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旧历新年的最后一个月初,是一年的小雪天气。天气预报说明天下午西伯利亚的一场强冷空气要来,随之一起还有一场降雪,此后彻底开启了冷冬数九的严寒天。
一大早,兵子的妈妈秀芬就穿衣下炕了。因为惦记自留田里几垄还没收回的白菜,她一个晚上没有睡好。中间掀开窗子看了几次外头的天。
她怕天气预报出错雪提前下了,菜收不回家就烂在地里了。那可是一个冬季和明年开春的必备菜啊!没有了它们,一个冬季的蔬菜可就没了着落。
六点钟的时候,天还灰蒙蒙的。秀芬简单扒拉了几口饭,穿了一件旧棉衣推着板车就往外走。只听“咣当”一声,大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兵子披着寒霜推着摩托车进了家门。
“兵啊,下班了?饭在锅里捂着,吃了就赶紧洗吧洗吧睡觉!”
“妈,大清早的你要去哪儿?”兵子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身上的疲惫难以掩饰。
“下午有雪,我得赶紧去地里将白菜收回家。秀芬一边找来绳索攥在手里,着急地说。
“那……那我和你一起吧,三分多地呢你一人啥时候能弄完?”兵子架起摩托车的支架,从母亲手里接过推车,就要出门。
“你还能熬的住吗?昨晚都加了一个通宵了。”
“没事,赶紧走吧。今上午弄回家后说不定还能睡上一觉呢!”
娘俩一前一后踏着薄霜朝着自留田而去。此时的天空灰蒙蒙的,平日好动的鸟儿也躲了起来,空气中裹着几分清冷,户外的风呲呲地打在脸上生生地疼。
“昨儿还日头在头顶乱窜,这天变得真快啊!”兵子妈一边走一边嘟囔着。
自留田里,左右邻居都已选在暖和的晴日将白菜收回了家,地面上除了遗落了些黄叶子,曾经绿意盎然的垄畦,一片萧索的景象。
兵子家的三分白菜,因为妈妈总想让它们卷得再结实一些,一直挨到现在都舍不得收回家。此时它们像一个功成名就的胜利者,身子直立挺着大肚。包裹在苍翠的叶子中间的果实,像一个鼓起肚皮的孕妇,新的生命已经孕育成熟,只等着被主人收回家了。
娘俩挽了袖子开始摇动白菜的根系,将它们从土里连根拔起。
平时一向话多的兵子,或许是夜班的缘故今天有些反常。人恹恹地低着头倒腾着手里的活儿,嘴皮子掀动几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秀芬停下手里的活儿,两只手上糊满了泥巴。她用粘土最少的无名指,挑了挑额头的碎发,开口问到:“兵,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妈?”
“没……能有啥事?赶紧干吧,我还要回家睡觉呢!”
秀芬最了解自己儿子了,这小子是一个兜不住事儿的人,今天的事儿如果不说,估计觉也睡不踏实。
“妈,有个事……”兵子终于憋不住了,抬起那张憋红了的俊脸朝着母亲说。
“小红,她……要跟我分手。可我爱她,我舍不得她!”话从嘴里一出来,兵子抬起的头迅速地耷拉下来。
“为啥?你俩不是一直很好吗?都谈了两年了,怎能说分手就分手!”
兵子妈撂下手里的活儿瞪大了眼睛着急的问到。
“小红不是不想跟我结婚,她父亲逼着她,要让咱家进城买套楼房这婚就能结,否则……”兵子的声音越说越小,脑袋也越垂越低。他怕看到母亲那双失落纠结的眼睛。这些年她为这个家已经够辛苦的了。人还不到五十头发已经白了大片。年龄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加苍老。
“这小红也太不通情理了,她明明知道咱家的情况……兵子妈的嘴角像扇动的豆子抖动不止,如遭了大难一般。
“妈,你说咋办?我昨晚因为这事干活儿都老走神儿?她说现如今别人家都这样,房和车是结婚的必需品。”
“理是这个理,可买房子可不同去菜市场买几斤菜那么简单,那可不是一两个小钱儿能办了的,这红红咋专往人的心窝子捅啊!”
