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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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邵放在门房那里的一盒芒果烂了。

这一点其实小邵并不知道,是女友珊珊去门口拿快递时听保安提起的。那芒果盒黄澄澄地在保安室的白炽灯下散发出金色的腐烂味,保安告诉珊珊,这盒芒果已经彻底变质,应该回到它该去的垃圾桶去,而不是堵在保安室门口。珊珊嗯了一声,回家就告诉了小邵。小邵那时正在煮泡面,珊珊一只手拿着球鞋,另一只手拿着快递,叫小邵快去拿。“你吃完泡面就去哈,”她说,一边拿起消毒喷雾给自己的小白鞋喷了几下。

小邵今年28,事业不算有成,在武汉一家公司里工作了五年还拿着4000元一月的工资,这种既养不起自己也养不起女友的工资算是在这个城市里青年们的普遍现状。这盒芒果是他打算送给自己主管的礼物,花了他五百大洋,当冰冷的收据打出来的时候,当支付宝愉快地叫起来地时候,他感觉到一阵肉疼,水果店里的大妈热心地想帮他搬上楼,而这热心的代价是另交五十块钱,他赶忙拒绝。小邵的主管和他住同一个小区,不同的是,小邵是租户,而主管是新近乔迁的住户——这为他送礼物提供了最好的借口,送个水果给领导不算过分吧?小邵默默地掂量着芒果的重量,在电梯间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他把那盒芒果搬回去时,珊珊默默地站在门口弯下身接应这盒金贵的金黄色果实。珊珊和他不一样,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公务员,呆够了年数就能拿得比他高的多的工资。两人悬殊的差距就如同客厅里沙发垫间的缝隙,而且,珊珊长得清秀,虽说不是不可方物,却也算是小家碧玉。而他呢,除了长得高一点,什么特色也没有,整一个木头桩子,堵在门口。

芒果从此扎根在他们家,小邵还为此搞了一个冷藏装置,又花了一百,六百,他想,和淘宝商家商量得是货到付款,可到了货也没人和他要求交钱,他干脆将错就错,不交钱,心不安理不得地用起这个小冰柜。

武汉这个城市,不像上海那样冰冷冷地把人拒之千里,不像北京那样骄傲矜持地让人无法接近,却也有他野蛮的一面。小邵那个龟缩在高楼之间的筒子楼,给他提供了最便宜的房租,却也为他带来了最多的问题。第一天去,厕所就堵了,屎漫金山,这是小邵想出的唯一能形容这个情况的词语。他叫来人疏通厕所,由于筒子楼,也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再加上那个工人在价钱上与小邵起了冲突,一句个板板滴,彻底打碎了小邵对武汉的美好想象。他气得脸通红,对门却闻声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他未来女友珊珊的小半张脸

一个独居的女青年和独居的男青年住在对门,这之中要不发生点什么也对不住千年来老祖宗的一句食色性也。小邵也这么觉得,可住了半年,对门的珊珊除了第一天露个头啥都没发生,他逐渐忘了这件事。直到他住在这的第不知道多少天,他与左边门栋的一个爹爹发生了一点冲突。大概事情就是爹爹嫌小邵每天凌晨才回家太吵,小邵道歉了,可那个爹爹不依不饶,小邵脑子一直,说了一句,“你管那么多干嘛?”爹爹大惊失色,汉骂随之而来,珊珊闪亮登场。她推开门,穿了一身白色睡衣,和爹爹嘀咕了几句武汉话,爹爹点点头,瞪了小邵一眼,回屋了。小邵又一次无地自容,他一屁股坐水泥地上,珊珊很不失时机地伸出手,拉他起来,那一刻,他眼前浮现出天使的模样。那之后,他们的联系多起来,也逐渐从邻居变为情侣。相恋十个月,珊珊搬进了他家,省了房租,也省了一些必要步骤。

小邵为一个影视公司工作,他是拍摄组的,说白了就是扛机器的,武汉话讲叫扛机子,他长得高,这可能是招他进来的唯一原因。进了影视公司也见了不少人,有翘着二郎腿的导演,也有频频点头的编剧,可小邵一直都是那个扛机器的,导致拍摄部的人不叫他小邵,叫他“那个抗机子的”,或者“那个高个子”,小邵很憋屈,他也曾是做过导演梦的人,可现在寄人篱下,只能由别人蹂躏,他到现在了也没升职,有时候没有戏拍就特别的闲。而这盒芒果,就是他打开后门的钥匙。

他现在很迷惑,明明自己和主管说了自己要送一盒芒果,可为什么主管不收?他努力想着哪一步出了问题,可怎么也想不出来。把芒果搬回来后,珊珊很贤惠地把芒果一个个刨开,烂得彻底的扔掉,烂得不那么彻底的留下,成了二人的腹中餐。那烂得不彻底的芒果有一股刺鼻的机油味,让人作呕,却又不得不咽下。就像生活,小邵想。

