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的狐仙


(又名“懵懂女童如何被坑成江湖骗子”)

我十岁的时候,父母带我去郊外的大山旅行。那是我第一次在山上住宿。

大山不是在华北常见的荒山。在那个年代,很多山渐渐变秃了,矮小的树木掩不住白石黄土,山看起来就像衣不蔽体的落魄汉。但我们去的山不一样。

我还记得潮湿的草木香,淙淙而鸣的溪水,晦暗的深林,视线不及处不知名鸟儿的啼啭,以及头上隐隐的雷声。通往山上的石阶古旧却坚实,岩缝里满是苔藓与青草。

我们午后上的山,一路走一路玩。说来奇怪,除了我们一家没有遇到别的游客,向来对野游兴致不高的爸妈对山里的路却熟悉得像在转自家后花园(是个比喻,当然,我们家没有什么后花园)。他们告诉我哪里容易滑倒,从哪里能看到小溪的源头,哪儿能透过严密的树冠看到天空,哪儿能拾到最可爱透亮的小石头。

傍晚到了山顶。平坦的山顶上有一座庙。庙很小,厅内不过四米来高,壁画斑驳脱落,根本看不清原来的图案。龛是空的,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佛。台前的蒲团完全沦为了霉菌的公寓,让人不忍多看。木桌上,银色的香灰薄薄铺了一层,兴许是被穿堂风从香炉里吹出来的。木桌中央摆着个脸大的黄铜香炉,雕花的缝里已经不可避免地镶上灰绿色。香炉里,堆满的香灰几乎要溢出来,三根紫红的线香头儿孤零零地立着。香炉两边各有一个空的高脚供盘,看起来和香炉差不多年纪。

出来绕到庙的后面,是一扇上锁的随墙红木门,爸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挂锁,单薄的门吱呀一声顺势开向里面。开了门,眼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落,青石砖铺地,只有对着门的一间正房,两侧花圃剩着些残枝败叶。一棵巨大的梧桐立在院子中央,被矮矮的石头围了一圈,地上到处是宽大的梧桐叶和褐色的梧桐籽儿。

踏着树叶穿过院子,正房的门没锁,一推便开,本以为必定满是蛛网、灰尘扑面,却没料想屋子里干净得出奇。雪白的墙壁就像新粉刷过一样,古旧小巧的家具闪闪发亮,使人打心眼里觉得可爱。到了卧室,爸妈从红木橱里抱出绿底绣金丝的被褥,铺在“床”上——砖砌的长方台,挨着窗户,占了卧房的一面墙,足够我们一家三口并排睡。

天色渐暗,我们安顿在古屋里,没过多久就听到小屋外沙沙作响,是院里铺的一层枯叶被雨水打湿了。小雨不疾不徐地下着,那雨声让我心里痒痒的。对我这种孩子来说,下雨就很难玩得尽兴了。我开始只是闷闷不乐,过一会竟有点犯晕,好像低沉的情绪从肚子里上升到脑袋,沉沉的,又有些冷。妈看到一刻闲不下来的我突然蔫了,赶紧搂着我顶了下额头,结论是:

“小祖宗,你咋又发烧啦?”

不过发热这种程度的小毛病在我家是见怪不怪,通常起因不明,迷迷糊糊睡一觉就过去了,虽然难受,但是能给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还有故事可听,说到底相当划得来。于是,我心安理得地钻进被窝,只露出脑袋,看着爸妈忙前忙后收拾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山上怎么只有咱们呀?”

“刚上山看见的庙是干什么的?”

“咱家为什么有这的钥匙?”

……

等等。至于他们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头疼脑热的我没太听清,也不怎么记得了。

反正后来,爸把我从床上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让我靠着他坐,我们一家在床边吃了顿简单的晚饭。面包和熏肉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我没胃口,只吃下了很少一点。爸妈聊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一人一口轮流从小酒壶里喝酒,剥着煮毛豆,时不时喂我一粒。

饭后,在爸妈的谈话声中,我很快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我隐约感觉到他们也上了床,把我挤在中间。我有点开心,因为印象里我们一家很少有机会睡一张床。

昏昏沉沉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完全清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屋子里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妈已经拽着被子睡到床脚去了。我的头发被汗浸透,枕头也湿漉漉的,摸摸脑袋,一点都不烫了。爸不在床上,我以为他去解手,没在意。不知哪里吹进来的风,有雨和泥土的气味,凉凉的,舒服极了。想再闭上眼睛,却清醒的不得了,在黑暗中等了好久,爸还没回来。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偷偷下床,披上外套出门去找他。

