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亥时,天字房里又进来一个紫衣男人,直接拿起了墨迹未干的诗句,看过后眉头一蹙。秋雨姑娘猛地挨了一耳光,侧身扑倒在地,不过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爹已经死了半年,你又何必继续装模作样,我也不必再留你了。”男人敛着怒意骂道,把宣纸折了折,揣进怀里,又继续说:“可我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不如把这些日子你写的东西全部呈给九千岁,他自会送你去锦衣卫好生伺候。”
地上的女子泪光闪烁,却倔强地吐了四个字:“求之不得。”
客未央猜的没错,秋雨姑娘姓杨,乃是已故杨涟大人的女儿杨之晴。
杨涟半年前向皇帝呈递《劾忠贤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怎料这奏疏先到了魏忠贤手里。魏忠贤与东林党积怨已久,这次更是气急,在皇帝面前进了一通谗言罢了杨涟的官,没过多久又罗织了行污受贿的罪名,先后将包括杨涟、左光斗在内的东林党六人下了诏狱。
杨涟被押送北京时,只有长子和次子随行。杨之晴极力请求同去,却被大哥一番劝说和安慰,只得在府中苦苦等待。祖母终日以泪洗面,时而拖着病躯到佛堂为父亲祈福,杨之晴听闻锦衣卫和诏狱之怖,也整日为父亲担忧,恨这阉党构陷谏臣,恨这皇帝宠信奸佞小人,更恨自己无法为父亲伸冤。
审讯这六人的是锦衣卫镇抚司许显纯,此人是魏忠贤的心腹之人,且极善用酷刑。杨涟先挨了四十大棍,五十夹杠,然后被撒盐的铁刷子,把皮肉都刷成一丝一丝的,不成丝的肉用碎瓷片刮下来。行刑时的惨状令人发指,而杨涟却一声不吭,死不招供。
没过几日,许显纯却称这六人均已招供,并要求追赃,杨家需缴纳两万两赃银。杨涟清廉为官二十载,两万两的数字让杨家束手无策,家当全部被抄没也不足一千两。皇帝更是下旨,每五日一追赃,许显纯得魏忠贤授意,一旦几人交不出银子便大施酷刑,时年五十四岁的杨涟早已体无完肤,花白的胡须上尽染血迹。
得知要征赃后,母亲遣散了几个家仆,又收拾了家主的几样珍贵的物什和书信,杨之晴将头上的首饰尽数收好,又摘了贴身玉佩,凄然道:“为官清廉又如何,到头来却被两万两银子直逼性命,所谓的身外之物又怎能轻易置之身外呢?”环顾自己的房间,也不知这一走需要收拾些什么,思虑片刻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走向了书房。
半个时辰后,杨之晴趁母亲和管家清点家里值钱的物件时,偷偷溜出了府,到最近的驿馆找了几个脚夫,托付他们送几封急信。父亲在东林党威望甚高,杨之晴对于与父亲交好的大臣也略知一二,纵使他们难以在当下的局势为父亲伸冤,至少也可以借些银两暂且保住父亲的性命。
可杨之晴涉世未深,对朝局的估计过于乐观,她哪知魏忠贤根本没打算放这些东林党首脑一条生路,即便凑齐了银两,终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杨涟的性命也无法挽回。她更不清楚这半月以来,许多依附东林党的朝臣们,见大势已去,已然树倒猢狲散,向阉党投诚,这几封求助的信函多半是徒劳。
三日后的清晨,王宅的管家把一叠信件送去书房。书房里的人正在拟奏折,瞥见最上方的信封上写着“王大人亲启”,心道这分明是杨涟的笔迹,顿时大吃一惊,连忙将信函拆开。信中的字迹却全然不同,写道:“……诏狱森森,余父知命之年,恐堪严刑。然家财实微,万两如山而家惟斗米,日夜梦父昭狱露骨森森。小女素闻东林志士之众,大人为首辅门生,又铿竖东林之脊,小女夙盼家父逢生,恳求大人施以援手,大恩没齿难忘,举家倾此生相报。”落款是杨涟之女杨之晴。
读信这人乃辽东巡抚王化贞,他曾与辽东经略熊廷弼共抗金兵,实际上却对领兵打仗一窍不通,但在医理上造诣颇深。他素来与熊廷弼不和,还轻信了叛国投金之人,最终广宁陷落,辽西失守。王化贞原是东林党人,极善巧言令色,在朝中左右逢源,与东林党势若水火的阉党对他也并无敌意。战败回京后,东林党的朝臣还在为他脱罪辩护,他却见东林党大势将去,转而投奔魏忠贤,揭露熊廷弼与东林党六子合谋贪污辽东军饷之罪。