吃下那盒芒果的第二天,小邵被叫到主管办公室,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办公室的中心一站,领导满意地看看他——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领导眼中的满意。主管告诉他要他去带一个导演去参观公司的影视基地,为什么选他,领导说了一堆话,意思无非是那个导演需要一个年轻的有时间的导游,小邵一边答应,心里却不无凄凉地想到,自己已经闲到领导认可了。主管不小了,也学会吐茶叶缸子上粘着的茶叶沫子,他边吐,边点头,意思是对小邵表示认可,小邵出了办公室门,心里暗骂了一句王八蛋,却还是去男厕所门口照照镜子,确认自己牙缝里没菜叶才走出门去。

导演姓刘,是个洒脱到有点让人怀疑他在装逼的青年,和小邵差不多年纪却蓄了一脸大胡子。小邵刘导前刘导后的,很快与他混熟。刘导总在说话前干巴巴地笑几声,似乎这样能给话题增加一点深度。参观完影视基地,晚上设宴请刘导,酒局上胡吹海聊,刘导说他看不起那些为了关系兜兜转转的人,因为那种人最终什么都没讨好惹得一身臊,他说小邵就不是那样的人,小邵是真兄弟,说着又给小邵灌下去两杯酒,小邵喝得浑身发软,恍恍惚惚送走刘导,还留了个联系方式,刘导走前语重心长地和小邵讲,“小邵我看好你,要是没路了就来找我。”说完使劲摁了摁小邵的肩,差点没把喝醉的小邵弄趴下。

小邵醉醺醺的回到筒子楼,一进门就跑到厕所大吐特吐,差点没把昨天吃的芒果吐出来,珊珊默默地站在一边,给小邵送上解酒的皮蛋瘦肉粥,小邵喝了几口感觉缓过劲来,但还是有些晕乎,喝完粥就趴在桌上嘟嘟囔囔地自说自话,珊珊收拾桌子,问小邵“你今天喝了多少,把肾吐出来怎么办?”小邵微微一笑,吐字不清地说“不多,别把那五百块钱吐出来就行。”“什么五百块?”“芒…芒果值五百…呕…”小邵还没说完,珊珊就感觉旁边的位置空了,往厕所一看。

又是一个趴在马桶上的身影。

珊珊和小邵说起来是一对很奇妙的情侣,两人认识有几年了,却从未见过彼此的父母。小邵的父母是小镇上的老师,普通平凡到无话可讲,除了年复一年的要求小邵考公务员别无他用。珊珊的父母却从未听她讲过,小邵很好奇,却也不知怎么问,就让这种奇妙的神秘感一直保持,直到珊珊的父母来找珊珊。

芒果还没吃完,珊珊的父母就来了,给他们带来了一箱车厘子。鲜红的礼盒外壳刺伤了小邵,这种包装他在超市见过,要三倍那箱芒果的价格。他这才战战兢兢地打量了一下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珊珊回来的珊珊父母,二老都身穿大衣,气度不凡。小邵与两位老人攀谈,谜底揭晓,珊珊的父亲,是以前文化局的局长,现已退休,母亲是大学教授,小邵无疑晴天霹雳,他突然感觉客厅沙发上脱了线的垫子之间的距离简直成了马里亚纳海沟,就像他和珊珊的距离。珊珊的父母开始盘问小邵,小邵含含糊糊,珊珊父母想必也听出几分,便没有再问,气氛一时尴尬,直到珊珊回来。

伴着珊珊回来的是一罐莲藕汤,小邵问她哪来的,她说是单位发的。看见父母的珊珊依旧是淡淡的,小邵默默地把空间让出来给珊珊一家人,自己躲进房间。心里满是惊惶,以及一点点窃喜,他想自己的“老丈人”说不定可以帮他弄点升职必要的东西,当然这只是一点朦胧的想法,但不管怎么说,小邵觉得自己有必要拉拢一下珊珊父母的关系。

晚上珊珊父母留下吃饭,吃的正是那一罐藕汤,珊珊的父亲开始赞美珊珊的单位,也许明里暗里还有些贬低小邵的意味,但小邵也连连称是,给珊珊父母盛汤,端饭,忙得不可开交,最后珊珊妈看不下去了,帮他把一个巨大的碟子洗了才肯走。珊珊看看小邵,说:“我觉得你今天蛮怪的。”小邵心虚,嘿嘿一笑,不知说什么好。

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小邵没动作,珊珊有些奇怪,“傻子,咋不抱抱我?”她嗔怪着,侧身搂住了小邵,小邵把头转过来,吻吻珊珊的额头,“快睡吧,我太累了。”珊珊狐疑地看了小邵一眼,月光下她皮肤白得透明,小邵咽口口水,闭上眼睛,像个出轨未遂的丈夫,只不过,出轨对象不是妖娆多姿的某个女性,而是珊珊的爸妈。

第二天小邵又去了水果店,水果店老板娘乐开了花,把芒果用礼盒装起来,正要给小邵,小邵不动声色的拿出剩的那几个身先士卒,送给主管的芒果,告诉老板娘他这有几个一样的,能不能把盒子里的一部分芒果拿出来,不算那些的价格。老板娘一顿,放芒果的手慢了一拍,几个黄黄的咕噜掉地上,老板娘心疼地拿起来,说这几个肯定摔坏了,不要了,补上你多出来的,给你还是按原价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小邵心中暗骂,乖乖付了五百,照例自己搬上了楼。

