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河马

黄昏的时候,我和周围那些沉默的老年人一起坐在46路巴士的第二层,一站一站地在乌拉小城最宽阔的马路上摇晃着、移动着。

道路两旁延伸出一段段低矮的建筑,它们在一大片天空的笼罩下,像是草原上整齐的灌木,而行驶在建筑灌木中的双层巴士,就像是草原上一头庞大、笨重的河马。

实际上,河马不仅仅是生活在草原上的,它也有可能自由地生活在森林里,甚至是城市里。

我在北京的时候,就在垡头地铁站附近的金蝉南里,认识这样一头住在小区里的河马,而不是在动物园里。当然,这在北京并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因为在三里屯,在西单,在五道口,在望京,我还见到过其它动物走在街上、坐在酒吧的卡座里,比如河狸、犀牛,以及野驴。

无论是曾经生活在草原还是沼泽中的动物,都能在北京这样人来人往的大城市中生存下来。与他们出生的地方相比,北京更像是一座茂密的丛林。国贸那些鳞次栉比如同挂着藤蔓的大树一样的写字楼,以及后海、798等种种个性鲜明的聚落,营造了一个完整而庞杂的生态体系。

我经常在不同的地方遇见那位河马邻居,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的夏天的时候。他总是穿着一身肥大的衬衫和短裤,但并不显得邋遢和突兀,反而因白色与其它色彩的搭配而呈现出一种秩序的整洁,所以在人群中并不总是能轻易地发现他。

有一次我在华清嘉园的小区里参加文学沙龙,中途打算去北京语言大学吃饭,离场的时候发现河马邻居也安静地坐在后排的书架旁边,与那些学生混在一起,没有什么分别。

还有一次蜂巢剧场正在上演一场关于犀牛的话剧,我听到后排座位中突然有人动情地失声痛哭,引起了一阵轻微的波动,河马邻居捂住难以控制的大嘴低头埋在椅背下颤抖着,很快恢复了平静。

或者在小区附近的永辉超市,河马推着购物车迎面向我走来。我想是否应该和这位经常见面的邻居打个招呼,就在我们恰好都能望见对方眼睛的时候,我发现在对面的那双眼睛中流露出一种基于理解的平淡,于是我们交错而过,买便宜的麻花、咸菜和一些面包。

据说河马们喜欢群居在草原上,但我自从认识了这位邻居之后,就对这种说法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可能在最开始,有许多从四面而来的河马在草原上相遇,形成了一个小的部落,后来的河马看到了群体的某方面的优势,就认为这种群居生活是理所当然的,自己从前的独居是不正确的,便回归了他们。

直到有一天,某个类似我的邻居的这位河马迷了路,走进了森林和城市,发现离开固有的族群也能生存,并且既可以随时和其他生物共享养分充足的生态圈,也可以在密集的建筑之间保存自我孤独的距离感,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尽管森林一样的大城市给予了每一位访客充足的养料和宽容,但是独自生存总是面临更多的消耗,以至于大部分像河马邻居这样的个体不断的出现,也不断的消失,仅有少部分的外来者最终留在了这里,达到了自我生态的平衡。而对于北京这样的城市来说,人群与河马们的大量涌入和离开,或许是另一种平衡的方式。

当他们再次回到草原,不再居住在茂密的参天树丛中,没有了习性相投的丛林生态圈,面对地理的空旷和非心理同类的长久聚集,必定会感到外在的空落和内在的孤独,成为一个难以融入家族的另类。

这种与原生环境的疏离,是注定的,即使那些河马没有因迷路而进入幽深的丛林,他们的本性也会在某个时刻突然觉醒,比如,随着一只大鸟的飞起抬头望见一直延伸到遥远的灌木尽头的天空的时候,产生莫名的疑惑。

在我离开北京后,每当我望向乌拉广阔的天际线的时候,就会想起我在北京遇见的河马邻居。

不知道他现在是否仍有机会在剧院轻暗的座椅下感动到流泪,最好能在那里定居,即使是住在地铁末端的郊外;或者也已经离开,回到草原,在水塘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看到不被树木遮挡的天空和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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