“还有缓解的余地吗?等你俩结婚后有了钱再买不中啊!”兵妈妈不死心的又问了几句儿子。
“我这些日子一直和她说这个哩!她好像铁了心。不买房,这婚事肯定……要泡汤了……”
儿子后面的话狠狠地砸在心头,将她最后的一点希望都给堵死了。兵子妈再也无心去管白菜,一屁股跌坐在垄沟里。
傍晚,一场冬雪如约而至来到小山村,迅速地用画笔将整个村庄浓妆涂抹。璧墙瓦砾、田埂小道像披了一条白缎子美得耀眼。
雪带走了山村平日的喧哗,就连鸟儿仿佛也被搁置在了外空,只留一缕清风,轻轻地在村子上空游荡。
上午,秀芬虚脱般窝在土炕上不想动弹。此时她的心与这糟乱的天气一样,窝火极了。昨晚弄好饭,兵子又去班了,自己却并没有胃口,将饭碗一收拾就躺下了。
这雪一直下了一晚上,凌晨推开院门,屋子外平时的一切都被掩盖的严严实实,眼前是一副既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她突然眼眶涨涨的,想起那年也是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天气里,兵子爸撒手她们娘俩而去,时间真是不经混啊,一转眼已经三年了。
因为大雪堵路的原因,兵子下了班没有回来。
一个人的饭更好对付,因为懒干脆不做了,与中午合成一顿吃吃算了。
孤零零缺失人气儿的屋子,空气做乱的在房间里窜腾,挨挨挤挤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白天和兵子的一番话,她可一直没忘。眼看儿子的婚姻大事因为房子要散掉,当娘的哪能不着急呢!
自己的存折上,这几年省吃俭用才攒了不到两万块。前些年因为给兵子爸看病欠了一屁股债,这些年费事八卦刚还上,手里稍稍宽裕一些,如果用来买房就差远了!
去借?对,也只有去借了,不是还有妹妹弟弟吗?试问哪个也得帮衬帮衬自家,总不能看着自己外甥打光棍儿吧,谁叫她(他)们是兵子的亲人呢!
大雪过后是难得的好天气,洒在地上的雪因为阳光的抚摸,除了积存在背阴角落里的一簇簇残留,宽敞的大路上经车来回地辗轧,很快销声匿迹了。
秀芬今天的心情,如这耀眼的阳光一样舒畅。吃了早饭,她打算骑上电瓶车先去小妹家转转,看能不能借来一部分钱。
前些年兵子爸在的时候,体力好腿脚勤快人又热心,没少去她家的大棚里帮忙,如今家里有难,自己的亲妹子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想到这儿,她的心情好转起来,突然感觉自己之前过于担忧了。买了几个小菜一箱子牛奶,绑在电瓶车的后座上,就朝着妹妹家奔去。
一进门妹妹正在摘刚收回的蔬菜,打算明天去城里批发市场上卖掉。
“姐,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吱一声。”妹妹一看自家姐进门,连忙拍掉手里的泥土起身前来迎接。
“好些日子没来了想你了呗。”
姐妹俩寒暄几句后就上了餐桌。妹夫今天待在大棚里不回家,饭桌上就姊妹俩人吃饭,这让兵子妈心里一阵儿欢喜。两个人正好能唠个贴心话,再说这借钱的事儿也不光彩,人少免得尴尬。
“妹啊!今天我来的目的就是管你借点钱!”
秀芬人一摸上饭桌并不打算啰嗦,直奔主题说了她来的目的。
“姐,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干嘛借钱?”兵子姨一听,撂下手里的筷子一脸紧张地问。
“没……家里没什么事儿,就是兵子谈的那个对象,人家要咱进城买房子才能结婚。你也知道你姐夫早些年为了治病欠了一屁股债。这才刚刚还上我哪有闲钱买房啊!想着来问妹妹借点儿,等他们结婚后挣了钱就还你。”
秀芬把这事儿一说,也把以后还钱的事儿一并说了。她想给妹妹吃下一颗定心丸,只要人在债就不烂,还钱只是个早晚的事儿。
谁料妹妹刚堆起得紧张表情,突然来了个大反转。
“姐,你也知道俺家就是在土坷垃里刨食儿,能攒多少钱啊!我要真有钱,早就给你外甥也进城买房了。如果你不嫌少,我手里倒有三千块,你拿去吧!”兵子姨目光躲闪,心虚的没敢直视姐姐的眼睛,目光顺着敞开的大门溜了出去。
妹妹态度的突变,让秀芬一愣,大脑一下子断了片:这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沿着自己铺好的路线行走,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不知所措,甚至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想起来。
在这之前她可是经过一番左右掂量,才确定能借到钱的啊!
