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与福州,美食“双城记”

2002年,我从湖北麻城调到江西南昌工作。全家头一回下馆子,慕名去了铁路二村的一家“苍蝇馆子”。木板上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写了“两室一厅”,算是店招牌,屋里几张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墙壁黑乎乎、地上油乎乎,我点了莲花血鸭、三杯鸡等赣菜中的名菜,没想到菜也是黑乎乎、油乎乎的。

既来之则吃之,把心一横,吃!

乖乖!赣菜的辣是真辣,是干辣,是又咸又辣,4岁的女儿吃了没几口,就被辣得吧嗒吧嗒掉眼泪;

来南昌没多久,这个“两室一厅”成了我和南昌哥们姐们儿的“根据地”,我们还以此为中心向周边辐射,吃遍了方圆10多条街的“两室一厅”。

2011年,我从南昌调到福州。第一次下馆子,充分领略到了闽菜的甜:不分荤素,好像每道菜里都放了糖,那种说不清是甜还是咸的味道,让味蕾懵了,分不清敌友,在热情拥抱和拒之门外间纠结。

已经深深爱上南昌菜的13岁女儿,全程皱眉。将就着吃完饭,看到街边小店有个肉包店,赶紧买来两个大肉包。一口咬下去,又忙不迭吐出来:肉包子里居然也放了糖,太神奇了!

小丫头再次抹起了眼泪:“老爸,我们回南昌好吗?在福州我要么被饿死,要么会被甜死的!”

时光荏苒。我在南昌和福州工作、生活分别满了10年,对南昌和福州的饮食有了一定了解,算是一枚资深吃货。经常有南昌或福州的本地朋友,问我这两个城市的的人谁更有好口福?我总是回答:各有各的好口福,各享各的好口福。

01 口味的PK:无辣不欢对无甜不欢

南昌自古以来都不是商业之都,却长久保持着高度发达的农业文化,而但凡农业发达之地,必出美食;美食云集之地,则必出吃货。

南昌人是标准的吃货:首先是好(四声)吃。我有一次在南昌郊区一个很普通的人家,看到男主人堪称丰盛的午餐:猪蹄膀、红烧鱼、溜鳝段和空心菜,三荤一素加一瓶小酒。

那油腻的中年男主人,吃相颇为豪放,右手持肥大的蹄膀,蹄膀的表皮色泽酱红,拿在手中微颤,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一大口咬下去,大幅度的咀嚼,汉子额头的青筋暴起。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入口的同时轻快如哨声。连吃带喝,满脸通红,泛着幸福的油光,油乎乎的嘴巴一张,蹦出这样一句话:“别看老区人民穷,好吃好喝脸通红!”

其次是会吃。南昌菜的食材不论贵贱。最能体现南昌莱精髓的,绝非鸡鸭鱼肉、海参鲍鱼等,而是菜兜皮、大蒜须、柚子皮、西瓜皮等边角废料的东西。

南昌人就是有本事,能把种种外地人不屑一顾的寻常食材,鼓捣成一道道美味佳肴,让万千食客口服心服。

如果以人作喻,南昌菜的性格并不鲜明。如果一定要总结特征,那么南昌菜的精髓在于味重。衡量南昌菜好不好的标准有一条:入不入味、下不下饭。

黑乎乎、油乎乎的南昌菜,对所谓的色香味中的“色”是不太感冒的:“色”好有什么用?又不是自家女子要许配与人。给我闪开,“好恰”(南昌话,好吃的意思)才是硬道理。

南昌菜味浓、油重、主料突出;在口味上侧重咸、香、辣;在质地上讲究酥烂、脆嫩;在烹调上以烧、焖、蒸、炖、炒见称。

为了好恰就要力求入味,为了入味,必须重油重料,酱油与辣椒是必不可少的,两者相当于南昌菜的灵魂。

以大闸蟹为例,南昌人才懒得清蒸,而是做了本土化改良:开旺火,油烧得狼烟突起,大闸蟹“咣咣咣”剁成几块,扔到锅里红烧,红艳艳的辣椒、白胖胖的大蒜瓣以及生姜、葱段等猛撒,酱油倾泻。炒!爆炒!