王化贞读了杨女这封恳切的信,阖上双眼,久久难以平复。
他深知自己给东林党带来了灭顶之灾,可若不得魏忠贤庇护,失守辽西这等大罪扣在自己头上,性命难保。杨涟既已做实了贪污军饷的罪名,自己更不能暗中相助,以免落人口实,罪加一等。王化贞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先是烧了这封信,然后唤了府上的亲信胡启明,附耳几句。
胡启明乔装成寻常百姓,经过杨府时,只见府门紧闭,还贴着查抄的封条,心想这一趟大概是白跑了。正准备返回王家复命,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在一处挂着“晴”字的招牌下议论纷纷。
他心生疑虑,凑上前去欲一探究竟。这字摊的主人虽然只着藕粉色的粗布衫,戴着麻灰色头巾,却是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女,长眉入鬓,肤若凝脂,容貌十分惊艳,宛若仙女下凡,难怪周围这么多人在瞧着她。这貌若仙子的人正在给人写一个“囍”字,可在这大红色的映衬下,也难掩愁容。
胡启明猜测这女子应当就是杨之晴,但此时人多嘴杂,还需等待众人散去再试探一番,将王大人的话带给她。
天色渐暗,人们陆续散了,胡启明拿出一把折扇,走上前询问道:“姑娘可还有时间,为这扇子上的句子做个对?”
“自然可以。”杨之晴正要接过折扇,那人却笑笑收了手,道:“姑娘莫急,这扇子还是空白的。在下借姑娘笔墨一用可好?”杨之晴脸上一热,点了点头,暗暗打量着他,心道这人身着布衣,却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举止也彬彬有礼,颇像是有学识之人。只见他飞快地写了几笔,便将折扇递了过来。
扇面上写着“涟,廉也,百姓怜之切。”杨之晴心中大骇,这正是杨家的艰难处境,此人也许是某位收到信函的大人派来的,可他为何乔装打扮,不言明身份,在这里故弄玄虚。
“姑娘能否对出下半句?”杨之晴的思绪被面前男子的话打断了。“我姑且试试。”杨之晴答道,思虑片刻题了几个字,却迟迟想不出最后一句。胡启明将一锭银子放在木桌上,恭敬地说道:“天色已晚,杨小姐既然对不出,这把折扇便赠予小姐了,在下告辞。”
杨之晴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开口道谢,那人便只剩一个背影了。
晚上,杨之晴回到城门口的谯楼,给家人们分食几张烧饼,又仔细地数着荷包里的银两,叹了口气。看着已至古稀之年的祖母日日忧心,身体每况愈下,杨之晴偷偷抹了抹眼泪,迟迟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之际,杨之晴不禁想起那柄扇子,心想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玄机呢。于是她从怀中拿出扇子展开,可来回翻看也只是一柄普通的折扇,扇上写着“涟,廉也,百姓怜之切。晴,难擎”。白日里她绞尽脑汁,也对不出最后半句,她一遍遍地默读着,忽然明白了,作对于扇只是个由头,这句“百姓怜之切”才是关键。父亲为官二十载,得无数百姓爱戴,在这生死攸关之际,还留什么风骨,存哪般气节呢,这应是赠扇之人真正想传达的意思。
第二天清晨,杨之晴匆匆赶去知县府衙。她在衙门口被衙役拦住了,才知晓知县大人今日休沐。她拿出昨夜写的诉状,又递给了衙门两个守卫一些碎银,托他们尽快交给知县大人,见守卫面露疑虑,她扑通跪在地上,恳切道:“小女子有莫大的冤屈,十万火急,求求两位大人了。”
应山知县今日略感风寒,用过晚饭后稍觉好些了,便去处理一些公文。今日本不接诉状,知县却看到了案上放着一张字迹工整娟秀的诉状,与平日里百姓写的诉状大为不同,颇为惊讶。这诉状的落款是杨涟之女,上面写着:“……余父涟,鞠躬二十载,以廉直名。阉党招权纳贿,自为狱词,坐余父赃二万,蒙不白之冤。今征赃令急,五日一比,酷刑拷训。然余父素贫,家产尽没,妇孺皆居谯楼,产入官不及千金。民女知令公乃明大义之人,举家义,奢家父生。入狱之日民女所见白衣哀恸,父之清廉仁义众目可睹,故恳令公告白衣众,请其余银助杨家渡难,来日悉数奉还,感之涕零,终生不忘。”
