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日记

2021. 10. 11

母亲入院以后父亲陪护,病情加重,我打了申请,特许我入院两个人共同陪护。

我在办公室接到医生的电话,回家吃了口饭,收拾了一下东西,儿子问我出差?我说去陪护奶奶,他哦的一声,虽然儿子出生和奶奶生活了两年,他也没啥感觉。这不怪他,我们生活在这里,爷爷奶奶生活在那里,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呆上几天,没啥感情。

我带了个背包,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就入了病房,新冠疫情管理下的病房就和监狱没啥两样。

我见到母亲,和几天前相比貌似脸色好了一些,依然很虚弱的样子,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管子和监测的线。到了这个阶段,与其说是在治疗,不如说在续命。

我最大的任务就是盯住这个已经被病床困住的老人,我的母亲,不要乱动。前几日在做过腹水的介入后,她竟肆无忌惮的把管子拔掉了,让父亲和医生护士都很崩溃。否则医院也不会允许两个人看护。

母亲行动不便,父亲给他买了一大包尿不湿,我们给她换上,鼓励她就地解决。她并不愿意,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可是她现在也只能接受命运的摆布了。

母亲吃的很少,或者干脆不吃。偶尔神志清醒,偶尔糊涂,糊涂的时候居多,所以容易做出不受意识控制的行为,也经常说一些胡话。病痛日益加重,她已经无法安然的躺在那里了。一方面她和病痛苦苦抗争着,一方面她嘴里念叨着,要死了,要死了。我劝她要好好配合,安心治疗,才能痊愈,从小到大,我很少对母亲撒谎,这可能是我对她说的最大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谎言了吧。

见母亲还算平静,我和父亲都睡了过去,后来被护士急切的话语声惊醒,我急忙从简易的看护床椅上起身,母亲因为双脚乱踢而走针,血液逆流,床单上染红了一大片。此时父亲也起身,护士们一边忙碌着修复输液的滞留针,一边批评我和父亲不应该同时睡觉,没人盯牢母亲。我们默默的没作声。等到她们弄好离开,我就再也不敢眨眼睛了。


10.12

因为我自己的身体并不好,熬不了夜,这一夜未眠之后,就成了没了魂魄的肉身。坚持着洗漱吃饭。在母亲吃了半个包子以后,给她喂了药。她晚上不怎么睡,白天安静许多。除了偶尔骂我父亲几句,说出一些东北悍妇惯用的脏话,大多时候是沉默的。

随着内脏衰竭、小脑萎缩,她已经愈发的糊涂了。我知道她说的话很多都是无意识的,或者说是一些与当下无关的意识流片段。她的内心有巨大的愁苦,隐忍了多年,其中大部分是对我父亲的,她对我父亲的执着的爱与恨给她的内心带来了不可弥补的伤痛。我觉得这甚至是她早早地就陷入了疾病的深渊的一个重要的诱因。情志伤心害了五脏六腑。

母亲的腹部在放水后平坦了几天,又开始逐渐的变大。肚子的胀痛让她极度的难过,我所能做的也就是给她揉揉肚子。不敢想象更大的痛苦还在后面。

她拒绝吃饭,总说自己要不行了。纵然鼓励也是无用的,我想她除了身体上的难过,心理上也是在经受着巨大的折磨。她已无法更多地表达自己,除了说一些糊涂的话,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母亲抽搐的次数开始增多,神经科的医生说她这是综合病症。过去的脑梗大约又回来找她了,而在她现在这样一个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下,哪种疾病不喜欢这样的实践地呢?病魔是无情的,抵御它们唯一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的身体强大,不给它们进门的机会。

今天晚上我和父亲分了工,母亲相对安静,我们都得到了一定的休息。


10.13

早上醒来觉得自己有点愁了,可是不知怎地就不想去洗个澡,我会觉得洗澡这件事在这样一个病房里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仿佛洗了澡就是亵渎了什么东西,我也说不清楚。

医生和我说要给母亲接一个PICC的注射管子,可以长期使用,我本来同意了,可父亲担心母亲会去拔管子,医生说要约束,我就也犹豫了,约束就意味着限制母亲的自由,母亲已经被病魔限制了自由了,难道我们还要去主动限制她的自由么,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道德的悖论当中,但经过短暂的犹豫,我觉得还是要做有助于治疗的选择,植入PICC虽然会迫使我们来约束一下她的手,但还够不到令她痛苦,有损她尊严的事。当医生第二次过来询问我的时候,我果断地说了:做!