奇怪的是,房前屋后绕了一圈,甚至连院子和庙里都找遍了,没有爸的影子。我稍微有点着急,居然没想到回去告诉妈,就直接循着来时的路去找人了。

当时,雨已经小到听不见声音,只有零星的小水珠偶尔落到身上,像是山里的湿气饱和了,碰到人就凝出水滴来。半盈的月亮没被雨云挡住,只由几缕轻薄如纱的云围着,低垂在夜空中,足以让我看清路。若是白天,这样子应该就叫太阳雨吧。地面有些湿滑,但还不至于构成危险。偶尔有一两声鸟叫,而没有走兽的声响。虫鸣不绝于耳,伴着溪水声,使人十分安心。半夜独自穿行在偌大的山林里,我竟丝毫没觉得可怕,即便现在想来都不可思议。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我走到了上山时遇到的三岔路口。本来,要下山,沿向下的坡道径直走就行了,但我站在岔路口,感到犹豫不决——我好像隐隐知道,爸会在那条上山时我们没走的岔路上。

当我往那边走了几步,向路的远处张望时,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无数亮白的小光点在山道上浮动,宛若具有生命一般,一直延伸到远处。地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荧光,与翻飞的光点相同颜色,映得我露在外面的皮肤微微发白。

沿着布满光亮的路往山上走,我发现这是一条比另一侧稍嫌陡峭的小道,通往的地方应该比我们宿处更高。之前我们到的地方,严格来说并不是山顶,而是一处依山峰而成、接近山顶的平台。在那里,山就像从中央被劈下了尖顶的一半,成了单面榫头似的,靠山峰的一面几乎与平台成直角,想攀登也不可能。但从这一侧看,上到山顶容易多了。

我循着白色的光路继续走着,感到石阶的间距慢慢变大了。不时有草木的枝条伸到路当中来,我用手挡开,胳膊就沾满枝叶存下的雨水。当我累得打算再上一个小平台就停下来喘口气时,一片树林赫然横在前方。

这里像是那些光点的家,它们攀附在树木上,在空中上下浮动,粘在树叶上,落到脚下的土地中,把整片林子照得透亮。树大多高得让人发晕,相当密集,我抚着一棵棵树潮湿的树干,穿过树林,在尽头似有谈话声。我躲在树林边界的一棵大树后,探出头向外窥视。

再隔一小片空地,就是通往峰顶的台阶。我的爸爸站在高高的山峰上,好像无比接近天空,这种距离感给他熟悉的背影添了几分陌生。他正在亲昵地揉一只什么生物的头。

他俩很可能是谈到兴头上打闹起来了。我第一感觉是有点尴尬,好像你翻到旧相册里爸妈年轻时候犯傻的丑照那种尴尬。随之而来的是嫉妒。没错,嫉妒。凭什么我家里从来不许我养这种会飞的、毛茸茸的活物?

直到那只动物笑着挣脱了爸的手,飘到人够不到的高处,伸展身体时,我才看清那是只狐狸。夜间分辨不清它的毛色,但山顶毫无遮挡的月光给狐狸暗色的皮毛尖端勾上了银边。上山时遇到的光点围绕着它,把它的轮廓和周围一小圈天空微微照亮。狐狸身体的曲线十分优美,举动间除了野兽的矫健,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似人的地方。它悠然自得地趴在空气中,头枕在前腿上,眯起眼睛来。我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胡老,你就发发慈悲不行吗?一天,就晴一天。”

“小子,求我没用,这事儿我说了不算。”

“您在这当了几百年的家了,这点事还没法做主啊?”

“山里的气候和别地儿不一样,一年头里商议好了,安排下来就得这么办,到时候人家查下来了,教我怎么交差呢?”

“您神通广大,通融通融。我们带着闺女好不容易来一趟,没想赶得不巧。这山里晴天的早上多么好看,您是知道的,我想让她也看看,家里就数她没见过了。今晚这丫头还偏偏生病了,我们也不放心久留,以后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你俩也是,来之前不算算,真是把我教的东西都忘光了,现在又腆着脸跑来求我……罢了罢了,看在你小孩面上,明儿上午放晴——就上午,一会也不能多。说好了?”

“好嘞!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松口。”

“混小子,你这是存心气我呀。拿酒来没有?”