知县看过后,竟湿了眼眶。他虽非东林党人,但对杨涟直谏天子弹劾魏忠贤的举动颇为敬佩,便选了其中几段稍加修改,草拟一篇《告百姓书》,又唤主簿在城内设立多个募集处,张贴这段布告,恳求百姓慷慨解囊,助杨涟及家人凑齐这莫须有的赃银。
杨涟的清廉正直之名早已远扬,这应山县又是他的故乡,因而半月下来,县里的百姓纷纷倾力相助,杨之晴与母亲也日日在募集处向百姓道谢。不过,终究只募集了一万两,知县觉得应先送这部分银两入京,以免五日一追赃,杨涟的身体熬不过大刑。
知县大人从定远镖局雇了三个镖头,又挑选了县衙里的几个功夫好手,与杨之晴一同护送募集的银两进京。临行前,杨之晴安慰亲眷们此行定能挽救父亲,并且给身在京城的大哥杨之易修书一封告知此事。入京路途遥远,一行十几人日夜赶路,也至少要十三日才能抵达。途径开封,还突遇盗匪拦路劫财,危难关头,幸得一位侠士相助,才化险为夷。
诏狱这边,许显纯昨日因追赃不力,被降职一级,心里冤枉的很,随杨涟同入京的几人已经在街上求百姓施舍银钱和饭食,哪里还有余财来缴。这番怨气皆撒在了诏狱这六人身上,重杖越来越难捱,杨涟已经坐立不能,见昭雪无望,只期尽快解脱,又以血成书,写了一篇绝笔。
半月后,银两送到锦衣卫,杨家人又开始发愁,余下的几千两该如何是好,许显纯皮笑肉不笑地对杨之易说道:“你这妹妹出落的倒是标致,若是送去那逍遥阁,会有多少公子争着抢着一亲芳泽呢。”
杨之晴踏入逍遥阁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仔细打量着她,将她拉到一旁询问道:“姑娘你是来抓自家男人的,还是来卖身的。”
初次挂牌,入幕之宾竟是魏忠贤众多义子之一魏成化,他得义父授意曾多次向杨家提亲,却屡次碰壁。魏成化本是来逍遥阁找另一般玩乐的,路过群妓时瞥见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突然起了兴致,直接高价点了这新来的秋雨姑娘。魏成化扯着她的衣裙进了房间,甩在床上,见她面露惧色,更是一脸得意。
魏成化坐在床上,不耐烦道:“还要我教你如何服侍客人吗?”杨之晴卸下发簪,解了外衫和中衣,只着里衣,垂着眼,蹲下来正要给客人脱掉鞋袜。忽然魏成化凑到她耳边,轻轻地嘲讽道:“我当新来的姑娘是谁呢,杨大人的千金你好啊。”
杨之晴瞪大了双眼,朱唇微启,惊恐地盯着眼前的客人。魏成化见她如此反应,更加确信她便是杨涟的女儿。魏成化一把将杨之晴拽过来横趴在自己腿上,褪了亵裤,狠狠在她的臀上扇了几巴掌。然而,魏成化并未再对她做其他事,冷冷道:“你们杨家自恃清高的嘴脸素来令人厌恶。”话锋一转,又将两锭银子扔到了床上说:“不过,今日爷高兴,赏你了。”
魏成化出了房门,向逍遥阁别苑而去。只留杨之晴衣衫不整地俯在榻上,侧着头,双目失神,任由肌肤裸露在外。
直到夜深了,有人敲门送热水进来,方才看到这一幕,连忙将被子盖在她身上,欲言又止,还是退出了房门。
第二日,魏成化便急忙将此事告知义父,此等大快人心之事义父必会高兴。这魏成化本名王成化,出身低微,拍马屁的功夫一流,为了向九千岁表孝心,把姓氏也换成了魏。魏忠贤听后果然喜上眉梢,说道:“杨涟这人一身硬骨头,没想到他的女儿竟自甘下贱。早就听闻杨女文采斐然,你替我传个信,让杨女仿他父亲讨伐我的奏疏,也来讨一讨自己父亲吧。若是让我满意了,就免了剩余的银两,否则就让她一辈子在阁里逍遥吧。”
魏忠贤手下心腹众多,而这魏成化日日想着能够被义父提拔重用,自然不能放过这绝佳的机会。他心里清楚义父想在杨女身上讨回杨涟参自己二十四大罪的账,出这口恶气,便自作聪明找了府上的一名秀才,仿照着那本奏折,尽数杨涟二十四大罪。
隔日,魏成化早早便进宫求见义父,呈上了那篇伪造的杨女书。魏忠贤拂袖怒道:“你胆子不小,昨日又是那六贼追赃之日,杨女身在公堂,你如何在逍遥阁找得到她?”“义父饶命,是小人一时糊涂,小人这就回去每日让杨女写一篇,直到义父满意为止。”魏成化一边说着一边连连磕头。