因为前些年兵子爸在的时候家里不缺钱,妹妹家建大棚缺了就来借,而且一借就是上万块,他们夫妻从来没说个不字。
借她家的钱,一直是被当做本钱循环用着,直到兵子爸住院要用的时候才还回来,没想到现在人没了日子落魄了,连曾经帮的最多的亲妹都翻了脸。想着这些,她的心里突然拨凉拨凉的,明明喝着热乎乎的茶水,人却像坐进了冰窖里。
一顿饭吃得再无话机。她没要那三千块,如同嚼蜡的饭菜更没挑上几筷子扯身走了。就连妹妹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呼喊着,要送她一捆菜,她都不稀得要。
一路上,秀芬五味俱杂越想越难受,眼泪“噗噗噗”收不住的在眼眶作乱。
第二天趁着天好,她不死心又去了弟弟家碰碰运气。
想想父亲去世母亲在世的时候,她可是经常带吃带喝回家,就连弟弟的婚事,也是有她这个老大又出钱又出物的负责张罗。要不,仅靠母亲一个软弱无力的妇道人家,说不定弟弟现在还打着光棍儿哩!
都说手足情深打断骨头连着筋,她今天就是想来试一试,看能否借到钱。
这天恰巧是礼拜天,弟媳回了娘家,将俩孩子和弟弟扔在家里。弟弟一看大姐来了很意外。两个小家伙倒是很热情的抱住她的裤脚,一口一个大姑大姑地喊,之后就开始翻找她布兜里带来的零嘴儿。
兵子妈把事儿和弟弟提了,弟弟半天没有说话。人坐在凳子上一只手夹着烟卷,目光游离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灭了火儿,要说的话艰难地从嘴里爬出来。
“大姐,你不是不知,这个家她当家,我……我做不了主……”说着说着一张脸骚红骚红,低垂着脑袋埋在裤裆中间。
“瞧你那个熊样?家里的大权你就一点不揽?你说,这些年跟你姐夫出门做工的钱呢?秀芬听了这些,真替这个窝囊废的兄弟着急。
“工钱都划到卡上了,可卡……不在我手里……,弟弟的声音越说越小,犹如蚊蝇在头顶嗡嗡叫。秀芬的心又凉了半截,看来弟家的钱也难借到了。
弟媳妇这人她又不是不知,刁钻刻薄,平时仨瓜俩枣数的清楚,扣扣搜搜把钱看成命根子一样,平时吆五喝六指使着弟弟出去没命地做工,恨不得翻出弟弟的肠肚换了钱,如今家里的大权握在她手里,从她手上借钱,简直比登天还难。
秀芬耷拉着脑袋往回走的路上,腹中像有东西吊着难受极了。借不来钱,儿子的婚事就要泡汤,现在的她恨不得喝一碗孟婆汤,忘掉这人间的烦恼。
路上,远处除了几声鸦鸣,头顶的风鼓动着腮帮呼呼作响,搅得心里更乱了。
突然一个可怕念头在她眼前一晃,卖房。
贰
自那天从弟弟妹妹家回来,秀芬就再没辙儿了,人更愁了。要是自己男人还在多好啊!肯定能从交好的朋友手里借钱回来,现在男人走了,估计这钱是借不到了,谁愿意和孤儿寡母的妇道人家有经济上的往来?