PICC的植入是个床边的操作,父亲说他晓得,说我们老家的医院是没人会这技术的。下午一个个子高挑的护士推着推车走了进来,原来就是个单兵操作。她让我协助把住我妈的手,父亲很生气,他觉得不应该让家属参与,他觉得是无法直视的。我没说什么,他径直走出了病房。我拉着母亲的手,扭过头去,一会就好了。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操作,护士的技术很好,后来我知道是老师级别的。临床的很多操作实在是个技术活,不过我想除了动手能力的天赋,剩下的就是卖油翁的诀窍了吧,无他,手熟耳。

PICC的成功植入,解放了母亲的双脚,因为母亲必须持续打升压药,手部的血管没有可用的了,就一直在打脚。对母亲来说解放了脚的确舒服了很多,或许她自己也感受不到。但是对我和父亲监控的任务一点没少,耐不住来自护士和母亲乱动带来的压力,我们还是束缚住了她一只手。可怜的母亲,只能任人摆布了。

当她在一顿扑腾和大声嘶吼之后,我依然拒绝解开她的手,我不敢看她的眼神,无论是哀怨还是仇恨,我都无法承受。我只能用理智来战胜一切的可能的心软。说服自己,这是对她最好的。

因为母亲一直通便不畅,我给她吃了通便的口服液,结果她一晚上解了多次。开始两次,都解在了成人尿不湿里,我和父亲给她收拾。所有的操作应该就是重复母亲之前对于襁褓里的我的操作。乌鸦反哺,生命轮回。很多人觉得看不了屎尿,可就是自然啊,生老病死,有些能力逐渐失去,就需要亲人来帮助,如果说血亲之间一直有一个不可割断的纽带的话,还有什么比去收拾自己亲人的排泄物更能连接这种亲情的呢?

母亲通了便,涨肚得到了一定的缓解,父亲下去抽烟,我在她床边看书,她突然说了一句有实义的话,我要吃萝卜。我马上给父亲打电话,让他回来,我下去找萝卜,找了一圈还真在附件找到了个菜店,欣欣然地带着一根大萝卜回来,母亲吃了一块萝卜,我和父亲也都吃了一块,父亲说很好吃,母亲说还要吃,我说涨肚不能多吃的。她也就没再要。

本来病房里三个病人,隔壁那个新进来的病人,可能无法忍受母亲的呻吟和护士每小时就进出一次,换去了别处,所以今天病房就剩下了两个人,人一少,空间就大了,虽然实际活动的空间并没增大,但是一个动态的人所占据的不仅仅是静态的空间而是他的呼吸和思想所能达到的范围。少了一个人,空间就大了,少了一个爱说话的人,空间就更大了。

因为母亲被约束手套限制了能力,我和父亲睡的安稳了许多。可是我还是会时不时醒来,我想,在母亲出院之前,我是无法踏实入睡了。


10.14

今天是我核酸检测有效的最后一日,虽然在有效的三天内我被允许离开,但我并没有离开过。这是我能陪伴母亲的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日子,我怎能不珍惜,。

早上喂饭的时候,母亲突然不会了吸这个动作,任凭我大声的嚷嚷,还是做动作,她都不理我,只是一味地张大嘴巴。母亲脑萎缩严重了,她在逐渐失去基本的能力,在彻底失去行为能力和理性意识的道路上走的越来越远了。我和父亲不停地问她是否还认得我们,她只是说“土豆,干豆腐,小辣椒”“地三鲜”这些菜名。如果她彻底不认识我们了,对于她是一种幸运,她将把本能之外的心理上的焦虑和痛苦部分抹去,部分转移给了我们。

下午有护士来给她的PICC换药,我和父亲束缚着她的手,时间稍微长了一些,她就不停的说,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我们安慰她没事,一会就好了,这种要死的呻吟更像是一个小宝宝的矫情,对我并没那么大的冲击。可是当她问我“我要穿棉衣,棉衣做好了么”时,我内心和她一样是绝望的,“棉衣做好了”,我对她说。她不再作声,她安心了。她在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时候,说了只言片语,可我似乎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思。我问她是否对我有什么嘱托,她摇摇头,过了片刻,用不清楚的语音说道“照顾好你的大儿子”。我点点头。在母亲的三观里,人生的意义在于相夫教子,把所有的心血都投给了家庭,特别是对于我,她和父亲倾尽所有,虽然我并不认同他们的教育方式,甚至是爱我的方式,但我知道他们是做到了他们认为的最好,并为此无私地奉献了太多太多。所以她对我说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她心里大约也做好了老在杭州这座她的儿子所在的城市的准备,等着棉衣上身,与这个世界告别,结束她刚强但是并不怎么幸福的一生。

