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做了那个梦,那时候的她不用为面包发愁,也没有到面对死神的年纪。她总喜欢在自己的枕头边放上一瓶丙烯颜料,时不时打开瓶盖深吸一口能让她找到活着的感觉,但是安很讨厌这种味道。所以她只在独自一人的时候这么做。安还没有醒,她便轻轻地掀开被窝的一角滑了出去,地上摊着昨天没写完的文稿和安的乐谱,破败的工厂里湿气很重,但是她们已经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找了一截断掉的水管,就半跪着把纸铺在上面,从口袋里抽出钢笔准备在上面写些什么。那只钢笔从不离身,即使睡觉的时候会挺到自己,她也没有考虑过把它放在一边,这个时期什么东西都有可能会被偷,只有贴身之物才有可能避免这种命运...她旋开笔帽,只任由墨水积成一团从笔尖落下滴到纸上,自己却想起了过去。
本在偏远地区读书,战争却突然爆发,搅乱了她和安的生活,可戏谑的是,有些东西只能在末世的时候才被人们重视,学校是一定待不下去了。其他的学生有的来自邻国的都被船只接送了回去,但是安的故乡在大海那边,且不论有没有足够的财力去送她回去,他们甚至不一定有战争爆发的消息。至于自己,发动战争的国家自然没有精力去管自己这个穷学生她和安如同其他不知因什么原因留在学校的人一样,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抛弃的感觉,学校里并没有很多吃的,即使有,至少安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在粮仓的锁被撬开的那一晚,她们逃走了。
想到这里,她反而没有那么绝望,却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无论逃到哪里,她们其实都活不下去,这片大地时常在提醒她们自己不属于这里的信息,用曾经她喜欢的冬天,用饥饿和压抑的气氛来摧毁她,如果说这些她还尚且能抵御,那么那支钢笔就是杀死自己的武器。可自己的脖颈上却突然传来一份触感,发梢在上面刮蹭,热气和雾气交杂,被涂抹到了自己的下颚和脸颊上。
“尼卡,出发吧。”
她自然没有犹豫,盖上笔帽就开始收拾东西,但是没有带上被子,她打算在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地方之间在这里继续待着,捡起地上的散纸,但是没有拿走水管上被墨水打湿的那张。他们准备去远一点的村落,拿上安曾经那些能买下整条街的珠宝,去换一些发霉的面包。安第一次感受到这些石头的价值竟然会如此夸张地变动,就在一个月前,他们还能买一个人一生都吃不完的食物,但是前几日安也目睹过用自己的孩子换几袋食物的母亲,却又突然感觉这些石头竟然如此值钱,以至于几颗就能买下一个人的生命。
安不愿再去想这些了,她依稀自己的那一刻甚至有用刀杀死那个孩子的冲动,她从不记得自己有这么血腥,可是她当时却觉得这是自己一定要去做的事。当时是尼卡握住了自己的手,她攥的很用劲,是发现自己的想法了吗,还是只是因为害怕呢。
不管怎样,这都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安不愿意看到别人这样死去,但是她又为自己高傲而自大的想法感到羞愧,自认为自己有权利去评判和界定他人的生活方式,这样的自己又和那个妈妈有什么区别呢。不,说不定,是自己更卑劣一点,自己有其他的途径去换吃的还要批判别人,安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没有资格批判他们。
还是说,如果自己到了绝境,也会干出这种事吗,她想起学校里面的事情,一个人在厕所被围着殴打让他交出食物,血混合着淋浴喷头的水流出来...想到这,安感到一丝恶心,她很庆幸尼卡没有看到过这些场景。但是一想到自己也可能会是这种人,安就不可抑制地恨起自己来,但是一想到自己有方法去“体面”地换食物,而别人只能出卖肉体或者拿生命换这些。
他又感到愤怒。那些人里面有多少可怜的工人,有多少落魄的军人,带着孩子的母亲,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哪个不配比自己更好的待遇,自己不过是一届书生,没有对社会任何的价值,凭什么比这些更配活下去。她好几次都想着把自己的珠宝分给他们,然后自己找一个地方死去,但是这样做不也是在给生命估价吗?自己的生命不如别人,不也是对自己生命的亵渎吗。何况,她并没有自杀的勇气,她只得用照顾安卡来麻醉自己,只有和尼卡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逃脱对自己的拷问。
尼卡很了解安,但是仅限于她表现出来的那一面,可是尼卡羞于告诉安自己的想法,因为在她看来安是一个果断大胆的人,自己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的人。自己并不害怕死亡,甚至她断定两个女孩在这种环境下是活不下去的,她并不会因为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就去珍惜它。她只会向往常一样,用理智和判断来麻痹自己,就如同看一部电影,没人会因为电影要结尾了就哭泣,她也不会。