那些当初常来家里和兵子爸喝酒的几位朋友就是例子。自打人没了,这些人躲得躲避得避,自家女人生怕他们和自己扯上丁点儿关系。更别说借钱了。
借不到钱买不了房,儿子的婚事就要泡汤,秀芬辗转难眠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照照镜子,吃惊地发现,两只眼眶乌黑一圈儿,嘴角两侧鼓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儿,镜子里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就连吃饭,嘴都像被东西粘住无法张开。
她看着镜子里另一个自己,自嘲地摇着头笑着:“这愁苦真是一把利刀啊!还能将人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几天之后,兵子家要卖房的消息,如坐上风的翅膀,在本就不大的小村庄传送地得沸沸扬扬。
吃了饭坐在屋前唠嗑的人们议论纷纷:“这是有啥事解决不了还要卖房啊!”
“这房子可不能卖!房子可是祖代的根!”
“这女人真是缺德,兵子爸刚走这就要把房子卖了,莫非是要拿着钱改嫁?”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说法各异的时候,那头儿秀芬已经在家里送走了第一波房客。他们都是瞅上兵子家优越的地理位置来看房的。
看房的人如同长了一对顺风耳消息贼灵通。其中就有早年不得已卖了自己祖屋,举家进城定居的老工人。先前因为卖了祖宅懊恼了多年,现在退休了,对家乡仍有着深深的眷恋,想重新买栋房子来填补心里的缺憾。况且现在生活好了,以前的穷乡僻壤,正日新月异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话说:落叶归根。回老家居住安享晚年,也是漂泊在外的游子最大的愿望。
既然生了卖房的念头,秀芬早就找专门人士估算了房子的底价,现在这群人在她面前说三道四褒贬着房子的新旧、地基的牢不牢靠、瓦砾的落旧程度……说什么的都有。明明他们是来给自己送钱逐了心愿的,她也强打笑颜陪着说笑,心里却有东西捅着似的生生地疼。
因为价钱没谈拢,送走了几个买主后,她一屁股坐在椅子发呆。别人以为她巴不得赶紧卖掉房子收了钱走人,其实内心的难以言说外人岂能感受的到?
老房子是她和兵子爸结婚的新房,里面每一件物品,每一处角落,都藏着有两个人美好的回忆。
儿子兵子更是在老房里出生,在老房子里丫丫学语学会走路。这里有一家三口扯不断的回忆,不到万不得已谁舍得将回忆抹杀丢弃?想想这些,秀芬干枯的眼窝里又一次荡起泪花儿。
这时大门“咣当”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想必又来了看房的人。她赶紧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眼角的水渍,躬身迎了上去。
来人脚步匆匆似乎带着恨意,鞋子踩在地上“咯噔”地响。三步两步就到了她面前。
“秀芬,你为什么要卖房?这可是老耿兄弟最后的一点儿牵挂了,你让他每年的清明节回哪儿去?”来人刚一踏进门槛口气非常不善地质问起兵子妈。
“嗷,是春林大哥啊!你什么时候回村的?
秀芬一瞧见来人眼前一亮,嘴角迅速扬起笑容赶紧问道。
“你甭管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你真要卖了这栋老房子吗?”