下午母亲透析我收拾了东西,打车回了家,坐在安静的书房里,我没有睡觉,我处理了一大堆的微信上的工作信息,回答学生的问题,修改文章的proof,推掉了一个大人物来访的饭局。然后以一种沉浸的写作方式完成这篇【病房日记】。我没有掉书袋,也没有联想扩展,没有修饰,没有隐喻,只是把我的内心所感原封不动的记录下来。

一会我还要回到病房,我知道,母亲、我、父亲在死亡来临之前还要经历很多。可亲爱的朋友,你知道么,对于生活在东北著名贫困县的我,不大有甜蜜家庭时光的儿时记忆,后来一个人上大学,出国留学,等我34岁回国以后,也鲜有与父母共同做一件事的经历。没想到,此时此刻的经历死亡竟然成了我们一起做的时间最长,最投入的一件事。对母亲已经没有意义,父亲淡然,而我唯有遗憾。


10.15

母亲入院半个月了,今天她彻底失去了思维意识。不再认识人了,也不再回答问题了。她只剩下了对于生理疼痛难过的本能反应。

早上医生查房,说他们会尽全力,对症下药。我明白,也就真的只能是“对症下药”了,缓解一下表面的症状也就是现在能做的全部了。

母亲失去了意识,改变了整个格局,不再有任何的互动和交流,她等着生物性的死亡,我们看着她痛苦,听着她呻吟,我们所有的情绪成了迷失的羔羊,再也找不到归宿了。她一个人不再有任何的情感与表达,灵魂死去,只剩下了躯壳,继续承受着病痛。

下午给母亲第二次介入管子,放腹水,在打麻药的时候,她想挣扎,我和父亲牢牢把着她。她能感到疼痛,但这个世界的人和事,一切一切的活动和语言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晚上北京的小叔和小姑视频来电,任凭叫多少声大嫂,没有回应了。母亲只是抬抬眼,然后茫然地合上眼睛,扭过头去。她身处世俗的生与死之间的一个地带,等着通往天堂的地铁。

入夜后,所有的病房都安静了下来。母亲呻吟地厉害,极其的痛苦,父亲关上门,怕打扰到别人。我们两个就这样在床边默默地守着在痛苦中来回挣扎的母亲,父亲打破了沉默:“太遭罪了,要不算了吧”。在那一刹那,我差点同意就把续命的升压药停掉。可是还是没能。我说“再看看吧”。母亲虽然难过,但是手脚依然有力量,说明她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除非她到达了生理的极限,或者我们到达了心理的极限,否则我们都得坚持住。

父亲点点头,就这样,我们听凭母亲呻吟着,我甚至打开了周奇墨的脱口秀视频,让自己忘记身处何地在做什么。有一种酷刑叫做让自己的至亲痛苦着,我第一次经历,我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我还要一次次经历。在死亡面前我觉得我可以成为卡缪笔下的局外人,但是当亲人的痛苦一鞭子一鞭子抽到身上的时候,任何哲学和理性都无法使我置身事外。

漫长的夜,快过去吧,我卑微地乞求。


10.16

母亲的情况急转直下,我和父亲一早起来给她擦了身体,换了衣服,减了指甲。

肿瘤科的医生来看了一下。我问能否开一些止疼药,她和住院医生讨论我妈的情况可能容易出血和昏迷。我插嘴道能否开一些温和的止疼药,让她最后的几天舒服一些,给一些临终关怀。她应了我,开了一些止疼药。我又低声问道还有多少天,她说我们如果准备回家,现在就可以了。我说我们就住在这了,她点点头,转身走了。

其实不只是癌症,发生在人类身上90%的疾病无法治愈。今天发生在母亲身上的腺癌、肝硬化、肝腹水。肾衰竭、脑梗、脑萎缩、哪一个可以彻底治愈呢?组合在一起,又是怎样的让人绝望呢?是不是对很多人来说一种致命的疾病就会往往诱发多种疾病的联合发作呢?人类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生物界的顶端,所以人只能自己杀死自己,疾病的发生,大多和生活习惯、情绪管理和欲望追求有关。在读了嵇康写给石涛的信以后,一种敬意油然而生。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固守一份自在的天性,快乐度日,有什么不好。为啥非得用身心的疲累换取无意义的人生。我觉得老庄哲学就是救命的哲学,现世不可行,我自行之。

