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可以,我期望时光永远停留在10岁那年夏天。
小镇后有一堵高高的青砖墙,墙那边是座小山,山上有大片梧桐林。我、林薇,还有乔,我们挨着各选一棵喜欢的梧桐,坐在高高的枝杈上,光着的脚丫晃来荡去。
裤兜里塞满野果,头顶盖上阔大的梧桐叶,手里把玩着翡翠似的叶杆,用指尖扒了皮,划一道缝隙,就能吹出清脆的哨音。
林薇做不好,软糯糯地央求乔,乔会立马跳下树,踮起脚把自己的梧桐哨送她。而后他再敏捷地攀上树杈,掰下一管叶茎,做一支新的梧桐哨。
其实我也做不好,也想让乔帮做一个。可即便做千万次心理准备,当我抬头望见他的脸,心还是跳到嗓子眼,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这时我会慌忙低下头,继续摆弄手中的哨子,掩饰窘相。
等脸上红晕褪去,我抬眼看见他俩正嘻嘻哈哈拿野果扔对方,似是忘了我的存在。
虽有小小的失落,我还是很开心。因为跟小失落相比,心中一种奇幻的感觉更占上风——仿佛跟好看的人玩儿我也能变漂亮似的。
乔被家里叫走,只剩我跟林薇。
玩儿够了,我们手抱粗壮树干,脚蹬枝杈,小心爬下来。知了藏在树荫里叫个不停,突然林薇对我说:“张蔓,长大后我要嫁给乔,你想嫁给谁啊?”
我愣住了,在想“嫁”是什么,似懂非懂地犹豫了一会儿,说出一句自己都惊讶的话:“我也喜欢乔,怎么办?”
林薇眨动密林似的长睫毛,手指放在朱红的樱唇边,想了下:“其实我哥也不错,你就嫁我哥吧。”
林远是不错,但还是乔好看,成绩好又勇敢,家里还富有,我这样想着。
可林薇长那样齐整,我都看不够,乔一定更喜欢她吧。我下决心努力学习,总要有一样出彩。
2
暑假过半时,镇里来了一群时髦年轻人,很快一个开放式舞厅在镇上兴起。晚饭后,镇上男男女女都挤过去看新鲜。
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一首接一首流行歌曲,女人或穿西服超短裙,或露背长裙,配长丝袜、精致高跟鞋。
男人一身黑色或咖啡色西服,脖颈上系着或红或白的领结,脚蹬锃亮皮鞋。他们挽着肩,搂着腰,拉着手,跳着式样不同的舞,梦幻似的场景。
镇上较富有的中年男人、求新欲旺盛的青年也逐渐登场,跟那群外来时髦人鬼画符似的学起跳舞。
我就站一旁,挑跳得最好的认真看。随着气氛越来越轻松随性,镇上妇女、孩子也摩拳擦掌地登场。多数是女人跟女人跳,女人跟孩子跳,孩子跟孩子跳。
我便也在其中。我想象着那个最漂亮动作最标准的女郎的舞姿舞步,随着音乐从容起舞,自信比他们跳得都好。果然,登场没几轮我就跳出了感觉,人群中开始有人指指点点,夸这个小朋友跳得好。
暑假还没结束,那群示范的时髦年轻人已退却舞台,这里成了小镇人的乐场。
开始有人邀我跳舞,有二十多的女孩,有妈妈样的妇人,更有妈妈拉着想跟我跳又害羞的小男孩小女孩。那时我觉得我像个众星拱月的公主,心中窃喜。
由于对方家长的压力,虽不情愿,我也没好意思拒绝跟一个比我小的男孩跳。匆匆结束,正当我些许烦闷时,一只温柔白皙的手伸过来邀约。
我转身,啊,竟是乔。瞬时我紧张得心噗噗跳,可好不容易他主动接近我一次,我怎能错过?