被唤作春林的男人,眼眶泛着红,怒气冲冲地朝着兵子妈喊着。声音里带着颤抖,更多的是愤怒。
“你听我说……”
“你是不是要卖房!这次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想要立马知道答案,大声嚷嚷起来。
秀芬带着心虚将眼睛转到一旁,她突然有些害怕见到这个男人凶戾的目光了。
“是,可我也不想啊……”秀芬歇斯底里地喊着,似乎要把这些天压抑的坏心情都发泄出来。积攒多日的眼泪再次在眼眶里堆积打转儿,一双眼眸迅速通红起来。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什么事了?男人承认自己最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心一下子软了,口气也缓了下来,紧盯着女人问了几句。
秀芬像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抽抽搭搭着将这事儿,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男人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手哆嗦着打了几次火儿才把纸烟点燃。烟雾迅速地在小屋上空飞舞,撩着人的发丝、衣服,又迅速地钻进鼻孔。
一袋烟下去,被唤作春林的才有了反应。他低下头用一只脚在烟屁股上辗轧一会儿后 ,再抬头时愧疚和疼痛齐齐爬上了脸颊。
“都怪我,要不是当初我非要老耿兄弟帮我去拉那一车房橼,他也不会早早就撇下你们走了。怪我……”春林一张嘴声音哽咽起来。
“不要说了,是他自己命短,也愿那该死的雪天……”
痛苦的回忆犹如揭人的伤疤一样,秀芬这些年明明已经撂下的痛,被再次提起依旧痛的无法喘息。想想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孩子,遭遇着的生活里各种的苦。这些不堪如重生的蝼蚁不断地啃噬着她的肌肤。
两人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话题又回到卖房上来。
“这房子不能卖,真卖了你会被耿家族人戳断脊梁骨的,卖了房子等于断了和祖上的根儿了。
“谁来看房你都说不卖了?其他事交给我来办。”春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心里做了决定,执意不要兵子妈卖房。临走又说了一句:“你忘了老耿当初临走时说过什么吗?他要我照顾你们娘俩,兵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男人走了,秀芬又一次跌坐在凳子上,她没有想到春林会在这个节骨眼儿回村来。对于春林她也是有愧的,虽然老耿是间接的因为他而去世,但是这些年他因为活在自责中,一直帮衬着这个家。要没有他,她不敢想象自己能不能撑下去。
突然她有个预感,只要春林掺和了这事儿,房子肯定卖不了了,那兵子的婚事……
叁
兵子家第二天就把房门紧锁,以防那些看房的人冲进来。秀芬不敢对外说房子不卖了,她是在等春林,看看他有什么法子。或许他能帮自己借点钱?但凡有一丝希望,她更不想卖房。实在不行还有回旋的余地,房子还可以继续卖掉。
等啊等的,一连五六天都不见春林的影子,话儿更没有捎来一句。等待的日子里,秀芬忽然自责起来,那天为什么要答应他,他自己的日子已经够苦的了,怎能让人家再为自己的破事操心呢!
想想春林也是个苦命人。早年时运不济,没钱没手艺穷家壁舍,貌美如花的老婆受不了清汤寡水的苦日子,十几年前就扔下他和儿子,跟一个南方做买卖的“土财主”跑了。
自老婆走后,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他是又当爹又当妈憋屈着咬着牙把儿子拉扯大。好不容易盼到儿子长成了帅小伙儿。
因为不爱念书,儿子初中辍学就去了县城打工。后来 在工厂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后俩人很快谈起了恋爱。谁料人家女孩儿的家在县城,是个有房有车的独生女。
自此之后,儿子就坠入爱情与金钱编织的大网里难以自拔。经不住美色与物质的诱惑,举手投降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就连生的孩子都随母性,这些年回家的日子屈手可数,对这个光棍儿爹爱理不理的权当没这么个人了。
秀芬回想起春林的遭遇,对这个男人的经历除了感叹造物弄人,还夹裹着几分心疼,更加懊恼自己的自私行为。
再说春林虽然没露面,却并没有闲着在家。他这两天一直往城里跑,就是想去儿子儿媳家先借一笔钱帮着兵子家挪挪急。
第一次去儿子并不在家,儿媳妇一番嫌弃的隔着防盗门接待了他。门一开儿媳妇腆着脸,一张描得通红的嘴儿一张一合地开始数落他的不是。
“你儿子不在家,没瞧瞧自己什么行头?有什么事儿还非得跑到城里来?”
