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师论 法扎

“我从来只希望你能回头看看我。”

——

首席乐师起身从钢琴前离开，动作流畅而优雅，这动作他已重复上百次甚至上千次：而他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数清这一动作重复次数上。这是无用功，他会在他的人生里继续重复无数次的坐下、演奏、起立致敬的一套连环。他没必要搞清这些事情，即使是机械化也好，他致敬时早在心里就已经失去了除皇帝以外真心需要低头的对象了。

他需要明白（而稳固）的是他的荣耀、他的高贵、他的地位是否为他人所敬重，而尤其自己是否得到他人的关注与赞赏，特别是他的主人的；至于其他人，在他主人的照耀下，显得举无轻重。就算有评论流出，那也只是因为他们是不懂情形与品位的傻瓜。一切旨在——

“首席”。

萨列里心想，

没有任何更重要的。

没人会因此而质疑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在第一的光环下，所有其他的同行不过是蚂蚁，几个值得欣赏蚂蚁，和一群不知所云，只能在我身后听我指挥的蚂蚁。

萨列里从指挥他人中感受到极大的乐趣，他运用音乐臣服他人。他的奴隶在他的乐章下一点一点展现其生命力，他只肖一挥，管弦乐团便随时听令，乖巧地遵循着他的步伐与教诲。他甚至在激动时会思考这是否就是摩西在辟海时所感受到的力量，一种极度虔诚，只有在自然与神力的作用下才能感到的超乎寻常的力量。音乐就是这股力量，音乐推动萨列里的人生轨迹。是的，他看重他的一切，可是这比起他的信仰，依旧是处在巨大的鸿沟两边。他是爱音乐啊。

他爱这生命力，他在这礼节繁杂的皇宫生活悄悄地反抗着。他臣服讨好他的主人，他又反过来用他的音乐去成为皇帝的主人，这简直太令人兴奋了。在这驱动人感情与理性的力量下面，竟会藏有如此大的欲望与玄机。萨列里欲罢不能，恨不得就此停留在这力量下，当一个虔诚的信徒。

可他没有。

因为他明白，这力量有着它的极限。他如果被卷入进去，恐怕这美妙该死的造物将使他发疯，他将看透他与美与和谐的差距，进而绝望。

萨列里是个聪明而愚笨的人，于是他使自己当上了第一小丑，专门娱乐皇帝，与他自己。

——

“嫉妒一个人的才华的前提即是能够看到到那人所能创造的价值、理解它，并将其升华。嫉妒者恐怕是天才最杰出的观众。”

萨列里看着这段话，淡然掠过，却在心底窃窃地骂着，多么愚蠢的话！

他身前的莫扎特则继续走着，丝毫没有去关注同伴的意向。萨列里看着手中的书，又瞟了眼对方的步伐，悄然把物什扔向地面，加快速度跟上。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暗骂，自己当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吗？

“萨列里？”

前面的呼唤突然传来，萨列里措不及防，险些止住了步伐。他的心脏声鼓动，在这迷惘的小路上，响亮而寂静。白雾挡去了他的视线，看不清对方的脸孔，留下了前人的轮廓；他轻声地吸了口气。

什么？

萨列里担心这声音是否能传递到对方，毕竟这雾这么浓厚，看不真切，包裹着周身，除了脚下实地的触感以外和身前迷茫的身影。没有、什么都没有。

“您看这地方真是美丽。”

美丽？

莫扎特忽地神色飞舞描述起眼前的景色，在他眼里，这无数人探究不清的迷雾中有着只有他才能理解的妙趣。白色的变幻莫测笼罩着二人，而他却丝毫不想退却，继续前进着，说是和萨列里搭话，却依旧一回都没有与他相视，也不曾回头去看他。他的身影与轻快的脚步若隐若现在前，才使人好不容易有自己不是在这路上疯去与脑中的声音对话，而的的确确与人在交谈的感觉。

是啊，您继续吧，萨列里撇嘴，我可是什么都没看见，也感受不到您说的美丽，更没有觉得在这条路上有任何美好的事物。所有的，只是这一条无穷无尽的路。还有迷茫。

“您错了，迷茫也是一种美……”他的声音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了，这使他的同伴不禁在身后感觉焦躁起来，“这路上有一束光，细微而轻柔，迷惘的确是如此难以捉摸，然而这光却使人着迷。光海中粒子沉浮，灰尘折射着炫目的气息；经过人的抚摸与雕刻，这将成为照亮他人的下一束光……”从模糊的影子看，他抬起双手挥舞，似是拂过丝绸般顺滑，又像是在点金般照亮了周身的空气。粒子随他的动作上下移动着，漂浮在空中，萨列里渐渐看得清了这些了。有一束光在他的朋友面前，没有温度，甚至是没有来源感的，一道纯粹的光，仿佛引领着他们走向胜利与和美的极高极大

萨列里笑出了声，他看到与他一般的景色了！这便是他杀死的男人所能看到的一切！而现在轮到他了，现在终于轮到在他引领之后的他来看清这一切。何来的嫉妒！何来的羡慕！虚无充斥了他的胸腔，他是那么满足与快乐。是啊，他将看破这圣光，而后就到达他来成为圣光，受人敬仰的时候了！……啊！我已经能听见掌声与欢呼，炫目的聚光灯与赞扬！众人起身而不能自已，忘我地沉浸在我的光下，我的！

这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我想要的首席，我的第一。

可是您为何不肯回头来与我交谈，而距我到达您身边，又该经历多少时间；或者说这一切终究只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追逐的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