出锅后装在大钵子里,“砰”一声放在桌子上,众人七手八脚吃将起来。南昌莱的口感是热烈的、直接的,甚至带有些侵略性,很容易生出短暂的满足感和牛饮水的酣畅感。

与南昌菜“入不入味、下不下饭”的评判标准截然不同的是,闽菜的评判标准是够不够鲜甜、够不够清淡。

福州人做菜,鱼、虾、螃蟹、海蛎等等,就连苦螺乃至苦瓜,都会放糖。老一辈人做鱼汤,只需要老三样:鱼、水、糖。而许多福州主妇经常煮给家人吃的“红鲟煨桂圆”,也就是煮青蟹,配料却是糖与桂圆。更有甚者用荔枝蘸白糖、蜂蜜吃。

在福州,每逢吉辰喜宴,芋泥多作为压轴菜品推出。芋泥制作过程并不复杂:将芋头去皮切块,蒸45分钟,碾成泥后加入猪油搅拌。敲黑板:在搅拌的过程中放入大量白糖,复蒸一刻钟——白糖,才是这道菜的精髓。

福州人的“无甜不欢”,让人乍舌,也让牙齿“十人九坏”。郁达夫在《饮食男女在福州》里写道,台上演戏的人和左右观众,大半镶着全副的金色牙齿,弄得“我这一向就痛恨金牙齿的偏执狂者,几乎想放声大哭,以为福州人故意在和我捣乱”。

在人类有文字的记载中,糖99%的时候都是财富的象征。照此衡量,福州人无疑都是有钱人:他们恶狠狠地吃甜,牙齿坏掉以后镶金牙、种牙,然后照吃不误。

我在福州的朋友,50来岁就成为“无齿之徒”的,还真不少见。有个同事60岁不到,满嘴的牙齿都已经是“种上去”的,另外一个朋友由于牙床太糟糕,种都没得种,只能戴假牙。看来郁达夫所说“福州人的牙齿十人九坏”,应了北方人常说的“小心甜掉你的大牙!”

在福州,有“缺钱不缺甜,缺甜易发癫”的说法。福州菜为何偏好放糖?为何鲜甜、清淡?答案五花八门。比较科学的说法是:福州菜的原料多取自山珍海味,所以用糖以驱除腥膻;用醋实现爽口开胃,适合破解福州闷热潮湿的气候;至于清淡,则是为了保存本味和鲜味。

02 主打菜的较量:“三板斧”对绣花功夫

南昌的很多名菜,做法并不复杂,在家里就可以尝试做着吃。

2009年,南昌组织国内外30余万游客投票,选出了“十大赣菜”,除了鄱湖胖鱼头、庐山石鸡的食材相对“高级”外,其余都是寻常不过。有“天下第一菜”美称的“四星望月”,也不过是素炒雪豆、竹笋炒肉、凉拌鱼丝和腌菜扣肉等四盘菜,加上一笼粉蒸草鱼片。

在江西有句耳熟能详的话:“鄱阳湖的草,南昌人的宝”。主角是藜蒿和腊肉,辅料不外乎辣椒和葱姜蒜等,热油旺火、依次下料、略加翻炒,几乎人人都能炒得很好吃。

鄱阳湖上的草(藜蒿)

腊肉金黄、香气扑鼻,藜蒿青绿、脆嫩爽口。咸香柔软的腊肉,愈发衬出藜蒿特立独行的香气。南昌人招待外地朋友,藜蒿炒腊肉是首选,近年来更成为“十大赣菜”之一。

莲花血鸭也好,三杯鸡也罢,南昌菜的烹饪技法有些像程咬金的三板斧,简简单单的招式,却很实用。与之相比,福州菜的烹饪技法则如绣花般,更加精细、繁琐。

先以刀工为例:福州菜更加注重刀功,有“片薄如纸、切丝如发、剞花如荔”之美称。厨师苦练多年的刀功,并不单单为了好看,而是一切都围绕着“味”下功夫,通过刀功来凸显原料的本味和质地。“淡糟香螺片”是此中代表:它通过精妙的刀功处理和恰当的火候,使菜肴犹如盛开的牡丹花,既赏心悦目又脆嫩可口。

再以食材配置、加工和烹饪技法为例:闽菜之首“佛跳墙”,原名福寿全,素有“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之说。动用30种山珍海味等高档食材,主辅料分别加工调制后,一层层装进坛中,就像一部野心勃勃的贺岁片,大腕荟萃自然不同凡响。

佛跳墙的煨器,多年来一直选用绍兴酒坛,坛中有绍兴名酒与各种食材调合。煨佛跳墙讲究储香保味,装坛后先用荷叶密封坛口,然后加盖,旺火烧沸,再用微火,煨五六个小时而成。吃起来软嫩柔润,浓郁荤香,又荤而不腻;各料互为渗透,相互成全,味中有味,同时营养价值极高。

营养价值高,自然售价也高。正宗佛跳墙可不便宜,往往要提前三天预订,论位收费。正所谓一分钱一分货,佛跳墙的品质,让食客们口服心服,结账时往往会赞一声:值!