老话说,求人先吞三尺剑,看人的脸色吃人的小瞧,未求人前矮三分。
“洋洋什么时候回家?”尽管儿媳妇表情不善,春林还是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地问到。
“不知道!”这头儿春林两眼欲穿干巴巴地等着信儿,那头却“咣当”一声传来防盗门暴力地闭合声。
再敲这门犯犟似的死活不开。不死心的春林下了楼坐在小区门口等,等儿子的轿车慢慢地驶入家门。然而,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傍晚,一直等到夜幕降临。街头一排排的霓虹灯,呼啦地一声像约好了一样照亮了眼前的城市。下班的人们一趟趟的追着车尾驶进小区的大门,然而那辆银白色的轿车,如销声匿迹一般却未露面。
儿子的反常行为让春林明白了,这钱是借不到了。借不到钱自己如何向兵子妈交代啊,他怕看到女人那双被命运折磨的凄惨,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
钱借不到压在心里多年的人命债也还不上,这些预料不到的事情,让春林第一次在陌生的他乡,感到了孤独无助和无声地压抑。
第三天,他并没有在村子里露面,就连家里也大门紧闭。第四天第五天亦是如此。街里街坊甚至邻居,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就在兵子家再一次想把房子挂出去卖掉的时候。一个狂风括噪的午后,春林拎着一个黑皮兜,脸上带着兴奋急匆匆地赶来家里。
人一进屋,就将手里的黑袋子摊开,只听“哗啦”一声响,一摞摞捆绑整齐的钞票撒在土炕上。红彤彤的小脸上朝着来人绽开了笑容。
肆
秀芬盯着大炕上红灿灿的钞票,嘴巴张开舌头打着结儿声音颤抖地说。
“哪来这么多钱?……”因为惊讶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我找朋友借的,数数是不是六万块?”春林摸了一把头上的汗嗡声说道。
“哪个朋友一下子肯借你这么多?她瞅着那这些诱人的家伙,询问似的突然窜出这么一句。
没想到,春林听了面部一愣,两耳发红脸上越发的不自然。这些微妙的表情一点儿不落的收入秀芬的眼里。
她瞅着春林不吭声像是在寻思什么,忽然声线尖锐起来:“你,你不会去……”
话还没说完整,就被春林意会过来用话打断了。
“放心吧秀芬,我没干违法的事。这是我跟一个多年的老朋友借的……为了不让她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干脆转移了话题。
“怎么不见兵子?今天不是礼拜天吗?还不赶紧打电话和他说一声筹到钱了。”
“嗷,对对,把这茬儿给忘了。我这就给他打电话。”突如其来的兴奋一下子冲上脑门儿,她颤抖着两只手摸索了好一阵儿才把电话寻来。
“那我先走了,你把钱收着吧!”春林像完成一项任务似的长舒一口气,紧绷地神经瞬间塌陷,人感觉莫名的轻松。他拍拍手上的灰尘扯身就要走。
“哎,春林别走,等兵子回家给你打个借条。你可帮了俺们娘俩儿的大忙了。”秀芬偷偷抹掉眼角儿漾出的泪花儿,低声说道。
“什么借条不借条的,你把我春林当成什么人了?只要兵子和媳妇以后好好孝敬你,钱的事儿……不着急。”
春林说完扯身走了,秀芬瞅着炕上一摸耀眼的红,明明擦干的眼泪再次滑了出来。
加上自己积攒下来的,还有兵子存的一点工资,和春林送来的钱一合计,得有十万块,一家人欣喜的同时,也在为进城买房做打算。
之后几天兵子和小红,一直穿梭在中介与楼盘之间寻房找房。实在拿不定主意也把妈妈接去城里一起参谋,毕竟姜还是老的辣。
各种的忙碌让人暂且忘了疲惫,心被喜悦塞得满满的,没人在意春林去了哪里?
直到一个月之后,看好的房子已经交了首付办理了按揭手续,钥匙也拿到手了,只需每个月的五号把钱打到账户上去就完事儿了。
因为房子的事儿总算告一段落。兵子和小红已经商议好,明年新房弄好后俩人就结婚。最担心的两件大事总算有了着落,秀芬悬着心总算落了地,人看上去气色也好多了。
有一段日子没见春林了,她突然觉得心里少了点儿什么。至于春林帮着借的钱,她已经和兵子说好了。等他们结婚挣了钱,会把这笔钱慢慢还上。如果不是春林,这房子和婚事还不知在哪儿搁着呢!人不能忘本,这些她懂。
午后的阳光明媚,微风像孩子嫩滑的小手抚摸着人们的脸颊,让人抛掉所有的烦恼,安心的享受岁月静好。
这天儿也似乎能揣摩透人的心思,跟人一样的心情舒畅。
一天,秀芬路过春林家门口,见大门外有个陌生面孔的女人,正在用铁刨子卖力地刨着门前的树桩。她匆忙几步迎了上去。
“妹子,你是春林家的亲戚啊!我怎么头一次看见你?”她小心翼翼地问着。
“什么春林秋林的,你谁啊!”谁料这个女人并不友善,警惕心极强,瞪着两只杏子眼狠狠地剜了她几眼,语气生硬地说。
“哎,你这人的脾气咋这么冲?这是春林家的房子你为什么在这儿?”