母亲开始依靠葡萄糖来维持基本的身体需求,放了1L的腹水后肚子的肿胀得到了一定缓解。她的眼神愈发的空洞和呆滞,只是在挣扎双手的束缚的时候表现出和平常一样的大力。也许这是她最后对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反抗吧。

10.16-17

母亲进入了昏迷状态,上午偶尔动一下。下午打了止疼药,身体也不再动,就一直那样安静的睡着。她不再有任何的主动意识,只能被翻身和被整理。

母亲解脱了,她没让更大的痛苦来侵犯她,就沉沉地睡去了,她的心脏依然坚强地跳动着,任癌细胞肆虐,已经打扰不到她了。她的生命顽强有力又充满智慧,在最后的阶段依靠自己维护了生命的尊严和安逸。她把肉身交给了护士和亲人,灵魂安然地睡去。

老叔和二叔都打来视频电话,看了一下沉睡中的母亲。老叔感慨病情发展之迅猛,二叔说母亲看着年轻了许多。疫情时期,所有的探视已经成为了不可能,视频看看已经是最高阶的关怀了。病毒的肆虐,剥夺的不仅是生命的权利,更让制度变得愈发冷漠,抹去了基本的人情味,让父亲口中的人之常情不再寻常,甚至成为了禁忌。也许真的只有存在主义的信徒、老子的门生才能在这样的疫情时代面对疾病与死亡。

此刻,母亲还在惬意地打着呼,我们是不能叫醒她的,但是我知道她在等着天使把她叫醒,带她到没有疾病和烦恼的天堂。

妈妈,您安静地睡吧,天使会来的,她会和我一样,感受到您坚强有力的心跳、不屈的生命意志和超然的洒脱。前方的路不再像您来时的路那么坎坷,您可以走的轻快些。举步维艰的日子都没能让您感到丝毫的恐惧,或许您会感到平坦的无聊,但不要怕,道路两边盛开的鲜花会招惹着仙子飞来,她们会和您主动说话,会给您唱歌,您可以和她们一起唱,唱您喜欢的那些老歌。也许还会有仙子带着二胡,您也可以借来拉一曲,给她们伴舞。前方的路和您来时的路一样充满生命力,因为对生命的热爱永远不会离开您,它早已嵌入您的灵魂,不死不灭。


10.20

母亲连续昏迷的第五天,偶尔无意识地睁睁眼。她顽强的生命力一直支撑着她。上午主任来查房的时候,给她换了氧气面罩,和我说可能都熬不过今天了。

下午母亲突然心跳加速,飙升至180。护士医生都来了,医生做心电,护士帮着抽了喉咙的痰。一顿忙乎之后,医生说是监护仪的显示错误。母亲的心跳还是维持在80多。虚惊一场。虽然我做好了准备,在看母亲呼吸苦难,心跳过速,以为她就要永久离开的时候,我还是惊慌失措了。等母亲再次平稳下来,我长输了一口气。

不知道母亲还会熬多久,我希望她活着,但是并不希望她这样活着。我不敢想了。


10.21

昨夜睡睡醒醒,是这些日子的常态,人疲累,又睡不踏实。

5点多,母亲的心跳骤降,血氧测不出来了。母亲已经开始点头呼吸,医生过来看了一下,说可能熬不太久了,我查了一下,点头呼吸是死亡前兆。6点多的时候母亲呼吸愈发艰难,我同父亲注视着母亲,等着她,她的呼吸一点点变弱,最终在6.45分停止了。护士给母亲拔去了所有的针管,我们给母亲擦了身体,然后穿上了寿衣,被子包裹起来,送去了太平间。母亲就这样离开了

我和父亲一起陪着母亲坐着灵车到了殡仪馆。很快办好了手续,在母亲画好妆以后,恢复了美丽的容颜,我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随后我推着上小学的儿子替母亲选好的棺木到了火葬间。我们目送着母亲进入焚烧室,泪水奔涌而出。母亲的一生结束了,无论多少的曾经,无论从曾经的多少,一切都结束了,她复归自然。

接过母亲的骨灰盒,我捧着她,走下阶梯,一直到骨灰存放处,母亲有了另外一片栖息地,我知道她早都升入天堂了,只是留下一些肉身的残念给我们怀念。

人的一生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生命可以很灿烂,也可以很暗淡,起点和终点一样,过程却完全不同。母亲离开了,她先走了,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希望我珍惜我的生命,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做自己想做的事,把生活过好。我想以后的日日夜夜,母亲和我虽然天人两地,但始终有一条纽带连接着我们,它的名字叫“知足而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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