟弟,甚至可以与所有人翻脸”

      说话者已经站了起来,大家心情看起来都不是太好。他长叹着气,哀怨道:

      “可是碰到这样的事情又怪得了谁呢,女人的心里一辈子都会装着一个男人,但那个男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初恋或者丈夫,而是同她一起成长的亲弟弟。这种关系会维持一生,就算后来拥有自己的家庭,有了配偶甚至子女,都不能完全抵消对于亲弟弟的疼爱。

      中国婚姻中最大的悲剧就是姐弟关系,要是你娶了某个姑娘,她的下面还有个弟弟,那么对夫家人就是一辈子的折磨,这点我早已深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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