拉着他的手,我手心里全是汗,他也一样,似乎手比我还灼热,我带着他走步、旋转,直到一曲结束,我和乔的影子还在我脑海里转啊转。
终场,忽然一片晦暗,音响里换了节奏明快狂野的迪斯科音乐,数盏迪灯快速闪烁忽明忽暗,射在人脸上斑驳变幻,不清不楚。
人们跟着节奏热舞,咚恰恰胡乱晃动着身子。混乱中我竟看到有人快速吻了乔的脸颊,事后我根据身影回想,那人一定是林薇。
没过几天,暑假结束了,学校得知舞厅的存在,便开始禁止学生入内。欢快的时光在记忆中戛然而止,那片梧桐林、那个时髦舞厅自此远去。
那年夏天,我10岁,林薇和乔12岁。
3
林薇和乔升了初中,乔家里富有,父亲安排他去市里读书,林薇去了县上读初中,只有我还在小镇上念小学。
我和林薇一周见一次面,而乔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我听林薇讲县城的新鲜、热闹,再和林薇一起听乔说市里的繁华、压力。乔给林薇和我一人送了一个音乐盒,林薇的是穿连衣裙的美丽洋娃娃,我的是一个旋转木马。
不过半年时间就听说镇上的舞厅关门了。我们仨,谁也没提过那个神秘的吻。
次年,我也升了初中,在县上和林薇同一所学校。我混进她们寝室,和她一起睡,那时我发现了林薇的秘密——学校很多男生给她写情书。
这个秘密被我偶然发现起,每一封林薇都会同我分享,昏暗的灯光下,我们一起看一起偷笑。
有一次,林薇突然对我说,张蔓,我以你的名字给乔写封情书怎样?嘻嘻。
我顿时羞红了脸,急着说,怎么不以你自己的名字?太过分了。
林薇忙按住我因为激动颤抖的肩膀,说,逗你玩儿呢,瞧把你急的。
后来,林薇似乎忘了那年夏天她说的话——长大后,要嫁给乔。因为她很容易接受了学校一个男生的追求。她还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将来乔不是我们能嫁的人,他父亲越来越富有,他会和富家小姐谈婚论嫁。
她告诉我,这叫阶层。我愤愤不平,富有又如何,难道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林薇,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是啊,我不懂什么叫阶层,可林青也才比我大两岁啊。
4
乔知道林薇有男朋友后,很生气,还去我们学校找那个男生打过一架,叫他别再纠缠林薇。
男生质问他是林薇什么人,乔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嘴唇颤了一下,再张口时,那道光隐了去,他说,我是他哥,有权利管她。
一直保持中立的林薇,这时嗖地站出来,一把推开乔,我哥是林远,你算什么,我的事你少管。怕事的我只站在一旁瑟瑟地看着,我分辨不出来乔是不是喜欢林薇。但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伤心。
乔长高了许多,也更帅气了,只是他忽然对我很客气也很冷淡,一句话也没同我讲。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是因为我没制止林薇接受别的男生吗?他对我态度的转变,叫我也伤心起来。
从此,乔再也没来看过我们。我和林薇关系依旧。那天起,林薇和那个男生分了手。
我们再得知乔的消息时,是半年后乔得了脑瘤。听镇上人说,他在学校突然发狂使劲用头撞墙,还打人。我和林薇很震惊,也很担心。我依然暗恋乔,林薇则藏着心事,叫我猜不透。
又听镇上说,乔去北京做了开颅手术,要休学一年。晚上睡觉时,我默默祈祷他能完全恢复健康,林薇虽嘴上不说,梦里却哭着叫乔的名字。早上醒来我打趣她,她死不承认。
5
初中不比小学,日子在紧张的学习中压抑、枯燥地过着,我脑子里总止不住地充满幻想,幻想和乔在一片青草地上跳舞,他对着我笑,温柔地亲吻我,像那晚林薇亲吻他那般。
梦幻醒了,有一天噩耗传来,乔家里出事了。他母亲与妹妹在一场车祸中抢救失败,都去世了,遗体运回镇上,办了丧事。
我和林薇住校,周末回家才得知此事。听镇上人说,丧礼当天,乔扑在母亲和妹妹的棺木哭着要和她们一起去,谁都拉不起来,最后晕了过去才被众人抬走。
我跟林薇再次见到乔时,他正坐上车与父亲一同离开小镇前往市里的新家。听说他父亲在几个一线城市也置了房产。我们躲在一旁偷看,乔穿着病号服,后脑勺有一排触目惊心的缝合疤痕。谁也没上前打招呼。
转眼,我升了初三,林薇去市里读高中。乔却转学到了县城我的学校。
一天中午,像往常一样,我写完作业,准备午睡。不经意一瞥,犯困的心一下清醒了。我瞧见靠窗座位站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他瞧着窗外,安静、沉默。
那是乔啊,清瘦的背影,戴一顶鸭舌帽,头发有些长,我想那定是为了遮盖那排针线缝就的疤痕。一想到他的遭遇,我鼻子禁不住酸楚。
有一次课堂上,乔正对着窗外发呆,突然被老师提问。乔答不上来,老师便用手上又宽又厚的木板敲在他的后脑勺。我又惊又怕又心疼,心里默念:老师,你怎么可以打他的头……
和林薇见面后,我把这事告诉了她,她痛恨地咒骂那个老师。我很想给乔写封信,信的内容,我已流着泪在腹中打了千万遍草稿,我想表达我的爱慕,我的鼓励,可却始终没有下笔。
我怕他的疏离、冷漠,我们依旧像个陌生人,从不打招呼。
6
高中毕业后,林薇没考上大学,她跟着亲戚去了深圳打工。
我和乔高中在林薇的学校读,不过三年来再没有同班。更未曾讲过话。
我考上了大学,去南方城市念书。听说乔去北方读三本。
过年时,在外的年轻人回到镇里。我和林薇又见面了。林薇挣了钱,也会打扮,变得更漂亮,只是她说经常加班,很累。
大学生活轻松,对我来说却也无趣,我忘不掉乔,只一味钻图书馆看书,未曾像其他同学一样过得多姿多彩,谈着恋爱。
大三寒假那年,林薇跟我说她十月份,秋天的时候,要结婚了。但为了不耽误我功课,又提前到了暑假。我很吃惊,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但一想,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林薇那么好看性子又好,外面肯定很多人追她。
晚上,我去林薇家睡,穿着她毛茸茸的睡衣,我们躺在一起说悄悄话。
我问她,那人怎样?