珊珊惊讶于又一次看到芒果,家里的冷藏库算是永远不会闲置了,小邵结结巴巴地告诉珊珊,自己想送给她的父母,原因是觉得对不起他们,“这有啥对不起的,你做错了吗?”珊珊莫名其妙地说,“唉唉,我这不是一坨牛粪让你这朵鲜花插上了?”小邵说,心中虚的很。珊珊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说什么,把芒果一个个摆好,让它们舒舒服服地躺进冰柜。

小邵于是带着芒果去了珊珊父母家,按了几次门铃都没人,倒是一楼的萨摩耶狂吠起来,一楼的婆婆出来牵狗,告诉小邵,珊珊父母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小邵就在楼下等,过了两个小时,才看见那对老人。小邵把芒果给了他们,珊珊爸珊珊妈笑眯眯的,小邵心中一热,顺势到他们楼上坐了一回。把来意一讲,珊珊爸手一拍,“这有什么对不住我们的?我们还要感谢你照顾珊珊呢!”小邵笑着,一只手指摸着茶杯上刻着的兰草。心里琢磨着怎么和珊珊父母提升职的事,纠结了好久,还是在珊珊妈去切水果的时候说了,珊珊爸不说话,气氛前所未有的沉默,过了一会珊珊爸说:“小邵啊,叔叔想想,你把这盒芒果带回去吧,谢谢你。”明显是要送客,小邵不知所措,拿着芒果稀里糊涂地下了楼,站在楼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太急了,那盒芒果在他怀中散发着迷人的果香,他心情坏透,扔了一个给萨摩耶,其他的带了回去。

珊珊对于小邵带了两次芒果回家的行为保持沉默,她总是这样,小邵知道,但她为什么爱上自己一直是个未解之谜,现在了解了她的家庭后更是感觉如此。回家后他把音乐声放的很大,在厨房里切芒果,这次的芒果没有坏,还很绵软可口,两个人吃得很高兴,还点了披萨和奶茶,但小邵还是心里有个疙瘩,他问珊珊她父母是什么样的人,珊珊拿起一块沾满芝士的披萨饼,仔细地把芝士扒开咬了一口,说她也不知道,小邵失望极了,珊珊说,“傻子,你不要再去了。”“为什么?”“不去就行。”简短的对话后,欢乐的气氛也就此终结。

小邵一直有辞职的念头。为什么呢?因为他实在不想在这么一个岗位浪费青春,他的父亲,总让他去考公务员,可他怎么也考不上。芒果事件过后,他更想辞职,他感觉在这个公司呆着前途渺茫。主管像是不知道有送芒果的这回事,珊珊爸妈又拒绝了他的芒果…突然,刘导的模样浮现在小邵脑海里——也许可以找他?无数个日夜的思索后,他最终还是向主管交了辞呈,结束了自己五年零八个月的工作。

小邵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珊珊,但他转头告诉了刘导,刘导并不像在酒桌上那样豪迈,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说:“行,你来我这上班吧,只不过跑剧组要辛苦很多。”小邵很高兴,但考虑到自己想要一个摄影师的位置,又要和刘导讲,便又提了一箱芒果——上次剩的和上上次剩的芒果装箱子里去送给他。刘导并不很高兴,收下了,第二天小邵便看见芒果箱被压在道具下,成了灰尘的容器。

在剧组确实辛苦,小邵常常忙得不可开交,电话也忘了和珊珊打,一连几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摄影师是个好听的名头,但其实小邵大部分时间还是做扛机器的,打打下手。他一摸到摄影机就发怵,老想自己要是没把握好弄坏了机器怎么办,动作自然迟缓,常常让刘导皱起眉头。很快,小邵又成了“那个扛机子的”,他开始给好久不联系的珊珊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辞了职,(珊珊说“哦。”)跟她抱怨这些电影人都是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但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他依旧是每天辛苦的干着,有时候太累了趴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又是一个周末,珊珊邀请小邵出去看一场戏剧,难得小邵没有工作,便和她去了,戏演到中途,珊珊拍拍小邵,想和他讲讲剧情,却发现小邵早已睡着,像个婴儿一样安稳

小邵在做梦,梦里有珊珊,有珊珊爸妈,有主管也有刘导。梦里每个人都在吃芒果,但珊珊爸妈吃了一口就吐了,主管和刘导在拿到芒果的那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珊珊吃得津津有味,还冲他笑,小邵也笑了,笑着笑着就醒了,一抬眼,自己还在剧场里,身边坐着的,是沉默不语的珊珊。

走出剧院门,珊珊停下来,对小邵说,“分手吧。”

小邵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珊珊已经走远。

那天晚上他买了很多芒果回家吃,他要让这些芒果烂在肚子里,也烂在心里。吃着吃着他就哭了,芒果的汁水和眼泪一起奔流向上,就成了关系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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