兵子妈顺势往敞开的大门瞅了几眼。只见宽敞的院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有几样家把什儿暗褐色的包浆看着眼熟,那不就是春林平时用的柜子吗?
“你这婆娘在外面瞎墨迹什么?还不赶紧地帮我将这儿破烂玩意儿弄出来……”
屋子里突然传出一个男子粗犷地吆喝声。那女人听了赶紧收了铁刨,脸上带着厌恶撇了她几眼后粗鲁地骂了一句“神经”,扭头踏进门槛,只听“咣当”一声响,将张开的大门粗暴地合上了。
突然,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冲上她的大脑。
伍
正如秀芬所想,春林真的把自个儿的房子卖掉了,买主就是那对凶悍的夫妻。
由于春林卖房保密措施做的好,就连周边邻居,整天在眼皮子下都不知内幕,更何况是秀芬了。
知道消息的当天,秀芬晚饭没吃觉更没有睡踏实。一个晚上都在抱着电话拨打春林的手机。可是打了无数个电话,那头总是传来电脑清脆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找不到春林,秀芬感觉自己要疯掉了。那种来自内心的自我谴责,以及深深的愧疚,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这个女人的心。
都说老房子是根是魂。没有了根,家也就散了。春林为了保住她的根,自己却做了无根的浮萍。每每想起这些,秀芬感觉心痛的无法喘息。
她托了几波儿人打听春林的下落,甚至不惜老脸会遭遇难堪,去敲了刚搬来一家的大门。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主人一家并不认识春林,就连房子也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春林就像飞上高空的氢气球,一撒手就不见了。
再次见到春林是一个秋日的午后。
秀芬为了找到春林的下落,该问的都问了,该找的都找了依旧无果。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在家门口“守株待兔”。因为进村的路只有一条,但凡回村的人都须经过兵子家门口。
吃了午饭,秀芬依旧坐在门前的青石上。外人看来以为她是在看外面的风景打发时间,没人猜的透,她是在等一个值得等待的男人。
穿着肥大青灰色工作服的春林,衣服上沾满了一层水泥粉末,头顶上破旧的帽子帽檐压的很低。一张脸也被灰尘涂抹的乌黑不见模样,只露出两只眼睛在转动。此时的他,正风尘仆仆的从一辆运输车的车厢里跳下来走上了村路。
虽然多日不见。隔着老远,秀芬还是从他的走相与身体的轮廓中,看出这人就是春林。
她匆忙地抬起屁股朝着来人大喊了一声:“春林,春林……”
被换做春林的低头行走的男人突然愣了一下,抬眼一看是秀芬。尽管脸上被灰尘遮蔽,仍能从他灰蒙蒙的脸上看出丝丝紧张与喜悦。
秀芬眼眶湿湿抬头望着这个男人,眼角已经开始有水花儿泛滥。两人就这么望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之后,春林像个乖巧的孩子,被秀芬扯着衣袖带回了自个儿家。
她找出一套兵子的衣服让他换上,立即将他换下的脏衣服抱到井台上洗了起来。
春林痴痴地坐在凳子上,看着秀芬一双小手搓洗着那些肮脏的衣服。要说的话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来。
春林不是木头也有感情。这么些年,他把对秀芬的爱深深压在心底不以言说,要不是老耿走了,他会掩饰的很好永远不会让它见了天日。
其实春林老早就和秀芬认识。他,老耿、秀芬还是一个班级的同学。他从上学时候就和秀芬相好。
那时候他们的爱情很单纯,发誓非你不娶非他不嫁。但是现实却是残酷的。自己的母亲,一个倔强刁蛮的老太太,很是看不上秀芬。因为她父亲早逝,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几个孩子家里境况极差,还常常被村里人欺负。
她怕春林娶了秀芬受家里的拖油瓶拖累,因此硬是逼着春林娶了不爱的人。听说春林的俊媳妇,还是他母亲早就相中的呢!人长得漂亮不说,还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很讨她老人家喜欢。