魏成化于是愤愤地又去了逍遥阁,将魏忠贤的话带给了杨之晴,又吩咐下人把笔墨纸砚摆在杨之晴的案上,临走前还威胁道:“杨小姐要是不乖乖写,我可不敢保证你大哥他们在京城会不会遭遇些什么变故。另外,这逍遥阁的主人我认得,别想着有机会离开。”
杨之晴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心想自己的一再屈服终究错了,阉党只会得寸进尺,父亲的性命要拿银子换,可现在自己不只拿名节换银子,还要拿杨家的风骨换银子,就算换来了银子,性命又真的能保住吗?阉党若得了杨家之女所写的讨伐杨涟的檄文,公之于世,自己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思虑至此,杨之晴已心乱如麻,不愿再深陷其中,便坐在窗边抚琴。夜幕降临,只听得琴音最初断断续续,如泣如诉,渐而又如万壑松涛之声,巨浪击石,复而似湖水清波漾,归于沉寂。琴弦尽寐时,抚琴之人已经平复下来,她料想皇帝既已下旨追赃,只要父亲还活着,追赃尚未结束,必定无人敢动杨家亲眷,这阉党的走狗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得了魏成化的交代,逍遥阁的人当晚就把杨之晴安排到了二楼最里的房间,虽说比原先的那间屋子宽敞了许多,布置也很是华丽,却连一张窗子都没有,杨之晴心道这可真是用心良苦。带她到这间房的伙计又交待道:“这就是你的新住处,妈妈看你姿色甚好,才给你安排了这一间。还有,床上有一个机关,如果客人有需要,可暂时藏身,你掀起被褥就能找到了。”
杨家亲眷那边,魏成化吩咐人去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说是奉圣夫人亲自挑了杨之晴做婢女,这是天大的恩赐,可保她后半生无虞。
最终杨涟在一个月后受土囊压身,铁钉贯耳,惨死狱中。许显纯谎称杨涟是病死在狱中的,尸骨送到杨家人手里时已经溃烂的难以辨认,可衣物里竟夹了一封血书,上面写道,“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不为张俭逃亡,亦不为杨震仰药,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
杨之易等人带着杨涟的尸骨返回了故乡,而杨之晴被困在逍遥阁这牢笼里,无法见到父亲的遗体,就连父亲去世的消息都是听了堂下客人交谈才得知的。
父亲过世已有近半年光景了,杨之晴自知逃离无门,可终究无法强迫自己遂了阉党的愿。她回想着今日女扮男装的神秘客人,即便是身处险境,也那么恣意逍遥,不似自己如笼中鸟一般。于是又铺了一张宣纸,一改往日的楷书,将魏成化带走的诗篇《题赠秦窗不折柳》用行草重新写了一遍:
礼佛回成白檐台,寒英不碍燕衔钗。
东君遣雀寻先父,柳为君折雪杜弯。
逍遥阁外,秦护低声问道:“公子,天色已晚,宫门定是落钥了,不知今夜在何处暂住?”“客栈人来人往不太方便,义父在京城的宅邸甚多,你带我去最近的一处就好。”客未央答道,她的确有些疲倦,打算尽早休息了。
秦护驾着马车来到一处不大的府宅门前,走上前去扣了扣门,一个似是管家的人开了门,问道:“可有凭证?”“自然有。”秦护不假思索地答道,手摸向腰间,却面色一沉,腰牌居然不见了。
“阁下请回吧。”开门那人虽然见他有些面熟,却迟迟拿不出能自证身份的信物,还是下了逐客令。
“秦护,怎么了?”客未央掀开马车的侧帘问道。
秦护慌忙抱拳,羞愧道:“属下该死,遗失了腰牌。”客未央见他局促的样子,只是淡淡回了句:“无妨。”然后跳下了马车,唰的一声亮出长剑,寒光毕露。
刚刚下了逐客令的人以为拔剑之人要硬闯,慌忙就要关上府门,可冰凉的剑尖却立时抵在他脖颈,令他不敢妄动。客未央把剑尖移至那人眼前三寸,缓缓道:“你且看清楚剑上刻的什么,再赶我们走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