佛跳墙是福州菜最闪亮的名片,制作繁琐、精细,费时、费力,当然也“费钱”,普通人家、寻常日子是不吃的。

聪明的商家推出价格便宜的简易版“佛跳墙”,实际上是唤作“坛烧八味”的大杂烩,不吃也罢,尝尝也无妨。

论食材之名贵、制作之繁复、名气之盛隆,南昌菜没有哪道菜可与佛跳墙相比。

如果把佛跳墙比作身价不菲、难得一见的“维密超模”,南昌的主打菜则如“红高粱模特队”,两者各有各的妙处,也各有各的拥趸。

03 早餐的对决:拌粉瓦罐汤对拌面锅边糊

南昌人调侃:“在北京地图上点三下,可能点中一个厅局级单位;在上海地图上点三下,可能点中一个世界500强在沪分公司;在南昌地图上点三下,则可能戳中10个拌粉店和瓦罐汤店!”

拌粉和瓦罐汤,是南昌人的早餐“黄金搭档”。我是“老太婆十字街拌粉”的“粉丝”,每次去南昌出差,不管多忙,总要去吃一次。她们家的牛肚拌粉是我的最爱,牛肚软烂入味,薄厚恰好,只需轻嚼,便可畅享美味。一碗牛肚拌粉、一罐鸡蛋肉饼汤,区区20元钱,可以吃到心满意足扶墙出。

南昌街头大大小小的汤店门口,大都屹立着一口或几口硕大的瓦罐,俨然透着镇店的气势。牌匾上大都标着“绳金塔煨汤”或“正宗南昌绳金塔煨汤”等字样,以示血统的纯正。

360行,行行出状元。南昌的拌粉和瓦罐汤店多得像米,在激烈的竞争中,高手辈出。简简单单的拌粉和瓦罐汤,各家店面的味道却有着微妙的不同。这也是拌粉和瓦罐汤可以久吃不厌的密码。

郑卫东是地道的南昌人,奶奶从上世纪50年代做瓦罐汤,三代人接力,至今已做了70年左右,谭咏麟、何炅、邓超等明星也是店里的常客。

李波是“南昌猪血王”的第三代传人。新中国成立前,爷爷从山东逃荒来到南昌,每天拖板车在十字街、三眼井附近靠卖猪血粉为生。爷爷自创了一个秘方,可以做出口感“绝煞”(南昌话,很厉害的意思)的猪血。从爷爷用板车拖着卖,到现在遍布全城的10多家连锁店,生意每天都很跑火。

与南昌比起来,福州的小吃数量也很多,味道固然不错,但短板也非常明显:可以当作早餐来果腹、又能让人产生饱腹感、愉悦感的并不多。

以福州的锅边糊为例:距今已有400多年的历史。做法非常简单:用大米加清水磨成浓浆,均匀摊在锅边,半熟后铲入汤中,加芹菜、葱、虾米、花蛤等。

老福州对锅边糊情有独钟,我却始终不太感冒,即使配以油条、蛎饼等,仍然有吃不饱的感觉,过一两个小时便饥肠辘辘。

能顶饿的、能跟南昌早点PK一下的,只有拌面、锅边糊了。拌粉、瓦罐汤和拌面、锅边糊,分别是南昌、福州的早点“一哥”,两相比较,我更喜欢南昌的拌粉和瓦罐汤。

不管是沙县小吃、尚干还是“阿肥发”的拌面,口味都比较单一,除了花生酱就是葱油。清口清汤的拌面倒是可以加入牛肚、罗汉肉、大肠头等配菜,味道略丰富,但奇怪的是牛肚、罗汉肉等往往嚼不动:入口后,颇似心不甘情不愿的小媳妇,扭扭捏捏不肯“就范”。当然,“捞化”里面的牛肚、大小肠等,十有八九也是不太嚼得动的。

南昌、福州的早餐,各有千秋,难分伯仲。像我这样为生活奔波的糙人,比较头疼福州的早餐:品种固然丰富,但是没有比较扛饿的。或许,早餐吃个半饱,有利于保持身材。

蔡澜的美食观是:美食往往都是从牺牲一点点健康开始的,对此我非常认同。福州人的身材普遍不错,莫非得益于早餐只能吃“半饱”?若果真如此,牺牲一些口福,换取好身材,值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人文意义上来说,人世间的最美好在于“不一样”。一种食物和当地人的思维、生活是紧密相关的,这种参差多态才是妙趣横生的。

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聊起《圣经》时曾说道,上帝为了不让人类修建通天塔,就让大家说不同的语言:“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一定是个很粗心的人——因为,食物仍然能让大家彼此相通”

感谢上帝的粗心,让每个地方的百姓各有各的口福、各享各的口福,让或远或近的人们因人间风味而彼此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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