也因此在她看来安和她并不算同一类人,他认为安是一个很浪漫的人,是那种在每个阴冷的日子里起舞,不然就对不起自己的生命的那一类人。安的画作也是唯一曾经有一瞬间打动过她的人,但是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尼卡并不愿意去评价安的生活方式,但是她不会否认跟安待在一起令她感到安心。
这种安心或许就来源于欺骗。她比谁都明白自己并不会被感动,但是她依然依赖于刺鼻的丙烯气味,依赖在如同丙烯的替代品,安的身边,不然就没法找借口驱使自己去干逻辑矛盾的事,她不明白早死或晚死一个月对自己的生活会有任何影响,但是她还是冒着刺骨的风,忍受着饥饿。这些痛苦她之前并没有体验过,但是她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尼卡找到了她过去苦涩的经历与这些痛苦有着相同银杏味酸涩的气息。
安总是会拿出那根笛子,但是尼卡没有见过她吹过,喜欢用各种材料调出所谓的颜料,很大的雪虽然让尼卡找不到称心的绿色,但是因潮湿而长在工厂角落的青苔却能帮上忙。即使墨绿色的青苔碾碎后混入水中只能调出很深的墨绿色,但是这些并不能阻碍她,或者说,她本身就只是任由本能驱使地使用颜色,用手指挖一团泥抹在画布上,对于她来说也不失一种尝试。但是她其实并不会画,事实上,她一直想学油画,但是因为家庭原因还是学的古典学。
每天捧着书阅读让她疲惫,但是她却没有因此对写作产生厌恶,但是她的教育背景并不算好,所以行文难免语法错乱。更让她难受的是写出来的文章总是与自己构想的相差甚远,写着写着人物形象总是容易崩塌,她便想着要去修改,但是越发发现修补的地方与文前有大量的矛盾。
读起来让人难以理解,文风更是很无厘头,逻辑很意识流。每每这个时候安就会觉得自己真的很幼稚,明明没有人会看到这些,自己却依然想要把它修缮得更完美一点,要是想分享给尼卡的话,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写一篇晦涩难懂的文章。
她需要把自己淹没在其中来忘掉自己与自己的矛盾,学音乐的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展现出了天赋,只可惜这种天赋放到学校中也并不算亮眼,安却并没有对此十分焦虑。在逃离现实的时候她总是能感受到来自内心的满足,而一旦回到现实,就像是做手术的病人麻药失效一样,离不开这些事情,像用吗啡对神经的肆虐一般让人上瘾。
两人在废弃的工厂中跳着舞,地很滑,她们的舞姿很蹩脚,但是她梦到过如此,对于安来说仿佛死亡是最美的艺术,她没有将这种想法告诉过其他人,但是当她第一次看到黑天鹅在舞台上表演后死去的样子,她就难以遏制自己的心。对于美好死亡的向往并不时常浮现,她也没有去死的冲动,但是想要一场这样的死亡就这样掺进她的骨髓中,渐渐的,她的手变得冰冷,脸上也失去了血色,尼卡对这么一天的来临并不意外。
一个月后安被父母发现的时候侧躺在地板上,她的手围成了一个圆形,像是贪婪地在夺取什么一样,但是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
此外,他们还在房间里找到了很多东西,其中有很多是不属于安的,大多数的纸上都有着用笔胡乱涂抹的痕迹。但是唯独钢管上有张纸,上面是安的笔记,但是记录的过于潦草,以至于大多数无法阅读,但是他们还是大体上读懂了,令人诧异的是,这更像是别人写给安的一些话...房间里十分凌乱,有很多人的鞋印,还有些物品拖动在地上留下的划痕。金属大门很明显被人有意地破坏了,建筑里能看出来曾记有人住过的痕迹,但是缺少居住需要的物资。
往工厂更里面走,看到的却是更令人诧异和不适的景象。墨水瓶里面装着淡黄色和殷红的混合物,地上更是有不少血迹,从钢管的边上一直延伸到门旁边的青苔上,往上看是一个很高的平台,因为长期的潮湿已经长满了苔藓,所以很滑。待人们小心地登上去,发现曾经有人在这里的痕迹,因为青苔又被踩过的痕迹。平台上面还有一把小美工刀,但是没有被使用的痕迹。
一群人认为是安自己登到高台上,然后不慎掉下来导致的失血,由于缺少医疗手段失血而死。初步排除他杀的可能,因为屋子内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而且就根据装食物的空罐子和随身物的重量来看,都指向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结论。
但是也有人认为是因为外来者的入侵导致食物短缺,安是被饿死的,总之这两种无论是哪种,父母都很难接受。安平时的朋友都来为她哀悼,安的父母记得其中有个海外的学生哭得尤其伤心,一定跟安平时的关系很好吧。安的父母一想到这里,泪就止不下来,连跟这里隔了几千公里的国家都有组织救援,自己就离女儿几十公里,却被士兵拦住,不允许进入...
到最后都没有人在乎那些异常纸张,他们更愿意归结于是安在意识不清的时候精神崩溃干出来的事情,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尸体上那已经被冻僵的笑容,像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
战争结束了,而雪却还没有退去,安也还没有结束她的梦境,在那里她不是一个人。在那里她拥有浪漫,不会被埋进火山的灰,不会葬入未来的海。
她在心里默数,天空,大海,鲸,盐,宇宙,冰冷的二月,普希金的诗,下雨的玻璃,二十三岁,永恒的死,加盐的气泡水。
凡是任何事于死有关,就能享受无尽的浪漫,安再也不用离她渴望的东西而去了,安再也不会和自己编造的东西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