“有是有,就怕外面的酒不合你口味。”

“得了吧,毛子的酒你爹都请我喝过。”

“这事儿我还真没听他老人家说过。来,满上。”

狐狸不知从哪变出来两个小浅碗,接上了爸从酒壶里倒出来的酒。一人一狐在凉风习习的山巅喝酒,看起来煞是有趣。

狐狸昂头咽下一大口酒,爽快地咂了下嘴。它朝我这边望了一下,如果我没看错,它是向我眨了眨眼。

“算来你女儿今年也十岁了,一家人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吧?”

“托您的福。”

“不打算让我见见她?”

“这个嘛……”爸有点犹豫。

“我倒是挺喜欢这小丫头。胆子大,像她妈。”

“嗯?你什么时候见过……”

“别在那傻愣着了,过来吧。”狐狸转向我,亲切地笑着。

听狐狸这么说,我自知躲不住了,于是往前踏了一步。

“悦悦?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爸吃了一惊,急忙跑过来,“你是一个人偷偷跑上来的?”

谅有外人在场,爸不会训我,我壮着胆子说:“你不也一个人偷偷跑上来吗?我半夜起来,到处找不到你,担心的要死。”

爸有点语塞。“好吧,你没事就好……你妈呢?”

“睡着呢。”

爸无奈地看着我。半晌,他打定主意似的,拉起我的手,走到他刚才站的地方:“你快下来,别吓着她。”

“行吧,你小子事真多,丫头都搁那儿看半天了。”

话音刚落,狐狸化成人形,站在了我们面前。他看起来二十出头,中等身材,古人装束,长发扎在脑后,相貌平平但精神抖擞。

“来,叫胡先生。”

“胡先生好。”

“你好呀,”胡先生笑起来,让我想到他还是只狐狸时的样子,“这座山,你喜不喜欢?”

“挺喜欢的。胡先生是这儿的主人吗?”

“谈不上,不过是给咱的老家做做看守罢了。”他歪了歪头,可能也不想费心解释太多。

“您可认识我们家的人?”

“岂止是认识,你祖上十八代咱都识得,从小看到大。”我不知他是不是在逗我,但爸点了点头。

“您一直住在山上?”

“下去过,可金窝银窝终究不如自家的草窝。”

“以后我们还能来找您玩吗?”

“不成喽,小丫头,不成喽。”他叹了口气。“生灵万物各有各的活法,今天见这么一面,缘分就算尽了,怕是一辈子都见不着了。咱也早想通了,这把老骨头,不该再祸害你家人啦。”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沉默一会,他继续说了下去,不知是对我,对父亲,还是对天。

“谁不喜欢热闹的日子呀,可人道是有聚有散,世事难料。过去的事物,就该学一阵风,在人家嫌弃你之前,识趣点自己一溜烟儿飘走,少给人家添麻烦啊。”

“瞧您说的……”爸也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是,今天难得的好日子,不该这么伤感。哦,这不小芊也来了,咱们一块儿叙叙旧。”

我一转头,看见妈走了上来。低垂的月亮在她背后,她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无比陌生——她从未让我见过那种神态——冰冷的敌意,使人背脊发寒的愠怒,宛如一只护崽的狼。山顶的雨丝突然方向一转,闪着寒光,银针似的,带着划破空气的尖啸,上千根齐刷刷地向胡先生袭去。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个规矩,喜欢小打小闹,跟小姑娘那会一个样。不过咱就是欣赏你这点。”胡先生化回狐狸,飞到高空,避开了雨丝。

妈转过头来看向我的时候,眼里才终于有了熟悉的暖意。她整整我的衣服,把我护在身后,抬头冷冷地望着空中的狐狸,像是在等它开口。

“小芊啊,你先别生气。确实是我动了点手脚,把孩子叫上来的,但是我怎么敢伤你们家宝贝一根汗毛?”狐狸不慌不忙地解释,脸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我就是想让她见识见识,世上还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好东西。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我就再也见不着这孩子了,是吧?”

“胡先生,您比我们年长得多,看着梁家一代代人长大,您理应再清楚不过,我们这一行的小孩过的简直不是人的日子。我和以生就是因为不想让孩子受我们当年的苦,才改行做普通人的工作。当初我们生在家族里,根本没得选择。如今我们不图什么,只想让孩子快快乐乐的,像别家小孩一样长大,您当初不也答应了吗?”