因着春林妈帮着春林挑的一门“好亲事儿”。成婚后两人因为性格不合,三天小吵两天大吵,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庆幸的是,这段折磨人的日子,在媳妇跟人跑了之后戛然而止。不幸的是,他又开始了一段既当爹又当娘的苦日子。
就在老耿离世的当天晚上,他故意支开秀芬和兵子,一直拉扯着春林的手不放断续着叮嘱,他走后要照顾秀芬给她幸福。老耿的心思,春林岂能不懂。因为老耿对秀芬与他的往事纠缠再清楚不过了。
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矛盾的春林不敢生出非分的想法,除了隔三差五去帮助秀芬完成地里的农活儿,将那份卑微的爱慕,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
不知几何?春林对秀芬的爱,像一瓶发酵了的老酒。醉人的芳香沿着捆扎结实的瓶颈,早已源源不断地涌出 。残忍的是,自己怕它“泛滥成灾”肆意流淌,愣是生生地截流在心里。
他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倒是不怕那些流言蜚语的。他怕秀芬经不住世人的指点遭人唾弃,更怕她难堪的受到伤害。
春林傻傻地看着秀芬,看着那张早已雕刻在内心深处不再年轻的脸,不知不觉看呆了。如果就这样一直看着,守着她一辈子,该有多好啊!
得知春林到现在还没有吃上午饭,她晒好衣服赶紧去厨房做了一碗打卤面端出来。
坐在桌子旁里等面熟了的春林,像个青春懵懂的小伙子突然涨红了脸。虽然老耿活着的时候他也来混吃混喝,早已品尝过秀芬的好手艺。
但那时候一大屋子人都在,他并不觉得难堪。不同的是,今天家里仅是他与秀芬两人。最主要的是,今天的面,是秀芬专门为他一人做的。
被人关心的滋味太暖心,单是想想,就感觉已经舒心极了。
趁着吃面的空儿,秀芬终于起了话头儿。
“为什么要把房子卖了?没了房子你以后住哪?”秀芬眨巴着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春林问道。
“我……你也知道那栋老房子……里面有我太多的伤心事儿,反正一年到头我也在家住不了几天,卖了好,卖了那些破烂事儿也就不在了……”
春林说了这些低头继续吃面了,秀芬再怎么问他都一言不发。那碗早已烂成坨没有品相的面条儿,在他的嘴里慢吞吞地吸溜着,感觉总也吃不完似的。又像是在细细地品咂一样精品美食,细嚼慢咽只为享受它独特的味道。
尾声
几个月后的国庆节这天,下了几天的雨阴沉的天气终于放晴了,阳光白闪闪的铺了一地。兵子家能晃出人影的玻璃窗上,贴着一对红灿灿的喜字,眨巴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装饰一新的小屋。
羞答答的秀芬身穿大红色的中式服饰,烫着卷发,胸前挂着一朵艳丽娇羞的新娘花,与她一起的,还有容光焕发正咧着嘴笑地欢的春林。此时的他身着青灰色的西服,留着平刺短发,整个人愈发的俊朗沉稳。脚上蹬着的崭新的黑皮鞋,铮明瓦亮的鞋面经阳光一晃直逼人的眼球。
看热闹的人们欢呼着将两人拥簇着来到小院,穿着艳丽的喜娘扬着笑脸,朝着人群抛出几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儿。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大人孩子一窝蜂似的欢呼着围抢起来。不知哪个孩子作乱般推了一把新娘子,一脸胭脂水粉的装扮,模样娇羞的新娘,惊慌失措踉跄着“不慎”跌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眼睛里春波荡漾的新郎倌,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将她护在怀里,那只无骨的小手趁机被一只大手紧紧地包裹着。
外头,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传来,隔着门槛能闻到花香,门前有柳枝轻拂有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悦耳清脆地鸟鸣似孩子的丫丫细语亲切地传入耳畔,时空里一切都是美好一切都那么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