林薇说,有车有房,长得只比乔丑了那么一丁点,对她也还不错。
我沉默片刻,又问,你真的把乔忘了?林薇没有说话,只莞尔一笑,他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
我们许久没讲话。想起了什么似的,林薇起身去打开一个陈旧的箱子,翻了半天。回到床上时,她手里多了小小一只儿时的洋娃娃,颜色已暗沉,她修长的手指用力拧上发条,音乐盒里唱起那首十几年前的《童年》。
关了灯,白雪和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我暗中瞥见林薇眼里有泪光,我又何尝不是。
几乎每次从远方回家,夜里一个人时,我都会抱着那个旋转木马音乐盒发一阵子呆。想着我们一起长大的三个人。
我、林薇与乔已疏离好多年,再过多年后,林薇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俩会不会也渐疏远了?还有……还有我对乔埋在心底的暗恋。
7
我寒假还没结束,林薇就返回深圳上班了。世事难料,谁能想那次之后竟是永别。
我在学校勤工俭学,周末去外面接兼职,给林薇准备结婚大礼包,期待给她一个惊喜。林薇在QQ空间发了婚纱照,她很美很美,新郎竟有两分像乔。
暑假终于来了,我迫不及待赶回家,拿着一封攒了几个月的大红包去找林薇。进门后却一眼看到一大张她的黑白照,这种照片只有镇上死了人才会看到。
我身子一下僵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眼睛禁不住去询问站在一旁的林远。林远红着双眼走过来告诉我,小妹在深圳厕所晕倒后再也没醒来,尸检结果过劳而亡。去接她的父亲和亲戚们明天到家。
怎么会?她还那样年轻,她就要当新娘了,不久前还在网上和我说,日子越来越近她有些紧张。
那天下午,我失魂落魄地走出林薇家,镇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林远给我一把碎花雨伞。我知道那是林薇的伞。
我撑着她的伞,独自走在雨巷,眼泪和着雨水。
我没有回家,而是不觉向小镇后那片梧桐林走去。回忆着童年的种种,一段600米不到的路程,我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堵青砖墙在暴雨中摇摇欲坠,似是比儿时矮了许多,上面长满青苔,已然是断壁颓垣。
我只远远地望着那片林,梧桐粗了许多,林薇雪白的小脚丫在我眼前摇晃,还有她的笑容。旁边还有幼时的乔,他们都那样好看。我唯独记不起自己的模样。
“听说她快结婚了,怎么突然就走了。”
一个低沉的男音突如其来,把意识恍惚的我吓丢了魂。
这声音久远耳熟却又陌生。我转过身,一把深墨色雨伞下露出半张清俊的脸,竟是他。
8
我胸口闷住,怔了半天,才张开干涩的口:“这些年——你还好吗?”
乔没有回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反问我:“她怎么突然就离开了我们。”
我沉默。
雨下个不停,我手中握着的雨伞,像是握着林薇的手。那么多年的朋友,我岂真不知她心事?我打破寂寥:“她始终是喜欢你的。”
“不可能,她喜欢我怎会跟别的男生在一起。”虽刻意压制,我还是感到他情绪的起伏。
“因为你不曾向她告白,她等不及,想刺激下你,结果你说你是他哥。”长大后,我早已想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乔想说什么,却又沉默。我听见他低沉到几不可闻的哭声,我试着问:“你也是喜欢她的吧……”
“你果真明白我的心思,却又为何给我写那封信。”乔平淡地说。
“什么信?”我一脸惊诧,本是猜测地试问,没料到牵扯出什么信来。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发黄的信封递给我。
我打开已拆封的信纸,上面似是我的字迹,却又不怎么像:
少年,不知谁有幸做你的姑娘?
下面是徐志摩的几句诗: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这封稚嫩的信尾署名:张蔓。
我脑子一阵轰鸣,似曾记得林薇问过我,可否以我的姓名给乔写封情书,但她说她只是开玩笑啊……
我以为我暗恋乔将会是永远的秘密,原来在乔心中,我早已向他表白。原来这才是他那时忽然对我冷淡疏离的原因?
林薇以我的姓名写信,只是为了试探他是否喜欢我?我又想起她重复说过的那两句,乔不是我们能嫁的人,他不属于你……
原来从始至终我只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林薇已永远离开我们,我不该再有任何情绪。
“你能不能在上面加上一句,林薇,我一直都喜欢你。乔。”我仰脸问道。
乔一脸不解地低头看我。
“这封信不是我——我压根儿不知它的存在,这是林薇写给你的。她只是……”我没把阶层那些话说出来。
乔变了脸色,欲哭无泪,我看到他眼里布满悔恨、伤痛、无奈,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隐而不发。几秒后又渐恢复了平静。我就那样安静地盯着他。
乔没有在信上补那句话,而是重新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我知道那是给林薇一个人看的。
林薇下葬那天,我把两个音乐盒都随林薇埋在了地下,乔埋了那封很长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