狐狸的表情威严了几分:“我确实没想过干涉你们的生活。本来,你们还愿意来给我这个老不死的上上香,我已经知足了,怎么敢恩将仇报,强拉你孩子下水呢?虽然你和以生资质优秀,不干这行可惜了,可是你们家族如今高傲迂腐又不知变通,已经走到末路还强装门面,压迫小辈,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大宅门,也着实怨不得你们呆不下去。你们逃出来了,我反而欣慰。可亏你们两个还是讲道理的聪明人,怎么就没想到,你们这么做也是不给你家孩子选择呢?”

爸妈交换了一番眼神,妈让我从她身后站到身边,搂着我的肩膀。

“普通人不可能随便来到这儿,更不可能像没事人一样和我聊天。她是有点天赋的,即便称不上天才,这点小聪明也够她用上半辈子了。你有的地方还不如她呢,别笑,以生,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我那天差点吓趴下?

“我不可能逼你们改变主意。就算有能力,我也不屑于为了多活几十年做出这等卑劣之事。只是,作为守望了你们几代人的长辈,我真心希望……

“你们能给这孩子选择的权利。这是你们没有过的东西,你们一定知道它的宝贵之处。我实在不想看你们彻底摒弃血脉里的东西,从另一个极端重蹈家族的覆辙。”

狐狸沉默半晌。

“当初我和世贞约定的时候,怎能想到几百年后会落得这般境地。”

没有人说话。

许久,妈妈蹲下来,平视着我的眼睛,轻轻握住我的双手:“悦悦,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今天晚上发生了很多事情,是你没见过的,也是爸爸妈妈无论如何不想让你看见的。你是我们的心头肉,但是,你迟早要长大,总有一天我们不可能再事事护着你。我们一直很矛盾,不想向你隐瞒你本该知道的事。在这个方面,我们确实擅自替你做了决定。”

父亲说:“你可以把今晚的事都当作一场梦,也可以向我们把问题都问清了再做决定。但是我事先警告你:这条路很难走,不存在什么后悔药。我和妈妈放弃了很多,才勉强摆脱这个行当,可依然有断不了的联系。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不要冲动。”

我至今无法理解——也因而无比敬佩——我的父母居然会向一个十岁的孩子淡然陈述这些即使由我现在看来依然沉重复杂的事。

我看向狐狸的眼睛。它的笑容还如初见时,故作无害中满是余裕,带着睿智的嘲讽。虽然那时我还未经世事,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有很多未讲明的话,狐狸打算永远埋在心底。它只是在等我的回答,是与否对这位强大的山神本应毫无关系,但为何我却觉得要吐出的字有千钧重,仿佛能判决它的生死?那双非人的、琥珀似的眼睛,平静地与我对视。我却从它的洒脱中看到了闪烁的祈望。

我走近狐狸,它也从空中降下几尺,漂浮在离我一臂远的斜上方。犹豫着,它伸出了一只漆黑的前爪,不动声色,好像只是想换个姿势而已。

我握住了它的爪子。

狐狸今晚第一次失去了淡定自若的姿态。它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又征询似的看向爸妈,而他们只是苦笑着,好像我的举动完全在意料之中。

如雾如烟的小雨瞬间停了下来,借着明朗的月光,我看到无数水珠悬在空中,反射着银白的亮光,倒映出月色和山林。簌簌作响的树木停止了摇动,鸟语虫鸣归于安静。万籁俱寂。刹那,天地间只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是活的,因湿润而流光闪耀。

“好。”狐狸说。

话音刚落,静止在空气中的雨滴纷纷散落下来,珠玉似的敲击着地面。山林又活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更为欢欣。

一只喜鹊用粗哑的人声叫了起来:“供奉的香火续上啦,山神能活下去,山也能活下去!”

“你不要多嘴。”狐狸瞪了它一眼。

当时,我不能自已地哭了起来。

我想起了山顶破败的神庙和整洁的老屋。

我无法想象,若是我拒绝了,多年以后,这座山会如何废弃荒芜,狐狸会怎样在日益衰弱中被孤独和回忆吞食。

我无法想象,眼前的山神为了一家普通人的幸福,早早做好了放弃生命的打算。

那时我小小的心里盛不下太多,满溢着我能理解的喜悦和我所不解的哀伤。

我哭了很久,任爸妈和狐狸又哄又逗,就是不肯停下来。

温柔的月光洒满了山岗。


尾声:总之,这就是我入行的故事。至于我如何在爸妈和胡先生的教导下成长得能独当一面,吃了多少苦,有没有后悔,都是后话了。只是,那个夜雨初霁、月色遍山的春夜,狐狸向我伸出手来,它眼眸里悠远而热切的光芒,令我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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